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选择。”

  夏野声音缥缈, 藏着难以言喻的恐惧。

  “池昼,你知道吗?我又遇见了相同的事。”

  池昼搭在操作杆上的手凝滞了一下,普罗米修斯脚步一顿, 在漫长的楼梯上停下了。

  他本能的觉得不对劲,能够令夏野恐惧的事, 绝不是一般的事情。

  他深知他的恋人是什么样的人,看似冷淡, 骨子里却比谁都执拗,一旦认定了什么事,就一定会去完成。

  登塔是他们共同的计划,他们一致认定这是必须要做的事。在这样的前提下,夏野不会畏惧任何事。

  即使做好了准备, 仍旧会让他感到恐惧的事……

  池昼听他说“相同的事”时,便已经想到了一种可能。

  “和龙固镇上一样的事?”池昼沉声问。

  普罗米修斯正在楼梯上狂奔, 黑龙带回了夏野的坐标,正在精神力构成的网络上闪着微光。

  他当然知道随意在这座塔内行动会有危险,但与那种危险相比,他更担心不能去往夏野身边。

  他的精神体正在夏野的身边, 黑龙温柔的将夏野拥入怀中, 让他可以靠在自己的身躯上,用尾巴将他轻轻环住,构筑出一个安全的空间。

  “是的, ”在黑龙的安抚下,夏野声音中的恐惧渐渐消散,变得平静了些许, “守门人的兜帽下, 长着我的脸。”

  说话的同时, 他张开双臂抱住黑龙,将脸贴在它的鳞片上,冰冷的鳞片,但他却觉得安心。

  “池昼,黑塔是无尽的结界。”

  夏野轻轻蹭着黑龙的鳞片,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池昼不在他的身边,更令他觉得眷恋。

  “作为它们的精神图腾,黑塔收容了所有卵的意识。它的子民平等的将所有意识传给它,它是所有混沌的合集。”

  “我看见了,”池昼说,“黑塔里有无数结界,每个结界中都有一只眼睛,我想这就是它们储存在母体中的意识。”

  “嗯,你推断的没错,那确实是它们的意识。”

  夏野喃喃说道,声音低了些许。

  池昼心下一沉,并不是因为夏野比往常更低一些的声音,而是因为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知道这件事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夏野。”

  池昼忽然开口,低声叫着恋人的名字。

  “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低,藏着浓浓的悔意和愧疚。

  “……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夏野轻轻的问,他明白池昼是什么意思,或许池昼已经知道他经历了什么。理智告诉他自己不应该这么问,这不是一个体贴的恋人应该说的话,但他很难控制自己这种感觉。这种想看见池昼更多的温柔的感觉。

  “我来得太晚了,夏野,”池昼说,“如果我早一点过来,你就不用面对这些了。”

  “嗯?”

  夏野忽然抬起了头,普罗米修斯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将他小心翼翼的托在掌心。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黑龙给了我你的坐标,”池昼轻声说,“黑塔中存在时空隔离,我们刚刚不在同一个坐标系上,找到你花了一点时间,下次我会快一点。”

  普罗米修斯抬起手指,动作笨拙又温柔,轻轻抚过赤霄红莲的背。

  夏野“嗯”了一声,很奇怪,他明明没有见到池昼,只是靠在普罗米修斯的身上,却奇异的感觉自己被安抚了。

  “没关系,都结束了。”

  夏野的声音很轻,脊背微微颤了一下,赤霄红莲跟着他的动作颤动着,通过普罗米修斯手指上的传感器,传递到池昼的手心。

  “池昼,你在圣湖湖底,经历过跟我一样的事,对吗?”

  -

  十分钟前。

  夏野跟随着守门人走进了那道圆形拱门。

  拱门没有具体的形状,与其说那是一道拱门,不如说那是一道由光线构成的虚无入口。

  “欢迎来到我们的家。”

  守门人摘下兜帽,露出那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以一种戏谑嘲弄的眼神看着他:

  “夏野,我们等你很久了。”

  虽然拥有人类的外形,但它的声音是机械电子音。

  “你知道我是谁?”夏野声音平静,好似跟一个和自己长着一样的脸的“人”对话,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守门人显然对他的态度不太满意,眉头狠狠的皱起来,很奇怪的表情,夏野都不知道“自己”的脸上,还能做出这样的表情。

  “我们当然知道你是谁,夏野,欢迎加入我们的大家庭,”守门人龇牙咧嘴的笑起来,“你不是很喜欢池昼吗?你看,他在这里。”

  守门人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推开面前的门。

  事实上,他的面前并没有门,但随着守门人的手势,一扇黄铜大门凭空在他眼前出现,像是电影慢动作一样,缓缓打开。

  黄铜门内,是一片澄澈的湖水。

  深蓝色的湖水,灌满了整个房间,夏野站在房间门口,透明的结界像是塑料薄膜,禁锢住了蓝色的湖水,让它没有办法蔓延到不该去的地方。

  “进去啊!”守门人催促道,“你还在等什么?”

  夏野冷冷的看了它一眼,它的脸上挂着一种怪异的笑容,像是在看什么好戏。

  “不敢进去吗?”守门人阴森森的笑道,“人类啊,你们人类都是这样,看似英雄伟大,实则胆小如鼠!”

  “闭嘴,”夏野抬手掐住了它的脖子,“你话太多了。”

  守门人桀桀桀的叫了两声,一张脸憋得通红,夏野看着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

  他松开手,声音比冰更冷:“带路。”

  守门人恢复了呼吸,却仍旧站在门口,死活不肯进去:“我可没有义务陪你进去,那是你的哨兵,你爱要不要。”

  夏野只犹豫了一瞬,便踏进了冰冷的湖水。

  他没有选择,不可能拿池昼的生命冒险,即使这里面可能并不是真的池昼,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没有选择。

  湖水冷得像冰,没有一丝温度,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刺鼻味道。

  夏野觉得不对劲,消毒水是彻彻底底的人造用品,不可能出现在外星生物的巢穴之中,它们的科技树上不存在化学。

  无边无际的湖水之中,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一个又一个泡泡从湖底冒出来,不出几秒钟便还缓缓破裂。一切都遵循着物理法则。

  非常奇怪的感觉。他们自从来到外星生物的巢穴之后,整个世界便不再存在物理和科学,外星生物的世界似乎脱离了物质的一般规律,只以精神逻辑为准则。

  夏野往前走了几步,随着他的脚步,湖水变得越来越冷,毫不留情的带走他身上的温度。

  “池昼?”

  他试探性的叫了一声,没有人回答他,但有一束微弱的光,缓缓在湖底亮了起来。

  发光体离他不远,只是寥寥几步,夏野已经走到了它的面前。

  ……培养皿。

  熟悉又陌生的培养皿,龙固镇污染事件中,他曾在“首领”的实验室里见过,只是,这一次的培养皿中,装着的不再是他。

  而是池昼。

  整整一排的池昼。

  无数个培养皿中,池昼呈现出无数种不同的姿态,幼儿、少年、青年、中年、乃至老年,夏野一言不发,端详着眼前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

  “你要我看的就是这个吗?”他转过头,平静的问守门人,“你们把圣湖下的实验室搬过来了?”

  “看来他跟你说过不少啊,”守门人笑嘻嘻的说,“圣湖的事,在我们的世界树上可是里程碑事件!妈妈被他杀掉了,心脏被他做成了刀刃,你说,他怎么会想到这么绝妙的主意?妈妈可以吃掉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们都害怕妈妈,他用妈妈的心脏做了一把刀!”

  守门人颠三倒四的说着圣湖污染事件,脸上的表情愈发扭曲。

  “我们都恨他。当然,不是我要恨他,是妈妈把恨他写进了世界树,我们必须恨他!为什么人类中会诞生这种怪物?我不明白,我不懂,你们为什么不可以乖乖被吃掉?”

  “看来你们的语言系统进化得不怎么样,”夏野声音愈发清冷,“吵死了。”

  “吵死了?他也爱这么说,但你真的有办法阻止我吗?妈妈在世界树上写过,人类无法杀死自己。”

  “就凭你这张脸?”夏野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

  守门人忽然眯起了眼睛,凑近到他的面前,仔细打量着他:“是吗?世界树上写的都是真的,妈妈的话不会有错。”

  “我问你,世界树上的经验都是经过验证的吗?”

  “那当然!”守门人笃定的点头,“人类无法杀死自己,妈妈已经验证过了。”

  他的手一挥,湛蓝的湖水之中忽然升起了一丝血色。

  “不信,我给你看。”

  -

  夏野嗅到一股血腥的气味,慢慢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氧气似乎变少了很多,他开始无法呼吸了。

  模糊的人影出现在湖水之中,破开一片湛蓝,朝着他的方向直奔而来。

  是池昼。

  夏野正想出声,却发觉眼前的“池昼”并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一个。

  这个“池昼”更加年轻,这种年轻不是身材或样貌,而是他的眼神。

  锐利的、不顾一切的眼神,他很少在池昼的眼中看见这种神情,大多数时候,池昼都是冷静而理智的,他似乎已经完全褪.去了莽撞和冲动,能够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决定自己的人生。

  而现在,夏野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了。

  深蓝色的湖水中,“池昼”提着一柄陌生的刀,不是“天道”,只是一柄普通的刀,血迹斑斑,刀刃微微卷边,不知道斩杀了多少外星生物,才走到了这里。

  “池昼”低着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浑身上下都是冷硬的杀意。

  黑龙追随在他的身后,有一双深沉的黑色眼眸。

  不是金色的,这个时候的池昼,还没有以分裂灵魂为代价获取力量。

  他拎着那柄沾血的刀,站在湛蓝色的湖水之中,血珠从刀刃上滴滴滑落,沁成一缕缕血丝,融入湖水。

  “把人交出来。”他说。

  声音嘶哑,满溢着绝望和疯狂。

  湖水之中出现了一双竖瞳,比湖水更深的蓝色,眸心是一点血红,阴森的注视着他。

  “池昼,我们是老朋友了。”

  轻柔的女声,大概是守门人口中的“妈妈”,在科研所的档案上,它被叫做“女王”。

  “为了区区两个人类,有必要这么执着吗?你们的总署跟我们谈判过了,以第三区为代价,让我离开圣湖,我同意了。”

  “你没有资格同意,”池昼说,“把人交出来。”

  他举起手中利刃,直指着那双竖瞳。

  “池昼,你可真不像个人。自私、懦弱、卑劣……你为什么不会受到本能影响?”女王的声音里带着困惑,“你应该加入我们。我们的族群共享意识,不存在私欲,不是正适合你吗?”

  “你们的族群由私欲构成,”池昼冷冷的说,“掠夺不是美德。”

  “你错了,池昼,掠夺不是美德,但强者是,”女王温柔的劝说道,“池昼,人类会让你难过。”

  “人类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池昼的忍耐似乎已经到了极限,长刃在他的手中翻了一个刀花,毫不犹豫的冲向女王。

  只是刹那之间,竖瞳已经被他劈开,露出了内里的事物。

  夏野知道那是什么,他徒劳的向前跑了几步,想挡住竖瞳内的培养皿,不让池昼看见,却被时空桎梏在了原地。

  “只能看,不能动。”守门人冷冷的提醒。

  夏野不由自主的按住了心脏的位置,奇异的痛苦正在袭击着他,像是有人抓住了他的心脏,在手心肆意揉捏。

  倒流的时空中,池昼站在被劈成两截的竖瞳前,久久回不过神。

  竖瞳的内部,是一个培养皿。

  “你发现了啊,”女王嘲弄的笑道,“我很中意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使用你作为容器吗?”

  “闭嘴。”

  池昼再次举起了长刃,黑龙席卷而至,狠狠绞住了竖瞳,将它化为齑粉。

  “杀死我是没有用的,池昼,我早已融入了圣湖,”女王凉凉的说,“除非,你能杀死你自己。”

  池昼没有犹豫,长刃干脆利落的刺入培养皿中,斩杀了尚未苏醒的自己。

  培养皿的“人”像是烟雾一样消散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透明的玻璃罐头里只剩下一汪摇摇晃晃的溶液,昭示着它曾经是个培养皿的事实。

  事情没有像他所期待的那样结束,女王发出一阵狂笑,湖底出现了无穷无尽的培养皿,每一个里面都盛着与他一模一样的人。

  那些“人”年龄各异,神态不同,却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和池昼一样的脸。

  “池昼,你要杀死你自己!”

  女王尖锐的笑着:

  “即使是你,也做不到这个地步吧?”

  夏野觉得难以忍受,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知道池昼是怎么做的。这令他更加难以忍受,曾经的池昼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承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光是这个认知,就让他感觉到痛苦。

  但是他没有躲。

  夏野仍旧在看着,没有闭上眼睛,而是认真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池昼唇角噙着满不在乎的笑,看着池昼反转长刃,看着池昼将刀刺入自己的胸膛,他仿佛能感受到相同的痛苦。

  和难以抑制的爱。

  圣湖结界在池昼的剑下崩塌,他摇摇晃晃的从那片湖泊里走出来,透过漫长的岁月,夏野给了他一个虚无的拥抱。

  如果可以,他更希望这是一个真实的拥抱。

  作者有话要说:

  好喜欢这一段,从过去、现在和未来,一起拥抱你。

  小夏真的,做的比说的多(。

  我真的好爱清冷猫猫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