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蒙蒙亮,一夜无眠的连岁拖着疲累的身子, 起床做早餐。他将小米粥熬上后, 才去洗漱。轻手轻脚的动作,生怕吵醒了儿子。
看着镜中有些憔悴的面容,连岁刷牙的动作不自觉地减缓了许多。
不知道时纵现在会在哪儿?有没有吃饭?他神智失常,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
越想, 连岁的心就越乱。手上原本慢到极致的动作, 又突然加快起来, 三下五除二洗漱完, 他就关了火, 套上外套, 打开了门。
“老婆…”高大的阴影从上往下笼罩着连岁, 英挺的身躯猛地压了下来, 连岁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搂进滚烫的胸膛里。
没有危险, 没有受伤,没有自己胡思乱想的一切, 看起来很好, 只是有些虚弱。虽然那略带委屈的低哑嗓音叫着的人并不是自己,但连岁的心顿时安宁了,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失了神。
空气短暂凝滞后, 恢复理智的连岁开始挣扎,“时先生,请您放开我。”
“什么时先生, 怎么跟老公说话的?”时纵低沉喑哑的嗓音在头顶缓缓响起。
“您认错人了, 放开我。”连岁本能地挣扎,不知道为什么, 即使到今时今日,在知晓时纵已经精神失常的情况下,自己和他这样近距离接触还是会有些浑身不适,有恐惧也有抗拒。特别是他口中还叫着别的女人,想到这里,连岁就无法忍受。
“不放。”时纵下巴搁在连岁的头顶,用他从未听过的语气撒着娇,“老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找了好久好久,才不要放开你。”
连岁极度反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挣扎的力度也越来越大,“时先生!麻烦您清醒一点,我不是您的什么老婆!”
“瞎说,”时纵在他额头印上一吻,笑盈盈道,“你就是我老婆。”
“时纵!”突然的冒犯,让连岁气急,他咬牙狠狠一脚踩在时纵的脚上。
时纵却仿佛不知道疼痛似的,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将人压在门上,越搂越紧。
笑意盈盈的薄唇从连岁的额头移至眉眼,然后是鼻尖,最后在距离他水润的粉唇不足半寸的位置停了下来。
“你是连岁,是我风风光光从连家明媒正娶过来的男人。你是我的夫人,夫人就是老婆,有问题吗?”低沉的嗓音声调暧昧,冷棕的眸子溢满深情,看得连岁倏地红了脸。
原来,他口中的‘老婆’,是自己。
但这突然的正经,让时纵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个精神失常的病人。连岁很快就反应过来,别过脸,拉开和他暧昧的距离,也趁机躲开他炽热的目光。
“别这么叫我。既然你全都想起来了,应该也记得,我们早就已经离婚了。”连岁嘴上冷淡,但心却莫名地跳得有些快。
“离婚?有吗?我不记得啊。我们明明才刚结婚。”时纵突然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他捧起连岁的脸,将人掰过来与自己对视,用从不可能出现在他眼中的无辜眼神看着连岁,“老婆,别闹了。我错了,虽然我不记得哪儿错了,但老婆不可能有错,都是我的错。别生气了好不好?老婆~”
连岁奋力扒开他的双手,“时纵,你别胡说八道了!”可刚解救了脸,手又被扣在了身后,他就这样一手扣住连岁的双手,一手搂住连岁的腰肢,将人紧紧抵在门上。
连岁又羞又气,心跳还不可控制地越来越快,要不是抽不出手,真想狠狠甩他一巴掌!
“我没胡说。”时纵将头埋在连岁的肩窝,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连岁的颈侧,“时家那些坏人害我,特别是那个糟老头,把我关起来,给我打针,让我忘了你,忘了我们的过去…”说着,他开始颤抖起来,一副害怕极了的模样,“老婆,别赶我走,别赶我走好不好?要是让他们抓到,我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看着时纵一会儿正常一会儿疯癫的模样,连岁才惊觉,他是真的病了,病得很严重。他的记忆已经混乱了,他只记得自己和他结婚,不记得他们已经离婚。他的心智应该也出现了问题,向来高高在上自带威压气场的他,对自己毫不怜惜不屑一顾的他,如今反而像一只受伤撒娇的大狗,很依赖自己,甚至有些小孩子气。还有,他还可能出现了幻觉,或者是被害妄想症一类的疾病,要不然怎么可能说出亲外公把他关起来扎针这样让人心惊的话。
正当连岁心软准备让他进屋的时候,连致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爸爸,别信他,疯子可不是这样的。”
闻声,时纵的身子一僵,埋在连岁脖颈里的面色稍显阴沉,连岁竟然跟别的女人有了儿子?
今天趁乱从医院跑出来以后,他就寻遍了市内老旧的书报亭和小书店,勉强翻出几本早年的娱乐杂志和财经杂志,对自己和连岁的过去有了个大概了解。
他知道自己和连岁结婚,刚开始很恩爱,后来连岁意外坠江后再次回来就起诉自己虐妻,同时诉讼离婚,而离婚案件开庭的当天,自己应该是被老爷子控制了所以没有到庭,最终法院也判决了两人离婚。
但那些杂志上并没有提到连岁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啊!
不过,这些杂志毕竟只是以媒体的角度看到两人之间的冰山一角。再加上时间过去太久,而老爷子当年又有意抹去一切痕迹,所以肯定还有很多他暂时无法了解到的东西。
…所以,有个儿子,也…不是不可能。
时纵深吸一口气,在心底暗自做着心理建设。不过就是有了个小毛孩儿,连岁还是连岁,还是那个自己日思夜想的男人。反正他以后都是要和连岁结婚的,就当提前领养了个小孩儿,还省事了。
…不就是替别人养儿子,当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便宜爹而已,他…可以!
“致致,这里没你的事,去厨房把火打开,灶上熬着小米粥呢。”连岁朝儿子温声道,企图支开他。
“时纵,你不是疯了吗?”连致慢悠悠地走向压在门上的两人,将手里一直端着的印着小恐龙图案的儿童马克杯递了过去,“我虽然没见过真正的疯子,但电影里的疯子,都是不觉冷热,也不知疼痛的。”
他勾唇一笑,像极了时纵以往那副邪肆的模样,“这是我刚从饮水机里接的开水,你试试烫不烫。”
连岁这才注意到儿子手中的杯子正冒着股股热气,他连忙呵斥道,“连致!不许胡闹!回房去!”
连致不理连岁,只笑盈盈地看着时纵,“时纵,我爸爸讨厌你,没看出来吗?你要是个男人,就滚出我们家。你要是个疯子嘛…”他话音绕了绕,将杯子又递过去了些,“就喝了这杯水。”
时纵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松开人,在心里暗骂一句,小兔崽子!
随后转身拿起马克杯,同样笑盈盈地看着连致,他左手平举握拳,抬高右手,倾斜杯口。
“不要!”连岁惊慌的嗓音未落,滚烫的开水就慢悠悠地浇在了时纵左手手背上。
楼道的声控灯突然熄灭,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周遭静得出奇,只有水流不断淌到地板上的声音,还有连岁慌乱急促的呼吸声。
直到杯子里的开水倒得一滴都不剩,时纵的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脸上的笑意也并未减去半分,反而越来越炽盛。
“连——致,是吧?”他目光锋利,语速极缓,“你说,我是疯子吗?”
连致没有说话,他咬牙瞪着面前身形高大的男人,暗暗攥紧了拳。
时纵笑着松开右手。
啪——
马克杯应声而落,在时纵和连致之间猛然炸开,碎瓷四溅,某种无形的暴戾在两人之间肆意疯长。
连岁连忙上前拉起时纵的左手,看着他发红的手背起了水泡,为了防止水泡继续增大和增多,连岁直接将人拽进了厨房,“先用冷水冲一下,然后我带你去医院。”
连岁一边慌乱地说着话,一边拧开水龙头,将他的手伸到洗手池冲水,“对不起,致致他不懂事,是我没有教好他,都是我的责任,对不起…”说着说着,连岁就红了眼。
明明手上正传来无比剧烈的灼痛,可时纵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盈盈地看着连岁的侧脸,沉醉又满足。
“老婆,你真好看。”
连岁侧头,慌乱无措的眼眸在对上时纵笑盈盈的棕眸时,瞬间掉下泪来。他不疼吗?还有空说这些有的没的。
时纵抬手,用大拇指指腹擦掉连岁脸上的眼泪,“老婆,别哭。虽然哭着也很漂亮,可我心疼。不哭了好不好?”
连岁垂下头,躲开他的触碰,“…我带你去医院。”
说着,他就拉起时纵往外走,路过门口时,朝仍旧站在原地阴沉着脸的连致厉声道,“小米粥在灶上,自己熬了吃。我没回来之前,哪儿也不许去!”
见他没动静,连岁又呵斥了句,“听见没!”
“听见了…”连致低声咕哝。
随着房门‘砰’地一声关上,连致小小的身躯在门上投下一道阴影,原本就攥着的拳,此刻攥得更紧。
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时纵他凭什么!!!
就凭着不要脸就想在爸爸那儿博取同情?
呵,爸爸善良,会心软,他连致可不会!
爸爸那么美好的人,连皱一下眉自己都心疼得不行,时纵居然下得了手去那样伤害他,真是禽兽不如的狗东西!
以前自己不知道真相,只当他是个无耻之徒,随便打发了就好。后来爸爸坦白了一切,连致才知道时纵就是个可怕的疯狗。
爸爸善良,对付不了疯狗。可他连致不一样,他可以为了保护爸爸,变成疯狗。
只要时纵再敢不要脸地找上门,哪怕爸爸会因此讨厌自己,他也要将时纵咬得体无完肤!
*
早上六七点的学校门口,已经有不少学生了。连岁拉着人走出校门时才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松开时纵的手。
可刚一松开,又被时纵握住了,“老婆,人好多啊,我害怕…”
“…”连岁有些无语,挣脱了他的手,“都是学生,有什么好怕的。”
“不是啊,你看那人,”时纵再次拉起连岁的手,指着前面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男人跟前站着一个小女生,“那人肯定是糟老头的走狗!”他声音突然提高,连岁尴尬得立马踮起脚捂住他的嘴。
“那是学生家长,你胡说八道什么。”
连岁话音未落,那小女生就背着书包雀跃地跑过来,“连老师,早上好!”
连岁微微一笑,“方雨,你好。”
方雨打量了连岁身后的男人一眼,接着就朝连岁鞠了一躬,“老师再见!”
“再见。”
看着方雨进了学校,连岁回头朝仍旧站在街边的男人礼貌点了点头。那是方雨的父亲,家长会的时候见过几次。
接着他就拉起时纵,走到前面的路边打车。可早高峰要想打到车,不是很容易。七八分钟过去,路过的每一辆出租车都载着人。
正在连岁发愁之际,一辆白色轿车停在了眼前,车窗降落,男人嗓音温和,“连老师,这段路早上不太好打车。要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了方先生,我们多等等就好。”连岁礼貌拒绝。
男人笑笑,“没事,反正也顺路。”
顺路?顺什么路?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吗就顺路!
看着这男人年过四十,女儿都那么大了,还想撩他老婆,时纵脸色阴沉至极。他将连岁护到身后,眸色幽暗狠戾,“滚。”低沉的嗓音仿佛淬了冰。
闻言,连岁被惊得不轻,连忙将人拉开,“对不起对不起,方先生,他,他这里…”连岁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太好,别往心里去。”说完,没等对方开口,他就拉着时纵大步离开。
只能去前面那个路口打车了,学校门口容易遇到学生家长,人多眼杂的,这时纵病了之后就像颗定时炸弹,再在这里呆下去,指不定还会给他惹出多大的麻烦。
瞥着那老男人驱车疾驰而去,时纵美滋滋地任凭连岁拉着走,一副得了宝贝的模样,笑意怎么藏都藏不住。
不过,连岁这么漂亮,一个人在外面真的太危险了,随便来个阿猫阿狗也想接近他,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虽然不知道他之前的几年是怎么过的,但是,以后有他时纵在,别人就休想再靠近连岁半步!
约莫半小时后,连岁终于在这个路口打到了车。两人刚坐进后排,连岁还没来得及告诉师傅去哪儿呢,时纵就没骨头似的靠了过来。
“小伙子,去哪儿啊?”师傅问。
连岁扒开时纵靠在自己肩上的脑袋,“去最近的医院。”
“好嘞。”
司机起步有些急,加上道路拥堵,又一个急刹,连岁身子不稳,惯性前倾,时纵迅速抬手护住他撞向前排座椅的额头,然后顺势将人搂进怀里,“老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疼不疼?”
“…你放开。”连岁奋力推着人。
“抱歉啊两位,我开慢点儿。”司机不好意思道。
“不用。我觉得你这车,开得挺好的。”时纵笑盈盈地看着怀中软软的人儿,搂得人更紧。
司机‘嘿嘿’憨笑两声,连岁却气得想将时纵踹下车。
耐何力量悬殊太大,愣是让他抱着自己,直到下车才松了手。好在这段路不是很长,可这早高峰异常拥堵,走走停停的二十分钟对连岁来说,堪比折磨。
一进医院,将人丢进诊室后,连岁就拨通了时遇的电话。
算起来,他应该已经落地国外了。
响铃三声后,电话里传来时遇温柔的嗓音,夹杂着嘈杂的人声,“怎么这么早给我打电话?今天周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下午才有课。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很早就起来了。”连岁顿了顿,“我查了一下,你那边的气候比较湿寒,你腿上的风湿,不适合长期待在那儿。等事情处理好了,就尽快回来吧。”
时遇愣了几秒,随后才想起来,当初自己被时纵伤了腿,后来与连岁见面,他问起的时候,自己跟他说的是风湿。
“好。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倒是你,学校的工作交接完以后,一个人带着致致离开北潭市,行吗?”
连岁笑笑,“我可以的。”
“好,我这边有点忙,晚点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等等…”
“怎么了?你,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我找到他了。”
听筒里安静了几秒。
随后响起时遇一如既往的温柔嗓音,“好,地址发给我。”
“嗯。”
“那就这样,我还有事。”嘈杂的人声越来越大。
“好。”连岁咬了咬唇,又慌忙道,“等等!”
“怎么了?”
“你告诉时老先生,他病得很严重,一定要请…”
“放心。爷爷请了国外精神方面的专家,一定会治好他的。”
“谢谢,谢谢你,时遇。”
挂掉电话后,连岁闭上双目,仰头靠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
而另一边,时纵敷了药正笑盈盈地朝靠坐在走廊排椅上的连岁走来。
一句‘老婆’还没叫出口,脖颈处就传来针扎的痛感。不明药物被迅速推入体内,只两秒,他就倒在了离连岁不到十步的位置。
有人惊呼一声,随后走廊内候诊的病人和家属们都开始躁动起来。连岁被嘈杂的议论声吵到,坐直身子,揉了揉眉心,然后睁开有些疲累的眼眸,看向不远处他们指指点点的地面。
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