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坐了两个多小时,落地后又不断变换交通工具,等来到沈悠师父信中所写的山区已经是第三天的事情了。

  进了山后道路更加难行,结果等他们好不容易来到寄件地址所在的村子,问了村上十来个本地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认识博皊。

  沈悠脸色很不好,刚下飞机那会儿还看不出来,经过这两天的山路颠簸,他憔悴了许多。

  两人只能去村里唯一的邮局找线索。

  邮局的大叔从报纸堆里抬起胡子拉碴的脸,看了一眼那封信,说:“没错,是这里寄出去的,你们这是找人?”

  卓羽燃扶沈悠坐在塑料板凳上休息,自己和大叔说明情况:“我们在村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这个长辈,你看看这名字,认识吗?”

  大叔顶了顶老花镜的鼻托,连连摇头:“没听说过,我们村里没叫这名字的人。”

  可是这信上的邮戳真的不能再真。

  他拍拍脑袋,年纪大了忘性也大,三个多月前的事实在是不记得了。

  “小伙子,你有这人照片吗?兴许不是我们村的,这附近就我们这里一家邮局,山对面的村子要寄东西也得翻过来到这儿才行。你把照片拿出来,大叔晚点再带你去村里找人认认脸。”

  卓羽燃回头看沈悠,对方摇摇头。

  哎,沈悠他师父还真是不染风尘的世外高人,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气,手机没有,连照片也没有。

  卓羽燃看着远处一重又一重的山峦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心里惆怅的快要打成死结。

  这座村子说大也不大,几十户人家祖祖辈辈居住在这里,很多同龄人都是自小穿一个开裆裤长大的,大家都知根知底。

  下午来了两个陌生人,还是来找人的,很快邮局里里外外就被过来看热闹的村民围得水泄不通。

  不过,人多有人多的好处,还真有人认识博皊这个人。

  对方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做倒卖山货的生意,平时经常满大山地跑,附近山村的人他都认得七七八八。

  他抽了口烟,粗糙的手指点了点信封上的名字:“你们找的应该是罗豊村的傅老先生。”

  傅老先生?怎么连姓氏都对不上了?

  对方砸吧下嘴,“没错,就是这封信,当初还是他托我带回咱们村子寄出去的呢,说是好久没和大城市里的徒弟通信了,怕他惦记。”

  “所以,你们难道就是……”

  卓羽燃喜上眉梢:“没错,那边坐着的就是傅老先生徒弟,我们从尚城过来的,想去看看他。”

  对方十分古道热肠,自我介绍姓郑,卓羽燃就喊他郑大叔。

  郑大叔说:“罗豊村在对面那座山的山腰上,你们得先翻过我们村所在的这座山才行。”

  他走到邮局门外看看天色:“这样吧,我看你俩细胳膊细腿的,那个小哥脸色很差,是水土不服吗?大叔家里有药,先吃了药再说。”

  沈悠连忙站起来谢过他的好意:“不是水土不服,我打小就这样,不碍事。”

  郑大叔深觉可惜,多俊俏的人啊,竟然是个病秧子,这副男版林黛玉的样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命翻过山找到他师父。

  郑大叔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平素喜欢积善行德,于是他很果断地说:“这样吧,大叔送你们一程,让这个小哥省点走路的力气。”

  说完出门推来一辆改装过的电动三轮车,没有车顶,前面勉强可以挤下两个人,后面是用来装货的。

  郑大叔帮他俩把行李箱搬上去,又让两人在后面坐好,自己启动三轮车朝村口外的山路驶去。

  他选的山路蜿蜒错杂,有的看似没有路,愣是被他的三轮车大摇大摆地碾了过去。

  一路惊险不断,坎坷的土坡石路能让五脏颠倒移位,颠得卓羽燃差点连胆汁都要一起吐出来。

  他顾不上自己难受,牢牢抓住沈悠,就怕他颠出个好歹来,伤上加伤。

  电动三轮车穿过一片树林,发出突突突的声音,惊飞了一群在树梢上栖息的鸟雀。

  这些鸟和在尚城经常见到的很不一样,卓羽燃一只都不认识。

  太阳开始落山,周围的树冠又生的高大繁茂,头顶只有几缕天光穿透枝叶投射在地上。

  郑大叔已经开了车灯,微弱地照亮前面一米多的小路。

  “等穿过这片林子,再朝上走三刻钟就到了。”郑大叔突然歌性大发,开始用方言唱起了山歌。

  歌声嘹亮如穿云之箭,悠扬鲜活。

  虽然听不懂歌词,但其中淳朴大胆的情感是发自肺腑地感染人心。

  一道横卧在草石间的绿影在歌声里动了动,又很快隐匿了气息,消失于无形,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等能远远地看到高地上升起的炊烟时,太阳已经彻底沉入山背后,只剩一片绚烂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幕。

  沈悠开始还能镇定自若地坐在车里忍受颠簸,这时已经虚弱的不顾形象歪倒在卓羽燃怀里。

  卓羽燃心疼地替他撩开额发,摸了摸他额头,似乎有点烫,情况不是很乐观。

  “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到了。”

  沈悠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瞳孔里映出卓羽燃的身影还有漫天云霞,平添了两分生气:“有人出殡。”

  “嗯?”

  很快卓羽燃就知道他并不是在无的放矢,因为一支披麻戴孝的队伍出现在视野里,正朝他们走来。

  郑大叔连忙让路,因为山路逼仄,他们不得不缩在一边先等对方通行。

  这群人吹吹打打,一共二十多号人。

  纸钱在暮色里洋洋洒洒,山风一吹,竟然半数飘到了三人身上。

  郑大叔嫌晦气,抖了抖衣服,朝天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升官发财!升官发财!”

  卓羽燃让沈悠坐好,自己把掉进车里的纸钱一张张捡出去,回头却发现沈悠手里还拿了一张正在反复打量。

  他凑上去,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怎么了?”

  沈悠手一松,纸钱再次被风卷上半空:“没什么,这里丧葬风俗和尚城很不一样,傍晚出殡的,以前倒是没见过。”

  卓羽燃看着那伙人走过,却并不是向着他们来时的路下山去,而是走到另一条岔路上,似乎打算上山。

  “是很不一样,你看同样是在尚城,不同的镇上出殡时间有早上也有下午,所以傍晚出殡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沈悠觉得这话有点道理,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三轮车停在村门口,郑大叔和这里的人很熟,他叫住捧着海碗经过的年轻人:“三狫,傅老先生还在你们村吗?”

  叫三狫的年轻男人停下脚步,看到是熟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在的在的,”他话锋一转,狐疑地看了看郑大叔和车上的两个陌生人。

  皮肤白净,细皮嫩肉,穿着打扮也不像附近山里的人。

  “你找傅阿伯做什么?你家里出事了?还是你身旁这两个……”

  “呸呸呸!”郑大叔吐了口痰,指指天又指指地,“瞎说什么!嘴上不把门怎么行?多少东西听着呢。这是傅先生的熟人特地来你们这儿找人的,快点带他们去吧。”

  说完把行李箱拿下车,又对他们说道:“这破车快没电了,天也黑了,我去村长家歇一晚,明天早上再走。你们跟着三狫就能找到人,去吧。”

  两人对他一路上的照顾十分感激,虽然对方不求回报,但还是拗不过被塞了几张红票票。

  卓羽燃拉着两只大箱子,和沈悠一起跟着年轻人往石阶上走。

  罗豊村依山而建,村里地势也有低有高。

  听三狫说,傅阿伯是前几个月才来他们村的,虽然这里有些排外,但因为对方有本事,村里很多人包括村长都很信服他老人家。

  走了大约十分钟,在一间不大的砖房里终于找到了沈悠的师父,博皊。

  对方果然如沈悠他们描述的一样,仙风道骨,鹤发童颜,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个到处招惹春心的帅小伙。

  听说,这位老先生已经八十多的高龄了,但是光从外表上来看,说六十多卓羽燃也是信的。

  在外游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博皊一直用的假名,所以当地人都以为他姓傅。

  三个多月前,他自称是一个退休的老中医,想来山里寻找草药,自此在这里暂时住了下来。

  村里条件有限,只有一个赤脚医生,离这里最近的医院也有很长距离的山路,加上博皊还在人前显露过一手堪舆卜算的本事,他年纪大,见识又广,罗豊村的人倒是很尊敬他,使得他在这里颇有几分威望和口碑。

  打发了带路的三狫后,还来不及寒暄,沈悠就被他师父拉着坐下,二话不说就开始望闻问切。

  对方手法娴熟老道,真的很有两把刷子。

  卓羽燃为此更加放心,只希望这位老先生能快点治好沈悠。

  博皊又检查沈悠腰间的咬伤,之前楚亚切除了腐肉,还留下一个窟窿,虽然不再流血,但仍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从皮肉里渗透出来,消散在空气里。

  博皊在桌上铺开黄表纸,提笔写下两张符篆,一张贴在伤口上,一张烧成灰兑水让他喝下。

  他又把了把脉,然后拿了个竹匾去里屋抓了几味药草并两个馒头后递给卓羽燃:“外头有个炉子,你去煎药,睡前让他喝下。”

  卓羽燃揣着这些东西当宝贝似的就往院子里跑,顾不上啃两口晚饭,就开始干活煎药。

  博皊看他耐心地蹲在药炉子边扇风,满意极了,回头就笑着对徒弟说:“这个新交的朋友不错。”

  沈悠故意道:“只是煎个药,看得出什么。”

  博皊觉得好笑,自己这个小徒弟竟然还有这样有趣的一面,他老怀大慰,把剩下的馒头递给他,“煎个药确实不算什么,可大老远陪你从大城市过来,到山里来喝西北风的朋友可不多。”

  他人老成精,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也知道徒弟脸皮薄,说太多搞不好还会讨嫌,就适时地转移话题,说起了正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和师父说说了吧。”

  沈悠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所以他没有隐瞒任何细节,况且对这个救了自己一命,又教导自己一身本事的长辈,他从来是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方的。

  他把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和博皊叙述了一遍,对方听完,沉默了好久后才叹了一句:“你受罪了。”

  平日里除了工作时要扮演哭娘需要哭以外,私下里从来不知眼泪为何物的沈悠因为师父的这句话立马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