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景闲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急得团团转。
他在光幕前来回踱步,就连鞋底都生生磨平了一层。
若是阿离出事了怎么办?
若是师祖没能找到阿离又该如何?
……
无数个念头冒了出来,让他心中倍感煎熬折磨, 度日如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死寂的废墟中终于发出了一声响动。
顺着声音望去, 不知何时, 挡在面前的光幕上裂开了一条狭长的缝隙。
裂纹犹如蜘蛛网一般,朝着四周不停蔓延。
叶景闲抬手轻触,还未碰到光幕, 就直接“砰”得一声, 一切都分崩离析。
点点萤火从中飘散,漫天飞舞。其辉耿耿, 夜照天明。
此情此景, 恍若置身于迷蒙仙境。
流光掠过。
一个又一个的人睁开了眼睛,茫然无措,他们似乎已经完全不记得之前发生的种种, 就像是做了一场冗长的噩梦, 在醒来之后,只觉得如释重负,不由抱头痛哭流涕。
四周声音嘈杂,有人在哭, 有人在笑。
叶景闲却充耳不闻, 一直注视着前方, 一眼不眨, 生怕错过了什么。
天幕碎裂, 光华散去。
于一片残留的月色间,一道身影缓步走来, 白衣冷清,犹如天上谪仙。
他本应该不近红尘,无悲无喜,可如今臂弯中却躺着一道纤瘦的身影。
待走近了,可见怀中少年额发微乱,唇颊苍白,眼尾一抹胭脂红,白如玉、红如霞,如同一樽易碎精致的美人瓷。
叶景闲理所应当地去接。
可手一伸,只有一袭衣角从指间划过,什么都没留下。
他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手掌,心头怅然若失。
等到回过神来,那一道笔挺的身影已经走在了前头。
叶景闲不再多想,连忙追了上去。一抬头,看见沈霁云震袖一挥,待扫去上方尘土后,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少年放了下来。
叶景闲脚步一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世人皆知,望舒仙君修无情道,断情绝欲、无欲无求。
平日端坐望舒峰巅,冷清出尘,供得世人高高瞻仰,就连座下弟子都未得亲近分毫。
可现在……
叶景闲心中乱糟糟的,一时间竟说不出一个字。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轻咳,他才猛地惊醒过来,看了过去。
江离侧过头,半靠在了沈霁云的肩膀上,黑发如瀑洒下,更显脸颊消瘦支离。他似乎很痛苦,用力地抿住了唇角,发出压抑地咳嗽声。
许是咳得太过于用力了,面颊上竟浮现了一抹红晕,犹如桃花生两颊。
叶景闲急切地问:“阿离他怎么了?”
沈霁云未曾抬眸,声音冷淡:“受伤了。”
叶景闲下意识地问:“怎么会受伤……”
声音戛然而止。
还能怎么受伤的?
还不是为了保护他,硬生生挡了那一下?
叶景闲狠狠咬住了牙根,又气又恼,恨不得给自己一掌。
他想要上前看看江离怎么样了,又因为羞愧不敢上前,束手站在一侧,小心翼翼地问:“他的伤势如何?”
沈霁云的眉眼愈发地冷,像是结了一层寒霜:“脉象紊乱,五脏六腑皆有损,或于性命有碍。”
叶景闲没想到会这般严重,神情恍惚了一瞬,双手紧紧握拳,声音沙哑:“还请师祖出手相救……”
他没有注意到,在说出“师祖”这二字的时候,本应该昏迷不醒的江离,眼睫轻微一颤。
好似蜻蜓点水而过,很快消失无踪,没有人发现端倪。
众所周知,叶景闲是太忘宗弟子首席,亦是望舒仙君第七十三玄徒孙。
那么他的师祖,自然就是……望舒仙君。
江离:“……”
沈霁云是说过他并非太忘宗弟子,可也没说,他就是望舒仙君本尊。
这句话江离的识海中来回翻涌,最终只剩下了一个念头——终日打雁,竟被雁啄了眼睛。
同行了一路,都没曾看破这人的身份。
也是。
沈霁云天生一张冷脸,又不善言辞,怎么会想到他会隐瞒身份?
江离一想到这处,便暗自磨牙。
实在是他一时看走眼,还一心想着把沈霁云哄骗到手,消遣打发时间。
不曾想,竟然栽到了一个无情道的手上。
江离心知,无情道都是一些硬骨头,难咬又硌牙。他向来欺软怕硬,见到无情道都是绕着走的,更别说是动歪心思了。
现在好了,哄骗到一半,发现沈霁云是个修无情道的,吊在这里不上不下,让人心痒难耐。
江离这人有个坏毛病。
就是他想骗人就要骗到底,从未半途而废过。
若是现在收手,实在是难受得紧。
可不收手……沾上无情道,不是“麻烦”两字可以形容的。
这下左右为难,该如何是好?
就在江离为此苦恼之时,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搭上了他的手腕,随即一缕灵气涌入经脉,试探情况。
剑修常年握剑,手掌宽大而粗粝,虎口指节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老茧,这么毫无防备的碰上来,一股酸麻之意凭空蹿了上来,让人肩膀一酥。
江离实在是装不下去了,眼睛微微一动,假装刚刚清醒过来。
一睁眼,就対上了一双淡漠平静的眸子。
两人离得很近。
沈霁云垂眸,看见那卷翘的眼睫扑扇了一下,宛如蝴蝶翩跹而过,留下了一道浅淡的影子。
安静了一会儿。
“你们……”江离缓缓抬头,脸上一片空白,话说得不是很利索,“你们……是谁?”
叶景闲先一步反应了过来:“阿离,你失忆了?”
江离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似乎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沈霁云眉头一拧,低眉审视着。
许是男人的目光太过于冷冽,江离双手紧紧抱着肩膀,像是一只防备着所有人的小刺猬。
他仰起下颌,一张小脸上满是茫然,迟钝了片刻,懵懂地重复道:“我、我失忆了?”
……
废墟中,一团火光冒出。
橘色的光芒暖融融,驱散了笼罩在上空的阴霾。
江离坐在最角落里的地方,缩成了一小团。明明已经坐在了火堆边上,依旧还是止不住地颤动。
他的唇角咬紧,一双眼睛明亮滚圆,时刻留意着四周。
似乎一旦有危险,就会立刻跳起来,蹿到安全的地方去。
实在是可怜又可爱。
叶景闲站在另一侧,满心焦急忧心。
但他怕惊吓到江离,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望着。
“师祖……”叶景闲怎么也想不明白,“阿离怎么会失忆的?”
沈霁云不语,只指腹轻轻摩挲着剑柄。
失忆,乃是神魂受损的先兆。
而神魂奇妙,犹如须弥芥子世界,无人能够参透。
就连沈霁云都无法确定,这失忆的根源来自何处,究竟是真还是假。
四周寂静。
唯有火光跳跃,劈啪作响。
叶景闲仍不死心,上前一步,尽量放轻了声音问:“阿离,你还记得什么?”
江离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怯生生的。
叶景闲用尽了十二分的耐心:“阿离,我不会伤害你的。”他抬起双手,表明了没有敌意,“我与你相识,你是为了救我才失忆的……”
江离不知是不是信了这话,眼中含着氤氲的雾气,迟疑道:“我、我叫阿离?”
叶景闲还以为他记起了什么,趁热打铁,将过往的一切都托盘而出:“你名为江离,是一名四处云游的药师,在路过江南小镇的时候,你救了我。后来……”
江离垂头看自己的脚尖,不安地动了动,说:“……我不记得了。”
叶景闲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什么,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沮丧地垂下了手,叹了一口气。
江离的眉头微微皱起,茫然无措:“你说的事情应该很重要……可是,我真的记不得了。”他小声地说,“対不起。”
面対少年的歉意,叶景闲脸颊阵阵发烫,慌忙道:“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是我対不住你。”年轻人满是愧疚,“我说了要保护你的,是我没有做到。”
江离更加惶恐:“対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说着,几乎急得要落下泪了。
叶景闲生怕把人给惹哭了,连忙解释:“我只是想问问你还记得什么,如果真的不记得也没关系的。”
江离抽了抽鼻翼,慢慢地说:“我……我应当有个夫君……”
咔——
一道碎裂声响打断了江离的思绪。
叶景闲也转头看去,环视一圈,没能找到声音的来源,又收回了目光。
只是在没注意到的地方,沈霁云袖口一动,手掌下的石头裂开了无数条缝隙,石屑簌簌落下。
他握紧了手指,又缓缓地松开,沉默不语。
叶景闲追问:“什么夫君?”
江离的记忆一片空缺,不管如何努力地回想,都只闪过零星的碎片,看不真切。他捧住了额角,冷汗淋漓。
就在这时,沈霁云冷声制止:“止念。”
言出法随。
一点冷意落在江离的眉间,原本紧绷着的肩膀顿时松懈了下来。
他轻轻喘了一口气,眼睛通红,用力地捏着衣角,无措道:“対不起,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叶景闲的喉咙一紧,说不出话来了。
都是他的错。
若不是他,江离还是一个无忧无虑、单纯善良的小医师。
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
叶景闲一生从未受过波折,意气风发,敢与天一争高下。
可如今夜色寂静,头一回尝到后悔苦涩的滋味。
……
一夜无话。
转眼天明。
一缕晨光洒下,拂过柳城的断壁残垣。
柳城经此一难,死伤无数,半座城都倒了。就连最为依仗的神木都凋零枯萎,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树坑与一片烂摊子。
没了神木,就算日后柳城重建,怕也是恢复不到往日十九城的繁华。
高处凌云。
沈霁云一手负于身后,容色冷淡,眺望着远方。
一点晨曦倒映眼底,如同冰封的湖面,留不下一点痕迹。
叶景闲恭敬站在身后,拱手道:“师祖,弟子已经传令回宗门,将柳城变故一一告知,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新城主前来上任了。”
说罢,他屏气凝神,等待着答复。
沈霁云惜字如金:“可。”
叶景闲得了答复,本应该退下,可他依旧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沈霁云淡声问道:“还有何事?”
叶景闲的神情低沉:“阿离闹着要走。”
沈霁云侧过身,问:“为何?”
叶景闲似乎是难以启齿,过了许久,方才吞吞吐吐:“他说……他要去找夫君。可是,阿离根本就没有夫君!”
沈霁云:“何出此言?”
叶景闲忙不迭道:“我与阿离相识,阿离不过弱冠之年,懵懂无知,哪里会有一个不知姓名的夫君?”
他斩钉截铁,“肯定是有歹人见阿离单纯,哄骗了他去。”
沈霁云莫名觉得这话刺耳,脸色微沉。
叶景闲说得认真,都未曾察觉到异样,自顾自地说:“师祖,阿离是为了救弟子才失去记忆的,于情于理,都不能让阿离孤身一人走了。”
沈霁云声音微冷:“莫不成,你还要以身相许?”
叶景闲扭捏了一下:“若是师祖许可,也不是不成……”
话还没说完,不知怎么的,他后颈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低头揉了揉鼻尖,又道:“阿离如今失忆,口中‘夫君’也不知是何等人也,我实在是不放心……”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变换,差点蹦了起来,“我想起来了!”
沈霁云见他一惊一乍的,心中不虞,冷声道:“成何体统。”
叶景闲忙肃然敛容:“弟子一时情急,还望师祖谅解。”
又低声说:“阿离曾说,在我走后,遇到了一个好心人。这个好心人带他进了秘境,又携他来了柳城……言语间,阿离対此人格外信任。”
在提起“好心人”的时候,他隐隐切齿,“我觉得此人分明图谋不轨,心思不纯。阿离口中的‘夫君’,肯定就是那个好心人。”
沈霁云:“……”
这“好心人”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听起来有些耳熟?
叶景闲说完了来龙去脉之后,自语:“若是让我见到那个好心人……”
一道冷声在耳畔响起:“你待如何?”
叶景闲想也不想,掷地有声:“必定要让他好看!”
话音落下。
或许是叶景闲的话说得太满,也可能是高处的风太凉了,一个不慎,被风灌了满嘴,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他咳得直不起腰。
沈霁云落下一瞥,足尖踏过山巅,一手负于身后,翩然落下。他留下了一句告诫:“少说大话。”
叶景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