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修斯之船-02

  从理论上来说, 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好消息。

  一个没有任何阴鬼存在的、绝对干净的无尘之地,这对于人类来说绝对是一个最适宜居住的场所。若是能够探明其中的原理, 然后运用在人类其他的城市上的话, 那无疑代表着胜利的天平在无限的朝着人类的方向倾斜。

  然而罗城太干净了。

  已经干净到了会让顾栖和宴乐觉得荒谬而又诡异的地步。

  水至清则无鱼,有的时候,太过干净了, 可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

  顾栖便也抬手, 调了腕表上的记录看了一眼。

  “真有趣。”

  少年人轻声应和着,唇角的弧度略大了一些,似乎是在笑。

  只是他那一双漆黑的眼瞳里面却没有丝毫的笑意, 反倒显出了一片的冷肃,兼有杀气四溢:“的确如此, 这里干净的有些过分了。”

  但这才是最大的不对。

  即便是在百鬼天灾爆发之前,世界上都不存在完全没有阴鬼存在的地方。阴阳平衡乃是世界远转的法则, 有阳必有阴, 如此方才为大道。

  就像是在百鬼天灾爆发之前, 也时常会有阴鬼妖邪流窜人间, 自上古直至如今未曾断绝。

  正因为如此, 方才会有天师的出现, 同阴鬼作为永世的敌手,相互制衡。

  “原本以为只是一时兴起来这边看一眼, 没有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收获。”顾栖“呵”了一声, “阿乐?”

  以顾栖的性子, 显然是打算留在这里一探究竟了。

  “我给协会传一下消息。”宴乐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点了点头, 在自己的腕表上操作, 只是片刻后面上的表情淡了下来, 虽还是在笑的,其中却没有丝毫的温度,“发不出去了。”

  他抬起头来,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残破的城市,随后在这个向来温和的少年面上,便露出了某种满携锋芒的锐利表情。

  “看起来,这罗城是一个只能进、不让出的【圈养地】啊。”宴乐评价,声音有些凉。

  “被屏蔽了?还是被遮挡了?”顾栖随口一问,不过显然也没有打算等到一个什么回答来,“算了,我自己直接来上手试一试吧。”

  顾栖这样说着,眼都不眨的直接朝着旁边什么也没有的空中开了一枪。

  那一枚子弹疾射而出,但是在到达了某一个区域之后,就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一样停了下来,随后炸裂。顾栖快走了几步,到了方才子弹被拦截住的那个地方,上手摸了一把。

  手下的触感极为奇怪,坚硬,但是却又容许一定程度上的挤压。顾栖试图将脸贴了上去,构成了一个古怪的姿势。

  后面的宴乐:“……”

  他看着顾栖的脸像是强行的挤在玻璃上面一样,都给压成扁平了的有些滑稽的样子,有些无奈:“你在干什么啊。”

  但是顾栖却没有立刻从这样……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愚蠢”了的造型上撤下来,反而是刚加努力的把自己的脸朝着那根本看不到的屏障上贴。

  “阿乐。”顾栖喃喃的道,“阴气……在流动。”

  顾栖拥有一双与众不同的、天生的阴阳眼。

  这双眼睛诚然在某些时候给他带来了不便,但是更多的时候,顾栖必须承认,这一双眼睛的确是好用。

  就像是现在,倒映在顾栖眼底的,是屏障内外的阴气不同的流动。

  外界的阴气浓郁,隐隐呈现龙卷漩涡之势。而他们所处的这罗城,竟是正处在那漩涡的正中心,却也因此导致了这里一片风平浪静,以至于顾栖和宴乐在最初进入这里的时候,居然没有意识到不对之处。

  是风暴的正中心,看似无事但不知何时就会被波及的暴风之眼。

  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揪着顾栖的后衣领,将他从那屏障上给扯了回来。

  “你啊,也稍微注意些形象。”

  宴乐用手指点了点顾栖的眉心,少年被戳的后退了好几步。

  “我……”

  顾栖张口,正要为自己争辩,目光却是猛的一厉。

  他的目光越过了宴乐,落到了他身后的某一处废墟上,眼神锐利的像是一把刚刚从鞘中被抽出、被磨的锃亮的匕首。配着那一张靡丽过分的面孔,竟然会让人有一种自己会被那样的目光给直接刺穿的错觉来。

  在顾栖目光的落点处,斜搭的废墟瓦砾抖了抖,随后从那边传来的是小孩子哭泣的声音:“呜哇……不要吃我,我不好吃!”

  顾栖原本锐利的气势都稍有缓滞,像是一个吹的鼓鼓胀胀的气球,被人用针给戳了一下,于是“啪”的一声,破了,整张脸上都带了几分的茫然来。

  他的动作很快,几个纵跃后像是一只鸟那样轻盈的落在了废墟旁,伸手从里面拎出来了一个胖胖的小豆丁。

  “……搞什么?”顾栖皱着眉,盯着自己手里面拎着的“玩意儿”,“小孩儿?”

  这种地方还能出现的小孩的?

  那是一个看起来十来岁的胖团子,白白软软的,瞧着像是一颗饱满的汤圆,总之是非常好捏的样子。

  顾栖手痒,就非常顺从自己心意的在他的脸上真的捏了一把。

  原本还在努力憋眼泪的胖团子瞪大了眼睛看着顾栖,像是没有反应过来这个长的好看又危险的大哥哥居然真的在对自己动手。

  然后下一秒,他哇哇大哭了起来:“呜哇!”

  在宴乐谴责的目光里面,顾栖默默的将手收了回来,望向远方,吹了一声口哨。

  “这是他自己要哭的,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顾栖理不直,气也壮。

  宴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觉得顾栖也不见得能比这个胖团子心理年龄大多少。

  他示意顾栖先把胖团子给放下来,然后去和胖团子搭话:“小朋友,你叫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我叫鱼鱼。”胖团子努力的想抹眼泪,顾栖和宴乐都有注意到,他似乎是有在可以的控制自己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不要吃我!我不好吃的!”

  宴乐素来都以温雅著称,眼下面对小孩子,自然也更加的温和:“我们不会吃你的,放心。”

  鱼鱼不说话,只是一边抹眼泪,一边小心翼翼的去偷偷看顾栖。

  “怎么?”顾栖眼睫微动,朝着他看了过来。

  鱼鱼一个激灵,整个人都躲到了宴乐的身后去。

  “顾栖。”宴乐又好气又好笑,“你看看你。”

  “不要欺负小孩子啊。”

  顾栖就凶巴巴的扭过头来,眼神看着不是多么的和善:“阿乐!”

  他控诉着:“你在为了别人说我!”

  宴乐:“……这只是个孩子。”

  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上前几步,站在顾栖的面前,安抚性的亲了亲他的眉心:“好了,对我来说最重视、最喜欢的永远都会是你。我是说,那只是个孩子——而你已经二十岁了。”

  顾栖有被这个亲吻很好的安抚到。他像是一只被顺着毛摸的猫咪,眯起来眼睛,面上是惬意而又餍足的神情,看着鱼鱼的时候,比起先前来态度无疑是要松缓了许多。

  至少鱼鱼是觉得,一直都落在自己身上的某种若有似无的、宛若被凶兽环伺的感觉终于是退去了。

  “鱼鱼。”宴乐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在罗城这样一个百鬼天灾的爆发中心、如今又满是断壁残垣的地方,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鱼鱼嗫嚅着道:“我,我想去学校……”

  他的怀里面紧紧的抱着一个……收音机?

  顾栖便不免多看了两眼。

  宴乐还要再问,但是异变发生的突如其来。在这城市当中居然刮起了龙卷风暴,从地平线很远的地方卷了过来,看上去像是一条黑色的、连通了天与地的长线。

  碎裂的砖瓦、折断的钢筋、零散的玻璃……有什么卷什么,全部都汇聚在了那龙卷风暴当中。

  这还问什么,当然是赶快跑啊!

  宴乐和顾栖对视了一眼,后者一把捞起了鱼鱼,两个人拔腿就开始狂奔。

  ——只能说,能够看到他们两个人这么狼狈的样子,也是挺难得的。

  在自然的伟力之下,哪怕是桀骜张扬如顾栖,还不是也得乖乖跑路。

  “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顾栖却是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终于是有些不确定的问:“喂,阿乐。”

  “我怎么觉得……那个龙卷风暴是跟着我们在动的?”

  “什么?”宴乐闻言,也转头去看了两眼。

  他面上的笑容逐渐被拉平,到了最后彻底的失去了所有的表情。那一张应该是温和的脸在冷下来的时候便呈现出来了一种过分的威慑感与压迫感来,让人不敢直视,甚至远比旁边的顾栖还要来的更为危险。

  的确正如顾栖所说一般,无论他们朝着哪个方向跑,那龙卷风暴都坚定的、不受到任何的阻碍和影响的,朝着他们的方向推进。

  ……这不科学。

  除非他们这里有什么能够给那风暴作为定位的、又或者是吸引对方过来的东西。

  顾栖和宴乐几乎是同时想到了这一点。

  于是,一直被顾栖拎在手里面的鱼鱼突然发现,两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让他觉得自己的后脊一阵发凉。

  鱼鱼:……

  他今天不会真的在这里被吃掉吧?

  “小弟弟。”宴乐问他,“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而顾栖则在旁边非常尽职尽责的扮演了那个白脸:“不知道的话,你也就没什么用了,留给后面的龙卷风暴好了。”

  鱼鱼哪里知道恶毒的大人们可以怎么说起谎来不眨眼,当即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双手死死的抱住了顾栖的大腿,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个对方身上踹都踹不掉的挂件。

  虽然年纪小,但是他显然挺清楚的,如果只有自己在外面的话,大概是必死无疑的局面。

  “不是我!和我没关系!风暴原本就会自动追踪有生命的存在的!”他大哭着,“这个根本不怪我!”

  顾栖:“阿乐你看,这小孩儿知道好多。”

  “要更多的展现出来自己存在的价值啊,小弟弟。”顾栖恐吓他,“阿乐会对你心软——但是我可不会。”

  鱼鱼抽抽噎噎。

  这个大哥哥好可怕!他必须表现的有用点,不然感觉真的会被对方丢在这里的!

  于是,在某种求生欲的本能驱使下,他拼命的去想平时爸爸和自己说过什么。

  “躲、躲起来就好了!”鱼鱼尖叫,“风暴的出现是有一定的时间规律的!只要躲过去就没事了!”

  顾栖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将沿路所有的楼厦都拔起的龙卷风。

  “看起来躲在房子里面也不怎么保险……那果然还是地下吧?”他征询宴乐的意见。

  “嗯。”宴乐对这样的安排并无意义。

  顾栖就把手中的鱼鱼递给了宴乐,浓郁磅礴的阴气自他身上骤然爆发,原本漆黑的瞳孔周围也染上了一圈的金色。

  阴影以顾栖为中心,自他的脚下展开,很快成为一个半径三五米的圆。顾栖跺了跺脚,这圆所囊括的部分便整个的塌陷了下去,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顾栖伸手,一把拽住了宴乐,提着鱼鱼就跳了下去。阴气从他的体内毫无保留的溢散,甚至是连带着吸引周围环境当中的阴气,在他们的头顶聚集,很快成为了厚厚一层的屏障,连丁点的缝隙都不留。

  而下一刻,呼啸的龙卷风暴自他们的头顶掠了过去。

  “还撑得住吗。”宴乐问他,“不要勉强。”

  “还好。”顾栖咕噜了一句,“这么点阴气的调动,都不需要镇压。”

  大抵是几十分钟后,那些风声才渐渐的息了。顾栖撤开头顶的阴气,确定了那风暴早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他最先从坑中跳了出来,却是目光一凝。

  “阿乐。”顾栖喊了一声。

  宴乐虽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但既然是顾栖,那么他的回答永远都是那一个。

  “我在。”

  “我们之前不是谈论过……这里面干净的有些不正常么?”顾栖道,“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的眼睛里面倒映着空气当中阴气的流动,只有很细很细的一丝,淡的几乎要到了看不见的程度。

  “洗衣机……”顾栖说,“那个龙卷风暴的原理,和滚筒洗衣机是一样的。”

  “被龙卷风暴【清洗】后,任何的气息都不会在此停留,干净到过分的地步。没有阴气,阴鬼自然没有任何诞生和成长的温床,方才造成了罗城当中如此特殊的局面。”

  “阿乐。”

  顾栖说。

  “我们这一次,可是钓到了条了不起的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