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脸男人迟疑了一会儿, 他的手指在接受板上飞快地滑动,忽然眼睛一亮,“有一条适用, 您的第一级别身份有三十分钟的时间可以和受审人独处,还有三十分钟我需要在场……您能接受吗?”
半分钟前还在为陈栎的“生平”的动容, 半分钟后就能积极地为私刑找寻条例漏洞。陈栎想,这位倒是在没皮没脸和假模假式上深有造诣。
丛善勤皱起眉头, “不能。”
“唉,这个……”
“陆飞羽都不敢这么要求我。”丛善勤冷冷地说。
圆脸男人干笑了一声, “我愿为您冒险。”
“滚吧。”丛善勤嫌恶地扬了扬手, 像是在打发一个上门的行乞者。
看来丛善勤喜欢呵令别人,却不喜欢狗腿。
圆脸男人离开, 丛善勤关闭了所有仪器,这个空间彻底成为丛善勤的私有物。
“我和你母亲——”丛善勤开口立即被陈栎打断。
“丛元帅, 你只有一个小时,要用什么私刑尽快,别耽误时间。”
丛善勤的眼神变得更加阴鸷,他抬起拐杖, 用力地敲了敲地面。
一排黑衣人从全息门外鱼贯而入,将陈栎围在中间,陈栎认出其中有叶十四,其他人则都是些生面孔。
“你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陈栎说, “我不会跑, 也不会躲, 更不会认没有的事。”
“那你为什么要把肚子藏起来,难道是怀了哪只野狗的狗种子?”丛善勤恶声恶气, 他的语气中有几分畅快,侮辱陈栎让他畅快。
“我的烧伤很严重,只能换上金属皮肤。”陈栎平静地说。
“小子,昨天我还在宴会上见过你,你可没有半分重伤的样子。”
“你太小看我了,”陈栎说,“今天你对我动了私刑,明天我就能摸到你家把你吊上窗户,只要我想。”
丛善勤又冷笑了一声,“可你出不去了,小子。”
“老头,你今年七十几?”
丛善勤愣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对他如此不客气的人。
“七十多岁的人,正赶上明年换届,手下废物扎堆,”陈栎毫不含糊地说,“你宰了我,难道以为反革还会帮你做事?”
丛善勤冷笑了一声,“小子,你们老大都不敢这么和我说话,上次——”
“上次你撕烂了他的嘴,”陈栎的语气随意地再度打断丛善勤,“他说话不好听,我青出于蓝。”
丛善勤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了几下,他转动着手杖,把地板磨得“嘎吱”作响。
一个凶狠的人,沉默比爆发时更具威慑力,这个狭窄的房间里只有丛善勤在转手杖的声音,他的那些部下一个个鼠辈般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我给你最后一句话的机会,看在故人的面子上。”丛善勤说。
听到“故人”两个字陈栎当即吐了丛善勤一口,可惜嘴里干燥,没能啐在丛善勤脸上。
下一秒他被按倒在地上,那块悬浮板旋转着撞上硬树脂墙壁发出一连串脆响。
瞬间无数人头挤在他眼前,无数双手按住他的四肢,他没有挣扎,而是嫌恶地闭上眼睛……
金属皮肤黏着明显被烧损的烂肉被撕下来呈给丛善勤,伤口不断往出暴血,很快鲜红一地。
强忍剧痛让陈栎眼中胀破了数根血管,眼前红白晕眩,他冷笑着问,“我的内脏好看吗?”
生剥下来金属皮片被丛善勤猛地甩在墙壁上,“啪”的一声,混着水声泥声,在光滑雪白的拖出一块巨大的血痕。
“你明明就是辰茗的儿子,你长了双跟她一模一样讨厌的眼睛。”丛善勤扔下拐杖,三步两步走到陈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他妈不是…”陈栎冷汗如雨,爆开的眼部血管让他眼前散开一片红雾,但他仍然坚定地反驳。
丛善勤忽然抬起脚尖,用靴子架着钢板的前端抵在陈栎□□的腰畔,慢慢向内挤压。
丛善勤没有用多少力气,血很快染红了他的鞋尖。
这个惊人的出血量,陈栎应该已经濒临晕厥,然而眼前的青年兀自支撑着,漆黑的眼睛里一丝浑沌都没有。
下一秒,丛善勤重重踢在陈栎腰上,破损外露的内脏再度受到暴击,陈栎猛地翻身呕了一大口血,他试图用手臂挡住丛善勤接连不断的踢打,又被丛善勤的部下七手八脚地按平,在他身上抓出数个血指印。
“都出去,把他的上衣带走。”丛善勤语气不悦。
可惜了那些手印,多好的私刑证据。陈栎想。
实际上,这样的伤势离他的极限还有很远,他还很清醒。但丛善勤未必知道。
陈栎故意放松自己的忍耐力,让呻/吟和痛哼从嘴里溢出。
丛善勤弯下腰盯着陈栎看了一会儿,觉得距离不够近似的,他蹲下身,摸了摸陈栎的头发。
“都湿透了,很疼吧。”丛善勤的声音变得亲切,却比恶声恶气时更加恐怖。
陈栎让自己的眼神失焦,丛善勤的老脸在他眼前变成两个、三个…很多个,让人作呕的凶相。
“小子,别硬扛着,你还年轻,难道想以后都靠轮椅活着?器官的损伤可比四肢损伤可怕得多,你可能站都站不起来了。”
陈栎心里冷笑了一声,丛善勤对他说这样的话,就好像一个含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在谈论贫穷有多可怕。
“我可以把手伸进你肚子里,把你那颗小小的子宫揪出来,趁着神经还没断之前,放在地上,狠狠地踩它。”丛善勤的声音从亲切迅速滑向阴冷。
陈栎虚弱地盯着他,失血过多让他脸色煞白,嘴唇发青,声音断断续续,有些发抖,“别…别他妈…碰我。”
丛善勤抬手扇了陈栎一耳光,“我他妈还嫌你脏。”
血渐渐止住,但晕眩感越来越严重,陈栎在心里默背最后一次的航行路线保持清醒,“312左航66,西北3415,达圣母望角……”
忽然他感觉到一丝凉意刺入脖子,他转动眼珠向下看——一个拇指盖大小的铁灰色的软胆被挤扁,奇异的麻感挤进了他的喉咙。
陈栎的眼眶因为急剧地舒张而裂开,他竭尽全力喊出声,“费洛图!”
丛善勤浑身一颤,连忙扑上去捂住陈栎的嘴,他眼中的凶光达到极点,声音低沉的从牙缝中挤出来,“你怎么认得?”
陈栎猛地甩头挣开丛善勤的钳制,他挥肘将丛善勤掀翻,他也趁机翻身,头抵住地板,毫不犹豫“哐哐哐”砸了数下。
但还是晚了。
现实感知以光速离他远去,他的大脑被卷入一片浑沌,分辨不了颜色的光点在他眼前飞快跳跃,他控制不住自己,大张开嘴,口水狼狈地淌出来。
丛善勤见状立即把陈栎翻了过来,急切地把脸贴上去,嘴里大声叫,“辰夜,辰夜,辰夜!”
他的名字。
他以前的名字叫辰夜。
“我…”
药物侵蚀精神如同飓风过境,眨眼间只留破败的残垣。
陈栎发现自己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失控的大脑,乱转的舌头,答案呼之欲出——
“我…是…”
他听不清自己之后说了什么,耳朵里泄洪般冲进药物嘈杂到极限的嗡鸣。
眼前的幻像从一颗光点开始爆裂迸发,迅速跳进一个繁杂无序的空间,那些幻像不属于这个世界,因为每一样他都不认识,也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幻像无边无际朝无数个方向拉伸增长——霎那间复杂到极点,又霎时间变为一片虚无。
极繁和极简更替翻书般飞快,再一层层毫无章法地叠垛,衍化成不能抵消的外力,包围、挤压、脱水……他觉得自己马上要被幻觉抽成一具干尸。
忽然,他在幻像中看见了自己。
他看见自己浑身是血躺在血红的地上,眼眶大张,嘴在蠕动,眼前还有半截胳膊和一只苍老的手。
那只手正紧紧掐着他的两腮,让他松开牙关。
同时他还看见了另一个更小、更远的世界——那里只有一面轻微晃动的白墙。
即便是能催化出严重幻觉的费洛图,也不可能让人直接看见自己的脸。
人绝不可能不通过任何反射看到自己的脸。
陈栎猛然惊觉——他在用丛善勤的眼睛看自己!
这个想法诞生的一刻,药物带来的幻觉烟消云散,干净得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的神志以一种狰狞地状态扭转清明,他轻而易举地抽走眼前所有的画面,包括药物幻像,也包括丛善勤的视角和那面诡异的白墙。
他跳回了自己的世界,或者说……自己的视角。
眼前是丛善勤因为迟迟没从他嘴里听到答案而急得几近癫狂的脸。
这个疯老头挥舞着双手轮流狠抽他耳光,声音几乎在尖叫,“说你的名字!快他妈说你的名字!”
“说——说啊!”
“陈…陈…栎…”他喉咙里跳出这两个字。
丛善勤脸上狠戾的表情因为这个答案涣散,他泄力般瘫坐在地上,“哼哧哼哧”地直喘粗气。
之后的十几分钟里,丛善勤又用各种方式,或是威逼,或是引诱,但都知道到一个答案,“陈栎”。
最后丛善勤瘫坐在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像是舒了口气。
门轻响了一声,一张圆脸小心翼翼地探进来。
圆脸男人对惨烈的私刑现场熟视无睹,微笑着对丛善勤说,“时间到了,丛元帅……需要我进去扶您吗?”
丛善勤看了他一眼,坐直身子,随手拍了拍自己胸前皱乱的衣服。
忽然,陈栎提高虚弱的声音大喊,“费洛图!”
圆脸男人闻言愣了一下,“费洛图?什么是费洛图?”
丛善勤眼中闪过一丝凶光,自己撑着拐杖站起来,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他血流太多了,在说胡话。”
圆脸男人小心地点了点头,“我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丛善勤冷哼了一声,凛了圆脸男人一眼,圆脸男人只是赔笑。
圆脸男人送走丛善勤后又折返回来。
他用有些无奈的语气对陈栎说,“你还能坚持吗?还有六十八个小时呢,最后十个小时才能为你叫医生。”
陈栎没有说话,他想,躺着……就挺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