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沈悠在桃树下靠坐好,卓羽燃取下了背包。

  先前折的桃枝被火烧得所剩无几,他把包里的灰烬清理干净,就见沈悠眉宇间再次被黑气缭绕。

  一整夜又是逃命又是厮杀,弄得遍体鳞伤。

  沈悠被钱平咬伤的创口上又添了新的痕迹,也不知是被僵尸咬的还是抓的,血肉糊成一团,没法看。

  卓羽燃撕下衣角沾了灵泉给他擦伤口,整块布料都被鲜血染透了还只清理完一小片。

  他气得把布扔了,又要扯块干净的却被沈悠阻止,“我真的没事,别忙活了。”

  卓羽燃打掉他的手,没好气地说:“你别管。”说完强行让人转过去,开始清理他后背。

  再次见到后心窝处的“胎记”时,那种震撼并不比第一次发现的时候少多少。

  这道“胎记”就像潘多拉的墨盒,能蛊惑人心,卓羽燃两次见到都忍不住想上手去摸。

  但他感觉得出沈悠不喜欢自己这样做,卓羽燃只能克制住那份蠢蠢欲动,在清理的时候格外小心,不去碰它。

  灵泉对伤效果显著,在他的坚持下,沈悠把剩下的灵泉喝完,过了半个小时,原本流血的创面开始收敛,精气神也好了许多。

  在看着对方把食物吃下去后,闲不下来的卓羽燃决定再爬一次树。

  之前折的桃枝没了,现在他们俩人就在这里,想要怎样的都是树上现成的。

  沈悠的伤不能再拖了。

  卓羽燃轻车熟路地沿着粗壮的树干往上爬,他记忆很好,还记得之前的落脚点,使他比上次更快地顺利到达枝杈上。

  有了匕首方便了许多,他砍下一整枝树杈,哗啦一声连枝带叶地落在地上。

  沈悠被扬起的尘土弄了一脸灰,面前的桃枝多得都能打几只板凳了。

  对方正在兴头上,沈悠现在有点不敢去触他霉头。

  卓羽燃下来后正打算把桃枝整个拖到他面前,突然斜刺里的空间发生了扭曲,一个人影穿过结界出现在他们面前。

  卓羽燃呼吸一滞,还以为是敌方来人了,等看清对方的脸,他又惊又喜。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音信全无的博皊。

  博皊的状况只比他们这两个死里逃生的稍微好一点,却也狼狈十足,身上还挂了彩。

  对方看到他俩也大吃一惊,几天没见,自己的乖徒弟竟然混得这么惨,让人难以相信。

  博皊顾不上叙旧,先查看了沈悠的伤,虽然用了灵泉后大有好转,但是病灶鬼气并没有彻底拔除。

  在听了他们这几天的经历后,博皊既痛心又悔恨,“这怪我,自从来到这里,三天两头的出门猎奇寻药,都没发现村里有人不对劲。真是太平日子过久了,枉我一向自负有点本事。我这个糟老头子现在和那些江湖骗子根本就是半斤八两,都害人害己,还害了小悠啊。”

  沈悠一脸动容,他扶住老泪纵横的师父,宽慰了他许久才勉强劝住。

  博皊八十多岁高龄,为了他这个徒弟在山里失联了这么多天,沈悠的心始终悬着,他不顾对方要立刻用桃枝给他治伤的意图,反而先扒了他老人家的衣服检查。

  索性都是些小伤,据博皊所说,这两天也颇费周折。

  他没想到时隔几个月再来竟然会迷路,有人在桃树周围设置了结界,使这方天地自成一体,原先的路都成了死路。

  他在山里逡巡了好久,又遇到了几波鬼物,直到现在才找到了这里。

  博皊叹了一口气:“师父是真的老了,经过这次的事,不服老不行咯。”

  灵泉已经用完了,幸好包里还有些急救的药物,用来应付博皊这些伤也绰绰有余了。

  卓羽燃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后,问道:“您快看看地上的桃枝能不能用。”

  博皊看了看,笑道:“能用能用,还是你们年轻人身手利索,真要我爬树确实是为难我老人家了,这老胳膊老腿的还不得折在这里,哈哈。”

  卓羽燃高兴极了,这事宜早不宜迟,他连忙向博皊讨教使用方法。

  博皊并不藏私,在徒弟的事情上他向来谨慎,在深思熟虑后,才道:“很简单,焚烧后以烟雾熏灼患处,加上汤药温补,一周左右就能好了。”

  现在情况特殊,喝药只能等脱险后再说,卓羽燃点燃桃枝,用手小心地将烟雾扇到沈悠腰部。

  桃枝很快烧完,沈悠有些疲倦,已经靠着树干睡着了。

  卓羽燃给他盖上自己的外套后,坐在他旁边默默看着。

  紧绷的神经在稍稍松懈后,困倦也随之而来。

  他打了个哈欠,却不敢睡,强撑着和周公做着拉锯战,脑袋一点一点的。

  博皊慈爱地劝他:“睡一会吧,你也累了。别的不用操心,我在这儿呢。”

  卓羽燃很羞愧,哪敢真的自己不管不顾睡大觉,让长辈给自己守夜,连忙拒绝。

  然而下一刻博皊摸了摸他脑袋,不知怎么回事,仅剩的一点清明被瞌睡虫占据了上风,他晕乎乎的,身体一软靠在沈悠肩膀上陷入了沉睡。

  睡梦酣甜里,他又突然惊醒,脑袋还是昏沉的厉害,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疲惫。

  他下意识去看沈悠,对方似乎做了噩梦,闭着眼睛,眼珠子一直在转动,身体因为恐惧不安而战栗。

  沈悠的梦里有什么?竟然能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卓羽燃不忍心,轻轻推了推他,男人身体颤了颤,很快从梦魇中醒了过来。

  他迷茫地睁开眼,目光涣散,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正忧心忡忡看着自己的人。

  他不自然地撇过头,不敢和对方的视线有任何交集。

  卓羽燃也不恼,只当他起床气太大,见他没事了就转头去找博皊。

  老先生正在打囤,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回头对沈悠说:“再睡会儿吧。”

  沈悠的视线落在头顶的某朵桃花上,始终不出声。

  卓羽燃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以前的沈悠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自从他受伤后,肉眼可见地悲观了很多,总是不搭理自己,还泾渭分明地在他俩之间划出楚河汉界,给人他在不断随风远去的错觉。

  自己不是真的没有脾气,他很想和沈悠好好谈一谈。

  可是现在不管是人还是事都不是时候,现下的处境,连人生安全都没法保证,过多在小情小爱上纠结,是很不理智的。

  卓羽燃压下心里的不快,好脾气地轻拍对方胸口,像哄小宝宝睡觉一样柔声说:“睡吧,睡吧……”

  他哼起了歌,曲调悠长哀伤,没有唱出歌词,只随心所欲地哼唱,忽快忽慢。

  他记得沈悠的手机铃声就是这首歌,是部经典老电影的插曲,很有年代感。

  桃树四周静谧无声,连虫鸣鸟叫都没有,时间是飞速流逝的也是相对静止的。

  落英仍旧缤纷,心绪仍旧不平,多希望所有烦恼在睡醒后能烟消云散,不再扰人清梦。

  树下的人在歌声里不知不觉睡去。

  ***

  卓羽燃睁开眼,熟悉的房子,熟悉的迷蒙阑珊,他再次进入了沈悠的梦里。

  自己没有正经唱歌,只是当摇篮曲一样哼个调子,竟然也能有同样的效果。

  虽然不是故意的,但他还是有种自己在肆意窥探他人隐私的羞愧。

  这次的梦支离破碎,前期有多美好,结局就有多残酷。

  卓羽燃在熟悉的庄园里,看着沈悠从一两岁的小豆丁慢慢长大到八九岁的小萝卜头。

  他的笑容飞扬,孩子的烂漫天真就像一只彩色的风筝在梦境里招摇显眼。

  这只风筝越飞越高,本该独属于它的碧蓝天空却在下一秒波云诡谲,狂风和雷鸣切断了引线,它在昏暗的天地间飘零翻转。

  十岁的沈悠看到了一樽以神话里的凶兽梼杌为原型铸造的酒器。

  《神异经》有载:西方荒中有兽焉,其状如虎而大,毛长两尺,人面虎足,口牙,尾长一丈八尺,扰乱荒中,名梼杌。

  这只金属酒器是沈家父母新得的藏品,虽然表面朽烂不堪,被铜绿层层包裹,仍因它不凡的价值被锁在玻璃柜里,摆在收藏室最显眼的地方。

  沈悠三头身的小身板根本够不到,越是这样越让他想亲自摸一摸。

  这个怪兽模样的“玩具”突然动了动,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他觉得新奇好玩,正满屋子寻找能垫脚的东西,丝毫没有感到危险的逼近。

  卓羽燃十分不安,这是年少的沈悠身上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他并不认为一桩幼年捣蛋的小事会深植在记忆中,十多年后仍旧历历在目。

  况且梼杌是神话传说里难以驯服的上古凶兽,在第一眼看到这樽酒器狰狞的外表时,就感到了恐惧。

  “呀——”沈悠还没碰到玻璃柜就从上面摔了下来,幸亏地上铺着厚地毯倒没有很痛。

  卓羽燃看到这里,一颗无处安放的老父亲之心再次泛滥成灾,他下意识想去扶,但在梦里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他连靠近沈悠都做不到,虽然此时他们在同一个梦里,却像是不同的次元,注定无法碰触到彼此。

  这里比之现实一样的残酷。

  还来不及感慨,他就看到玻璃柜突然无缘无故地裂开了。

  也许是因为在梦里的缘故,它碎裂的无声无息,像是被里面某种力量炸破,玻璃渣被气流冲击的到处都是,有一部分还落在了沈悠身上。

  索性暂时没有对他造成太严重的伤害。

  收藏室里安装了最先进的防盗设备,但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能引起监控室的注意。

  玻璃柜破碎后,金属酒器彻底暴露在空气中,一丝阴冷的气息从中溢出,妖异鬼氛将两三百平的房间转化为酆都鬼蜮般的存在。

  沈悠冷得直发抖,他现在才知道害怕,想跑出去找人,却被鬼雾缠住了手脚,全身动弹不得。

  梼杌兽口大张,四蹄奔腾,眨眼从高台落入了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