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安南监狱。
特制玻璃窗内,身穿囚服的连衡动作僵硬地拿起电话。
“岳父, 里边儿的日子, 过得如何啊?”电话里传来时纵的声音,这一声嘲讽意味明显的‘岳父’,和他满脸恶劣的笑意,让名流世家出身的连衡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可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 脸面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他现在只担心连岁有没有受苦。
“楚纵, 我没有杀你父亲, 判决结果已经说明了一切。”连衡对上时纵的目光, “你我之间的仇怨, 与我儿子无关。岁岁他是无辜的, 请你放过他。”
判决结果确实在一周前已经下来了, 连衡犯侵占职务罪, 挪用资金罪,不正当竞争罪, 威胁恐吓罪, 教唆杀人罪,数罪并罚, 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经查明, 连衡威胁楚鸣山杀龙卫国,承诺事成之后给楚鸣山一笔钱,并请专家替楚鸣山的妻子治病。岂料龙卫国本身患有心脏病, 楚鸣山刚上手他就发病身亡, 事后楚鸣山被捕,连衡去探监, 话里话外暗中警告他不要多嘴,不然绝不放过他的妻儿。楚鸣山因为龙卫国的死,本就精神状态不稳定,连衡离开后没几天,他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死亡。
时纵当年一直想要的真相,如今都浮出了水面。连衡虽然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可父亲永远也回不来了。他的家,在十五年前,被连衡毁了。
如今看着眼前面容苍老狼狈不堪的连衡,真是风水轮流转。
时纵嗤笑一声,“岳父,你觉不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连衡垂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接着道,“求你放过他。”
“岳父,你这辈子是不是没有求过人啊?求人,得拿出态度和诚意来。需要我教你吗?”他身体后仰,翘起二郎腿,“你跪下磕几个头。我倒是可以在操.你儿子的时候轻一点儿。”
闻言,连衡握着电话的手骤然收紧,硌得生疼。他绷直脊背,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但那些辱人的污言秽语还在继续,“他啊,太娇嫩了。每次都要哭好久,还没使劲呢就出血了,啧,真是不经玩儿。”
“可他又长得那么漂亮,简直迷死人了,勾得老子日日夜夜都想操他。”
“你说,这是不是他自找的?有个词怎么说的来着?”时纵佯装思索,“哦对,自作自受。他活该啊!”
“不过岳父放心,我这人一向深情专一,这辈子就只要连岁一个,我保证,一定会好好爱他,日日疼他,让他享尽这世间的福。”
话里有话的时纵说到这里,突然大笑出声,“就看他有没有那个命,承受我——猛烈的爱意了。”他故意加重那几个字的音调。
“禁止喧哗!”一旁的民警严肃提醒。
时纵忍着笑意,朝民警微微点头,“抱歉啊警察同志,太久没见到亲人了,一时没控制住激动的情绪。抱歉抱歉…”
“我跪下,你会放过岁岁吗?”连衡一直低垂着头,沙哑的嗓音开始颤抖起来。
看着他满头白发了还这么天真,时纵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似的,憋笑道,“当然——不会。”
连衡抬眸,目光狠狠地剜着时纵,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不过,你要是不跪,”时纵欺身,对上他凶狠的目光,笑着低语,“我操.死他。”
连衡紧握着电话的手缓缓松开,他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然后起身,隔着墙壁朝时纵跪了下去。
“磕头。”时纵收起笑意,冷冷地命令。
连衡一口气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拿起电话,“关于你父亲,真的对不起。可岁岁他…”
“闭嘴!”
“别伤害他…”
时纵笑意邪肆,“那你可要失望了。我这人,一向言而无信。”
说完他就扔下电话,扬长而去。
他都不用回头看,就知道连衡此刻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岳父,你也好好尝尝,提心吊胆地活着,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儿。以后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对你来说都将是痛苦的煎熬。
——别说对不起,你得跟我承受一样的痛,才算道歉。
*
回到别墅的时纵,因为大仇得报的快.感,心情愉悦极了。他叼着烟上楼,却没有找到连岁。于是开始在别墅的每一个角落,搜寻着那个娇弱纤瘦的身影。
这两个月来,连岁的生活很规律,一开始时纵还对他有诸多限制,后来见他仿佛忘掉了自己对他所做的一切,而老爷子自从把江遇接回北潭市后也将所有人撤了回去,时纵便不再限制他的进出。
如今的连岁,不再关心父亲的消息,也不再总是哭着求时纵轻一点。那双漂亮干净的黑眸每次看向时纵时,眉眼间都含着缱绻的爱意。
他早睡早起,游泳健身,养花喂鱼,看书学车,还主动照顾时纵的饮食起居。烧菜煲汤,料理甜品,睡前暖床,晨起更衣,俨然一副贤惠娇妻的模样。
时纵承认,他在监狱里对连衡说的话全是嘴硬,只要能让连衡痛苦,他可以说出更过分的话。但他做不了更过分的事,因为这段时间以来,不论自己怎样折磨连岁,连岁都没有任何改变,一如既往的温柔体贴,乖巧懂事。
他甚至每次回来,看见连岁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会有种一晃而过的幸福错觉。这导致最近他在欺负连岁的时候,时常会有一丝心疼。虽然这种程度的心疼,对他来说压根不值一提,但他却越来越无法忽视这种疼痛,会在过程中不自觉地收着些力。
时纵想过,或许是自己恶劣太久,忘了善良的感觉,物极必反,所以才会突然大发慈悲同情心泛滥吧?这种时候别说是面对连岁这样可人的小娇娇了,就算是看见路边的阿猫阿狗也会心疼好一阵吧?
这样一想,时纵就释然了许多,但不妨碍他一边适度地欺负连岁,又一边暗自很满意这样的连岁。不哭不闹,安分守己,乖乖地取悦他,这种感觉甚至比复仇成功的愉悦还要妙上几分。
渐渐地,原本见着连岁哭就会很兴奋的时纵,越来越想看他笑了。
可他现在不怎么爱笑,偶尔笑一次,也只是浅浅一笑。即使是这普通的微笑,也异常地温和,美好,让人如沐春风。
时纵走到草坪花园里,在紫藤花架下的秋千上发现了连岁的手机。
他拿起来,解了锁。尚未退出的页面是关于连衡的报道。
“呵,”时纵轻笑,“不是不关心连衡了吗?原来,都是装出来的啊?”
他早该想到的,连岁怎么可能突然就放下一切了?以前怕他怕得要死,现在就跟失忆了似的,不是装的还能是什么?
真是可笑,自己竟然会沉溺在他营造的假象之中,一再地对他心慈手软!
注定是仇敌的两个人,自己究竟在奢望些什么东西?等他计谋得逞,再来反杀自己吗?
仇人的儿子,就该好好做一个玩物,每天乖巧又可怜地守在这牢笼里,等着被玩弄。
这才是连岁的归宿。什么贤惠娇妻,他不配!
时纵握着手机,力道之大,似乎要将它粉碎一般。
“时先生,您怎么在这儿?”身后响起连岁温柔的嗓音。
时纵没有转身,冷棕的眸子阴沉至极,“怎么?嫌我回来早了?”
“没有。主要是,我饭还没做好…”连岁扯了扯围裙。
“我倒是挺好奇,”时纵转身,阴沉的眸光锁住穿着白色花边围裙的漂亮少年,他有一瞬间失神,但很快又恢复狠厉的神色,“给仇人做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缓步走近,“会不会,想毒死他,一了百了。”
连岁没有后退,澄澈的眸中也没有一丝恐惧,“时先生,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换做以前,时纵这样逼近他,他早就吓得连连后退,甚至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了。可如今在他脸上,竟然看不出半点畏惧之色。
真他妈能装!
时纵看着就来气,一把掐住连岁白皙的脖颈,用手机在他微微泛红的脸颊上拍了拍,“网上的报道不全面,具体的我来告诉你,怎么样?”
连岁艰难发声,“时先生,您能先放开我吗?厨房里还煲着汤。”
“闭嘴!”时纵手上加重力道,獠牙大张的玄蛇此刻似乎异常狰狞,“说,你想怎么报复我?”
“我为什么要报复您?”
“为什么?你不知道?”
连岁满脸无辜,“如果是因为我父亲判刑的事,时先生,我想您误会了。父亲犯了罪,理应接受法律的制裁,我为什么…”
“别他妈装了!你以为我会信?”时纵几乎要把人给拎起来,“我害你父亲入狱,害你连氏破产,还日夜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你不恨我?不想报仇?”
“你最近如此反常,已经有计划了吧?来,说来听听。”
“时先生…我怎么可能恨您呢?您是我等了八年,跪了七天,才求来的爱人…”连岁一副从容赴死的模样,他缓缓闭上满含爱意的眼眸,“时先生,我爱您。此生…无悔。”
虽然知道这个被自己扼住咽喉的少年不可信,但听到那三个字,时纵的心仿佛被什么温暖的东西柔柔地击中了一般。手上的力道骤然减弱,连岁踮起的脚尖终于着了地。
但很快,理智就占据了上风,他再次收紧大手,眉心微凝,“八年?什么意思?”
“安南市第一人民医院…”连岁有些呼吸困难,他紧闭双眼,艰难吐字,“住院部门口,大榕树下的长椅上…那是您第一次抱我,那天的夕阳…很美…”
“闭嘴!”时纵突然大吼,狂怒的嗓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那天你在那里对不对?我就知道,不然你怎么可能画得出跟那天傍晚一模一样的夕阳?”
那日时纵从住院部离开,听见几个护士小声议论,连家那位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也在住院。他顿时就恨红了眼,冲回住院部挨个病房寻人,最后找到了病房,但里面空无一人。他带着满腔恨意追出医院,却在门口碰到了时怀振。之后,他的命运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你该庆幸,我那天没有找到你,不然你怎么可能活到现在?你竟然还妄想冒充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配吗?!”
“我没有冒充。时先生…我就是他。”
“闭嘴!!!”时纵眸子猩红,彻底失控,手上的力道大得几乎要将连岁的脖子拧断。
连岁用尽全力,嗓音破碎,轻不可闻,“大哥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个故事叫…《最后一片叶子》…”
闻言,时纵脑子‘嗡’地一声,整个人如遭雷击。他连忙松开手,高大的身形好似失去了重心一般踉跄着后退几步,靠着花架缓缓滑坐下去,陷入了回忆。
八年前。
二十二岁的时纵第三次割腕,被送入医院时已经命悬一线。经过抢救,好不容易醒过来的他,正坐在住院部的大榕树下想着要不干脆跳楼算了,这样就没人能救得了了。虽然死相难看点,可他如今的模样又能好到哪儿去?
他实在是搞不懂这些人为什么要救他,让他死在街边多好,不用为了活着去和野狗抢食,也不用整日提心吊胆地躲避追杀。
他想着想着,就开始抬头四处张望,企图寻一个合适的地方,等晚上人少的时候纵身一跃,结束这糟糕透顶的人生。
视线扫过住院部顶楼的时候,他看见了楼顶边缘立着一个漂亮小孩,男孩穿着病号服,个子小小的,很瘦很瘦,仿佛此时要是起风,就能将他从楼顶刮下来,宛如折翼的蝴蝶,轻飘飘地坠落,然后无声碎裂…
当这画面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时纵心中猛然一惊,他飞快冲上住院部顶楼,小心翼翼地站到小男孩身后不远处。
“别过来。”不等时纵说话,男孩早已察觉到身后有人,背对着他先开了口。
“你别想不开,你才多大啊?有八岁没?至于吗?”由于抓着楼梯跑得太快,时纵的手腕有些疼痛,他用右手握了握,湿了一手心的鲜红。
“我十岁了。”男孩依旧背对着他,但是嗓音里明显能听到克制的恐惧。
他怕死。
时纵嗤笑,“来,转过来。你跟哥说说,为什么想死?我挺好奇的,因为我跟你一样,也想死。但我不会选择跳楼,那死相,太难看了。你长得这么漂亮,摔成一滩肉泥,啧…恶不恶心?”
精致白净如洋娃娃一般的男孩,缓缓转身,略微思索一下后,小声道,“好像是挺恶心的。”
不过很快,他又防备地看着时纵,“你是不是医生假扮的?又想趁我不注意把我带下去关在病房里!”
时纵笑着道,“想知道?那你朝我走两步。”
男孩抿了抿唇,想着就两步而已,还隔这么远呢,他应该逮不住自己。便轻轻地小小地,朝时纵挪了两步。
“真乖。”时纵松开捂住的手腕,他将染血的左手举起来,“看见了吗?我都说了,我跟你一样,也想死。但我这个人有点穷讲究,不会选择这么难看的方式。”
时纵拆掉手腕的纱布,将鲜血淋漓的伤口展示在男孩面前,“你看看我这个,酷不酷?”
男孩别过目光,他不敢看,太多血了,好吓人啊!他只是这些年越来越想妈妈了,想去找她,不想流血的。
没等他回过神来,那只带血的大手就握住了他的手腕,快速将他拉下了楼。
夕阳余辉下,大榕树底的长椅上,男孩小心翼翼地替时纵包扎着伤口,时纵看着他轻颤的睫羽和正在吹气的小嘴,心里顿时升起一股莫名的暖意。自从父母去世后,再也没人这样温柔地待过他。
“你为什么想死?”时纵问。
男孩没有看他,仍旧仔细地一圈一圈缠着纱布,“因为小时候爷爷跟我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虽然见不到了,但他会永远发光。前几天,爷爷也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我爸爸很忙,没时间陪我。孤单的感觉太难受了,我想,不如我也变成一颗星星吧,这样就能和妈妈还有爷爷永远在一起了。”
“可我知道,人死了根本不会变成星星,”男孩抬眸,漂亮干净的黑眸噙满了晶莹的泪水,“我就是突然,突然…好想他们…”
时纵一把揽过人,紧紧地抱在怀里,“起码你还有爸爸,比我幸运多了。”
“那大哥哥,你想死,是因为没有家人了吗?”埋在时纵胸膛里的男孩声音含糊。
“嗯。我,一无所有。”
片刻的沉默之后,男孩再次开口。
“大哥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个故事叫《最后一片叶子》。”
“好。”
“琼珊在冬日里患了严重的肺炎,她整日躺在床上绝望地看着窗外那株缠绕在空墙上的老常春藤。藤上的叶子快掉光了,而琼珊每天就靠着数那仅剩的几片叶子过活。她说,等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她也就去了。”
“风雪夜过后,琼珊想,那片叶子肯定掉了吧。然而,经历了一晚上的风霜雨雪,干枯的枝条上还挂着一片边缘发黄的藤叶。又过了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琼珊发现那片藤叶仍旧稳稳地挂在那里。”
“后来琼珊病愈,楼下一位老人却死于肺炎。再后来,人们发现了一盏灯,几支散落的画笔,一把挪动过的梯子,还有一块抹了绿色和黄色颜料的调色板。”
“原来,那片永不凋零的老藤叶,是一位画家一生的杰作,是他在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的那个风雪夜,爬上了梯子,将它画在墙上的。”
男孩从时纵怀里挣脱出来,仰头冲他灿然一笑,“大哥哥,你知道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什么吗?”
时纵摇头。
男孩双手拉住时纵的衣领,他凑到俯下身来的时纵耳边,稚嫩的嗓音柔和如春日暖风,“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尽管身处困境生活艰辛,人性的真善美,会赋予我们一种强大的力量,这力量会让我们努力改变现状,不断向前,去追求美好的明天…”
后面男孩还说了些什么,时纵记不得了。他只记得,那天他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却温暖了彼此,都暗自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傍晚的一轮红日照亮了时纵黑暗的人生,夕阳很美,怀里的男孩也是。
那一瞬,他突然觉得,活着,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后来,在他出院的时候偶然从护士那里听到了连岁也在这家医院的消息。他疯了一般冲进住院部找人,最后什么也没找到。
原来,那个给他温暖和希望的漂亮男孩,就是他恨不得碎尸万段的连岁。
时纵一直恨连岁,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狼狈逃命的时候,仇人的儿子却过着金尊玉贵无忧无虑的优越生活!凭什么?连岁凭什么!
连衡这么宝贝他这个儿子,那时纵就要亲手毁了他!就像当初,连衡亲手毁掉父亲和自己一样。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才叫公平。
“时先生,”看着丢魂失魄滑坐在地上的时纵,连岁走到他跟前蹲下,晃了晃手,“时先生,您想起来了吗?”
见他仍旧双眼无神目光呆滞,连岁便起身朝他恭敬行了一礼,“时先生,锅里还煲着汤,我就先回厨房了。今天喝山药芙蓉汤,我见您最近胃口不好,这汤有健脾胃的效果,待会您多喝点儿。”说完,他就转身离去。
回到厨房的连岁,终于忍不住趴在水槽边吐了起来。
怀孕已经三个月了,孕反还是没有消失,不过比之前好多了。也不知是孕反的原因,还是对时纵本能地厌恶,让他这次呕吐的时间格外地长,且感觉整个胃都快要从喉咙里呕出来了一样。
以往他孕反时都是极力忍着,等到时纵不在的时候才敢去卫生间吐,且每次孕吐都严格控制时间,尽量防止被别墅内的佣人发现。所以这两个月来,已经形成了稳定的规律。
虽然时纵确实让他挺厌恶的,但应该也不至于有如此大的反应。连岁缓了好半天才从水槽里抬起头来,他看着窗外繁花似锦的草坪花园,想起了昨晚时纵让他尝试的新姿势。
难道是那个姿势伤到了肚子里的宝宝?虽然最近时纵稍稍有些克制,但在床上时纵向来疯狂,对他极狠,肯定是动作太猛,加上位置的原因,才导致今早他起床洗澡的时候,发现后面有血迹。虽然流血不多,但是他如今怀着孕,身体的任何异常情况都必须引起高度重视。
连岁拧开水龙头,捧起凉水漱了漱口,然后快步去了卫生间。
他反锁房门,脱下裤子,用纸巾一擦,殷红的血迹湿了一小团。
连岁将染血的纸巾紧紧攥在手心,眸色坚定决绝。
不能再等了,计划必须提前。
*
入夜,时纵满身酒气地推开连岁的房门。佯装睡着的他,缩在被子里紧紧攥着拳。
时纵似乎喝了很多酒,黑夜里,他踉踉跄跄地摸到床边,将被子里软软的人儿捞出来,抱进了主卧。
身形高大的男人将娇小纤瘦的少年紧紧圈在怀里,如珍似宝地在他眉心落上柔柔一吻。
清冷的月光从巨型落地窗洒进来,床上侧躺着的两人,似乎睡得都很安稳。
翌日。
天还未亮,连岁小心翼翼地从时纵怀里挣脱出来,“时先生,时先生…”他轻唤几声,毫无反应。
看来一时半会儿不会醒。
连岁下床,环顾四周,屋内摆设简单到显得有些空荡。这是他第二次进主卧。回想第一次踏进这间房,被时纵拖出去绑在床头作画,受尽凌虐。
这屈辱的生活,是时候彻底结束了。
他搬来凳子,取下墙上的《落日》,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啪——
画作从二楼坠下,碎裂的炸响惊动了别墅内的所有人,除了醉得不省人事的时纵,其他人全都聚在一楼乱成了一锅粥。
毕竟那画作一向是先生的宝贝,据说价值十个亿,谁也不敢怠慢,纷纷七嘴八舌地一边小心收拾,一边询问是哪个不要命的失了手。
连岁拿着车钥匙,面色如常地走下旋梯。
朦胧夜色里,下山的路蜿蜒盘旋,连岁的车速却非常快。泉山山脚下就是南江下游,汛期未至,水流平缓。
驾车坠江,这个计划在脑海中实施了无数次,模拟的次数多了,仿佛自己真就坠了无数次江,从无比害怕到习以为常,如今真到了这一刻,连岁竟没有一丝恐惧,反而觉得异常兴奋。
车速越来越快,望着天边微微泛起的鱼肚白,连岁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他紧紧握住方向盘,一脚油门踩到底。
柔和的晨曦破晓而出,车子从半山腰冲了出来,完美的抛物线被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车内的连岁看着冉冉升起的朝阳,长睫轻扑,笑意粲然。
属于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轰——
车子猛然坠入江中,很快就沉了下去。金黄的晨光洒在江面,碎金浮动,巨浪逐渐平静,淹没了连岁的爱恨与决绝,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山林江河都重新归于寂静,漫山遍野的白雪山已然盛放,冰清玉洁不染纤尘,一如当初连岁身着纯白高定嫁给时纵的那天一样。
*
时纵被噩梦惊醒,猛然坐起来,捏着疼痛的眉心。别墅内的佣人向来怕他,从来不敢大声说话,如今楼下嘈杂的声音让他火气‘噌’地一下就起来了。
他暴躁地打开房门,正要发火,就看见楼下碎裂的巨幅画作。
宿醉的迷蒙瞬间清醒,时纵这才想起刚刚醒来时身边早已没了那个蜷缩着的娇小身影。他几步冲进卧室,看着被挪动到墙边的凳子,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顿了几秒后,又惊慌地冲进隔壁连岁的房间,没人。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时纵步伐虚浮地跑遍了别墅的每一个角落。依然没有找到连岁,又仿佛连岁的身影无处不在。
时纵有些失控,他开始害怕,害怕噩梦里满身是血的连岁,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某个角落,等着被他发现。
但很快,时纵就恢复了理智,车库里少了那辆黑色宾利,连岁是逃了。
想到这里,时纵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起码人没事。可没等他发觉自己第一时间想的并不是把人抓回来时,将将放下的心又高高地悬了起来。因为他此刻正在担心刚刚拿到驾照的连岁,开这蜿蜒的山路会不会有危险。
来不及细想,时纵就带着所有人下山寻人。他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车窗全开,猛烈的山风灌入车内,冰冷,芬芳。
时纵这才微微顿了顿搜寻连岁的目光,发现了道路两旁竞相绽放的娇花,原来是当初自己为连岁种下的白雪山开了。
漫山雪白,真美。
一如冰清玉洁的连岁一样。
时纵有片刻失神,眼看着车子驶进前方急弯,在快要冲下悬崖的那一瞬,他惊慌回神迅速转动方向盘,轮胎与路面发出一阵剧烈刺耳的摩擦声后,突然没了动静。
后边追上来的车辆紧急刹车,众人纷纷匆忙下车,赶在一半悬空的劳斯莱斯掉下去之前,将时纵从里面拉了出来。
车子轰然坠入江中的那一刻,时纵惊惧之余,看见了路面的轮胎印,有一道几乎与他车子重叠的轨迹,没有任何刹车的痕迹,在悬崖边骤然消失。
时纵双目失焦,颤抖着手,拨通了警方的电话。
*
搜救和打捞工作持续了半个月,除了捞上来的两辆车,其他什么都没有。衣物,鞋子,任何有关连岁的东西都没有。
连岁失踪了。
警方告知时纵,连岁很有可能已经被江流卷走,至于卷到了哪个流域,这个没法判断。只能顺江而下尽力打捞,但劝他做好心理准备,连岁极大可能已经死亡。
时纵已经半个月没合眼了,搜救队走后,他一个人坐在漆黑的江边吹着冷风。
一贯往后梳起的利落黑发,此刻全部凌乱地垂在额前,遮住了无神低垂的眉眼,黑衬衫开了三颗扣子,满身泥泞,形容憔悴。
“时先生,我爱您。”冷风呼啸而过,少年柔柔的嗓音似乎携风而来。
时纵慌忙抬头,向来凌厉幽沉的棕眸,此刻猩红空洞毫无锋芒。他带着期待环顾四周,可周遭寂静无声,除了江水潺潺,连一声虫鸣鸟叫都没有。
连岁没死,他是逃了。
只有有计划的逃跑,才会选择特定的时间。
时纵想,他如果要寻死,这两个月来有很多机会,自己早就没限制他了,他随便支开保镖和佣人就能达到目的,何必要等到那个天色朦胧的早晨?
那个自己醉得不省人事的早晨。
时纵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如果不是自己喝那么多酒,连岁根本就不会有机会。
自从那次从明湾回来,连岁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时纵想,他没猜错,都是假象,都是连岁装的!
他的目的就是麻痹自己,然后寻找机会逃离自己。说什么爱?不过是求生的工具罢了!
可笑的是,自己竟然当了真!信了他的鬼话!
可他是当年那个给他温暖和希望的小男孩啊,那个世上唯一一个对自己好的人。他怎么会…
但人总是会长大的,会变的。
何况他还是连衡的儿子,自己折磨了他这么久,踩碎他的尊严,摧毁他的梦想,伤害他的亲人,凌虐他的身体,是个人也不会爱这样的自己吧?
一想到自己之前对他的变化心存疑虑,甚至还担心他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特地从国外请来心理专家替他做咨询。现在看来真是无比讽刺,连岁没有病,有病的是自己!
时纵越想越生气,自己在这江边和搜救队一起打捞了他半个月,整日整夜担心得要死,仿佛心都要被碾碎了一般,可连岁呢?指不定早就逃到什么地方又过上金尊玉贵的生活了。而自己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真是荒唐至极!
细细想来,连岁这两个月做了很多以前从没做过的事,学了很多以前从没碰过的东西。健身,游泳,学车,…
呵,真是做足了准备。
不过是仇人的儿子,死了便死了!但要是活着,他时纵就算是把整个世界翻过来,也要找到人,带回来,好好惩罚!让他也体会体会这生不如死的滋味儿!
带有玄蛇纹身的大手插入额间凌乱的湿发,往后捋了捋,露出凌厉的眉眼,让时纵即使在黑夜里,也锋芒毕露危险万分。
*
一月后,警方停止了毫无意义的打捞工作,而时纵派人国内国外四处搜寻连岁,一旦找到,直接绑回来!
这些日子,时纵过得很潇洒,多年来忙于工作和报仇,从没有现在这样流连在夜场和酒店里惬意。
连岁算什么?
不过是他的一条狗!
只要他高兴,他可以养一别墅的狗!
何必对他念念不忘?那副身子,也不过如此!这些水嫩的男模,哪个不比他会来事?
时纵坐在豪华卡座,一杯又一杯地将烈酒灌入喉中,身旁围着一圈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年轻男人。
“哟,时总,今晚点谁啊?”酒吧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话习惯性地捻起兰花指,走路扭扭捏捏媚态尽显。
时纵靠着沙发,吸了一口烟,然后朝凑上来的酒吧老板脸上缓缓吐着烟雾,“全、要。”
“好嘞!您等着,我这就去安排,麻溜儿地将人都送过去!”老板笑嘻嘻地起身,扭着腰肢把一群妖艳男人带离卡座。
安南市无人不知时代集团的掌权人时纵,英年丧妻,消沉了半个月就开始频繁出入风月场。果然,全城艳羡的豪门婚姻也不过如此,连家一倒,连岁一死,他就迫不及待地出去逍遥快活。
那场如今还令人记忆犹新的世纪婚礼,此刻却犹如昙花一现,鲜少再被人提及。
曾经有管不住嘴的,在时纵面前提了连岁一句,第二天一早就宣布破产。后来,连岁成了时纵的禁忌,无人敢提。连带着跟连岁有关的一切,都噤若寒蝉。
时纵掐灭烟蒂,慵懒地从沙发里起身,没走两步,一个身穿纯白运动服的男人从他身旁擦肩而过。
连岁!
时纵疯了一样拨开躁动的人群,在震耳的音浪里搜寻着刚刚一晃而过又淹没在人海里的纤瘦身影。
可他找遍了酒吧的每一个角落,直至散了场,也没再见着那个穿着纯白运动服的男人。
不可能!
如果连岁还在安南市,他不可能找不到人!
酒吧门口的冷风,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原本还有些朦胧的醉意,此刻彻底消散。
或许是自己看错了,他今天就不该回泉山别墅。每次一回去,总感觉满屋子都是连岁,出现这种幻觉也很正常。
自从那夜时纵从江边回来后,就不住泉山别墅了,酒店和夜场成了他的家。一开始他也不想这样,可没有连岁的日子,他必须要用别的东西去填满那些空缺的时间,不然他会疯的。有些习惯和依赖,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刻进了骨子里。要想拔除,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抽筋换骨脱一层皮,是无法连根拔起的。
可即使他已经躲到了没有连岁的酒店里,也会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甚至不止一次半夜里让人送会画画的年轻男人过来。
时纵坐上车,司机老刘心领神会地朝着酒店的方向驶去。他打开车窗,盛夏里凌晨五点的风却犹如凛冬一样刺骨寒凉。
等他回到酒店总统套房的时候,十几个长相清秀身材纤细的年轻男人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等着被他挑选。
时纵目光落到他们身上时,每一个人都在竭尽全力搔首弄姿,希望自己能第一个被选中。可时纵脑子里那个白色身影始终挥之不去,面对这些货色,他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趣,甚至看着眼前这些男人,每个人都顶着与连岁有着或多或少相似度的脸,他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将人全都赶了出去。
他烦躁地窝在沙发里,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点燃。这间没有连岁任何气息和生活痕迹的房间,竟然也开始出现了连岁的身影。
漂亮少年系着白色花边围裙在厨房忙碌的样子,他坐在餐桌对面陪着自己乖巧用餐的样子,他褪去衣物在屋顶的无边泳池游泳的样子,他沐浴着金色晨曦在草坪花园里修剪花枝的样子,他坐在开满紫藤的花架下安静看书的样子,他笑意温柔地替自己打领带的样子,以及…他在自己身下极尽取悦娇哼承欢的样子…
快要燃尽的香烟,突然从骨节分明的指尖掉落下来,烟蒂很快就将平整的黑色西裤烫了个洞,大腿上的皮肤传来一阵灼痛感,时纵仿佛没知觉似的,用大拇指摁灭火花,这种程度的疼痛对他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根本不及想起连岁时心口隐痛的千万分之一。
时纵滑开手机,拨通电话,嗓音低哑至极,“送个人过来。老规矩。”
电话挂断后,时纵将手机随手一扔,走进了浴室。
花洒打开,他闭上双眼,任这冰冷的水兜头浇下,锋利硬朗的轮廓在此刻尽显憔悴。脑海里,漂亮干净的少年,美眸澄澈嗓音柔柔,一开始亲昵地叫着他时纵,后来…淡漠疏离地叫着他时先生。
“时纵,我爱你。”
“我愿意。”
“嫁给你,我很幸福。”
“时先生,我怎么可能恨您呢?您是我等了八年,跪了七天,才求来的爱人…”
“时先生,我爱您。此生,无悔。”
…
时纵红着眼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两声温柔的敲门声。声音很小很小,如果不留心,压根听不见。
以往送来的人,都会给他一张房卡,直接进来就行了,这次是怎么回事?那些人是怎么办事的?
时纵裹着浴巾,一边用毛巾烦躁地擦着湿发,一边朝门口懒懒走去。
房门打开,穿着纯白运动服的年轻男人背着画包,低垂着头,乌发柔柔地贴在脑袋上,“时先生。”他声音很轻,轻到时纵压根没听到。
连岁…
时纵烦躁的眸光仿佛被抚慰了一般,瞬间柔和了许多,但他的心脏却开始猛烈跳动起来。毛巾掉落在地,时纵一把扼住眼前男人的咽喉,强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
精致的眉眼,樱粉的唇瓣,瓷白的肌肤,绝美的下颚线,像极了连岁。
可他不是!
冷棕的眸子微眯,时纵目光突然凛冽起来,“谁让你这么穿的?”他嗓音低沉喑哑。
“我…我平时…就这么穿的。”年轻男人似乎很怕他,目光躲闪,说话都磕磕巴巴的。
“脱了。”
“什么…”
“别让我说第二遍。”时纵眸色狠厉,手上的力道猛然加大。
年轻男人被吓坏了,忍着难受的窒息之感,一边脱着衣服,一边泪流满面。
见他终于不着寸缕,时纵松开手,关上房门朝里走,“过来。”
年轻男人捡起掉在脚边的画包,战战兢兢地跟上。
“叫什么名字?”
“陆燃…”
“知道怎么做吗?”
“知…知道。”
“开始吧。”时纵随意地窝在沙发里,单手撑着头,冷冷地瞥着他。
陆燃跪在他身前,小心翼翼地从画包里拿出画架画板等绘画工具,然后开始作画。
时纵点燃一支香烟,静静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看见了连岁漂亮的眉眼。
片刻之后,一幅时纵窝在沙发里慵懒抽烟的油画就完成了。
“时先生,您看看…可以吗?”陆燃小心挪动画架。
时纵被他的声音从回忆里拉了出来,他随意一瞥,然后从茶几上的钱包里掏出一张卡扔给他,“今天到此为止,你走吧。”
陆燃捡起地上的银行卡,开始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走到门口时,又捡起地上的衣物穿好。
他打开房门,顿住脚步,双手紧紧捏着画包背带,犹豫再三后转身朝屋内的时纵小声道,“时先生,我时间充裕,您可以随时叫…”
“滚。”
一声低吼吓得陆燃心下一惊,连忙噤声,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
酒店走廊内,他取下画包拎在手上,回眸盯着房门,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