大雪。
她的名字也叫大雪。
中心城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 她伸手接住眼前最大的一片雪,足有她掌心那么大。
雪片在她发烫的手心里,从边角开始渐渐向中心融化, 最终只剩下一小滩散发着锈臭味的水。
反革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亲手带大的姑娘,蓬松的卷发像头小狮子, 上面挂满了晶莹的雪片,望着风雪的眼神有些天真, 也有些凶狠。
他教会她开车,教会她生存, 教会她不要忘记仇恨——唯独忘记教她要宽容。
“老大, ”大雪声音沙哑,嗓门也不像以往那样大, “我不认错。”
反革点点头“明白了。”
“我错了吗?”她问,嘴角向后紧紧地绷着, 神情倔强。
“大雪,我可以纵容你们犯下所有错误,除了一个,”反革沉声, “我不允许你们互相伤害。”
“但这样我才会快乐。”大雪说。
“……离开中心城,再也别回来。”
这句话让大雪的眼睛变得通红,她用力地梗住脖子压抑自己颤抖的声音,“你不愿意再见到我了。”
“那里有辆车, 你把它开走, 这样的天气也挡不了你。”反革轻声说。
大雪摇了摇头。
反革叹了口气, “大雪, 为什么?为什么不跟我说?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不想听你说我不対,让我放弃。”
大雪抬起冻僵的手指搓了搓自己紧绷的嘴角, 似乎是想表现得洒脱一些,“我报复他,不仅因为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还因为我见不得他,凭什么他能得到那么多,好像他生来这个世界的主角。”
她猛地抬起头,“老大,你说,凭什么?”
“每个人命运不同,”反革淡淡地说,“每个人遭遇的苦难也不同。”
大雪满脸痛苦,“我觉得我一直留在了那天,再也走不出去,他们手拉手,离开时候还他妈很高兴……那天也在下雪,真他妈狗日的。你怎么不教我忘掉?我忘不掉,这是我的癌症。”
“你不会理解我的……”大雪苦笑一声,“你们都理解不了。”
反革摇了摇头,“孩子,我其实比你想象中更理解。”
“我不认错。”大雪又在固执地重复这句话。
“你错了,我教过你,不审判无罪之人。”
“罪都是人定下的,是人的工具,为什么我不能给他定罪。”大雪说。
反革微微皱起眉头,“强词夺理。”
“你偏袒他。”大雪的神情更加痛苦。
“我偏袒过你们所有人,”反革的声音变得有些艰涩,“其实,我和你一样。”
风声越来越盛大,雪片像斜飞的尖刀,大雪在风雪中不停地摇晃,她的嘴唇蠕动着,却没有声音发出。
反革看着她,缓慢地抬起了手,不远处那辆黑车感应到手势,自动向后倒车,擦着大雪的身体停下。
那是他给大雪准备好的车。
“走吧。”他说。
大雪摇了摇头,“我没有地方可去,我早已经没家了。”
“你不想走,也不想认错。”
“対。”大雪的眼神倔犟到了极点,像一头凶狠却幼稚的小兽。
“我不能留下你,这是我们一起定下的规矩。”
反革略带痛苦地闭起双眼,再睁开时,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只亮着蓝光的塑料小条,递给大雪,“你还有一个选择。”
“他死了吗?”大雪接过塑料小条,在手心里反复摩挲,里面有半满的能量液,车手细腻的手感让她感觉到里面的重量在摇晃。
“他多半死不了。”反革说。
“艹他妈凭什么。”大雪哼笑了一声。
车贴在大雪身侧,冰凉的金属壳子被风雪敲打出一连串铿锵劲道的音乐。
她现在就可以跳上车,车是她一生最亲密的爱人。
她可以和爱人在以秒为单位的时间里迅速撤离,然后消失得无踪无迹。
“老大,你记得要把我的故事讲给他听。”大雪笑起来,露出一口雪亮的白牙。
反革说,“好。”
大雪把能量弹咬在牙间,“咔嚓”一声。
“嘭——”
能量弹里爆发出的蓝白色闪光迅速膨胀,裹住了她的上半身。
雪片被爆炸掀起、卷起,飞上惨白的天空。
但最终还是会落地,还是会归于尘土。
“大雪死了。”死在一个下大雪的白天。
陈栎从台床里翻下来,极度的虚弱让他差点跪倒在地上。
烟枪扶住他,他推开,挣扎着扑向窗边,烟枪没有阻拦,从后面护住,确保他不会再次摔倒。
窗户被粗暴地拍开,风雪瞬间灌了进来,库吉拉默不作声拉开外衣,把仪器精密脆弱部分护在自己怀里。
陈栎半个身子探出窗户,望着漆黑一片的雪天,喃喃自语,“原来……已经天黑了……”
空中盘飞着的雪花让他觉得眩晕,他浑沌的大脑里此刻只有迟钝的知觉,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即便知道了大雪的死讯,心下也是一片麻木。
但随着他感觉到外界的寒冷是那样彻骨,情感也渐渐开始复苏。
烟枪纵容他在窗边站了许久,才轻声劝说,“陈栎,回来吧。”
陈栎缩回身子,关上窗户,対烟枪说,“给我拿件衣服。”
烟枪说了声“好”,便转身出去了。
“看样子你好得差不多,滚吧。”库吉拉抖了抖身上的雪,冷冷地说。
“给我拿盒止疼药。”陈栎说。
库吉拉秀眉一挑,“你不是一向很能耐吗?”
“那是在装逼。”
库吉拉无意识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她的目光从陈栎身上移开,投向窗外,夜风卷着雪花,敲在窗台上,她走过去关上窗户,把静音膜打开。
两人站在窗边,库吉拉很娇小,只到陈栎的肩膀,她抬手摸了摸窗户,即便有恒温系统,最靠近外界的部分还是牺牲于冰冷。
“大雪死了,老大说…他处理了。”库吉拉的声音变得很轻,“他一定很伤心,才会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我。”
“嗯。”
“我和大雪不一样,和你们都不一样,老大一直供我在中心城读书,却从没有要求过我做什么……哪怕是那么堕落的我,他也从没嫌弃过。”库吉拉说。
“你说这些,是怕自己因为大雪的事怨恨他。”陈栎说,语调像是叹了口气。
库吉拉没有理会陈栎的话,而是自顾自地接着说,“你说,乌鸦也能原谅曾经的我吗?”
“这你得问她。”
库吉拉抿了抿红唇,“我不问,我不敢。”
“她很善良,你不需要有顾虑。”陈栎说着,看到窗子里自己的倒影,脸色苍白,肩膀支出的骨头像嶙峋的怪石。
他知道有一天自己的身体会跟不上大脑进化的速度。那会很危险,他得开始学着爱护自己,以免一不小心成为世界的罪人。
“你怎么知道大雪…的事。”库吉拉的声音还是轻轻的,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我推测的。”陈栎说,他说的是实话,在昏睡中他无意识地接受了许多碎片化的信息,大脑自动为他推演出这个结果。
“很奇怪,虽然我不喜欢你,但站在你身旁总会觉得安心。”库吉拉在窗户上胡乱地画了一些长短不一的竖线。
“因为我有保护你的责任,鲸小姐。”
“别那么叫我。”库吉拉不悦。
这时烟枪回来了,抱着衣服和太空毯,他嘟囔道,“黑爷的衣服一股药粉味儿,咱也没见过他什么时候这么勤奋敬业过。”
“他不是不努力,是没有做医生的天赋。”库吉拉又恢复了尖牙利嘴。
“来吧宝贝,咱们回家。”烟枪笑着対陈栎说。
“恶心,快滚!”库吉拉骂道。
陈栎自觉自愿地享受烟枪的穿衣服务,末了烟枪把他抱起来,他也没有拒绝,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烟枪怀里。
“人为什么要长腿。”陈栎窝在烟枪怀里,懒洋洋地说。
烟枪把到嘴边的黄腔咽下去,笑着用唇蹭了蹭陈栎的黑发。
“沉吗?”陈栎问。
“你瘦得以后进门都不用开锁,哪个门缝都挤得过去。”烟枪给自己说心疼。
“你等着,不练到二百斤我跟你姓。”
“你迟早跟我姓…嘶——”烟枪挨了一头锤,眼前跳了一把小星星。
“老烟,我想起来了,我见过她。”陈栎说。
总督两扇车门羽翼般展开,烟枪把抱陈栎进去,把车座调平,最后发动了引擎,做完这一切他才问,“谁?”
“大雪,我见过她,小时候,”陈栎说得很慢,“辰茗的项目死了人,她去家里慰问,那家只有一个小姑娘。”
烟枪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我偷跑进去看了一眼,后来差点被辰茗罚死……我光记得挨罚,忘记了她小时候的样子。”
陈栎躺在车厢黑暗的深处,车窗外掠过的霓虹灯在他身上留下彩色的影子。
“你就当是还她了。”烟枪指了指自己的脸。
陈栎茫然地跟着烟枪的指示摸上去,迟钝的刺痛浮上面皮。
“谁打的?”烟枪问。
“老头。”
“操他妈。”
“……他妈都快一百岁了。”
“忘了吧。”
“……嗯。”
陈栎知道烟枪指的是什么。
他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忘了吧,你没做错那么多,她也没那么可怜。
就算你做错了很多,她也很可怜,但别再无意义地折磨自己。
因为没有意义。以目前的科技,人死不能发生,时间不能回溯。
车内响起舒缓的纯音乐,二百多年前的声音穿越时空安抚他们疲惫的神经。
时间是可以被从零向一打碎的东西,但从一向零呢?
陈栎不知道,他不是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