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枪响，少年的头颅猛地一震。严寒的天气里，滚烫的液体几乎在同时溅到林希的脸颊上。
林希感觉自己奔跑的腿在发软，声音也跟着颤抖。
“慕、慕夜辰？”他小心翼翼地询问。
回答他的是肩膀上越来越多的渗透的液体。
“慕夜辰……”林希又道。
少年依然没有响应，那双搂在林希脖子上的手慢慢地松开，无力地荡在林希的心口前。
“慕夜辰。”
林希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的心碎了。
——“那就是保护好这颗心，你就能一直活下去了吗？”
——“可林希，我想保护你，我不想你被他们处死。”
——“林希，你快背着我，他们子弹太多啦……我、我说过要保护你的。”
这个世界是冰冷的，只有身边的人流出的血液是刺激着皮肤，是灼热的。
可现在，这个人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体温。
他慌乱地择路，终于在枪林弹雨中逃出反抗军营地的攻击范围，潜入北部的林子里。
只要按照这个方向再往前逃，他就能离开彼方试验塔的控制范围，进入到北部的玛卡峰雪山放牧区，藏匿进苍茫的雪原里。
但林希却迈不动步子了，他找到一棵树，哆嗦着手将背上的慕夜辰轻轻放下。
血淋了一地的雪。
慕夜辰没有说话，他背靠着树干，额头上、身体上全是粘稠的液体，连平常带着笑容的眉眼都被红色浸透了。
天边露出熹微的白肚。
林希带着希冀注视着。
可风和光拂过慕夜辰的头发，他看到了对方额上狰狞的孔洞。
林希抖索着张了张嘴，终于忍不住捂住脸颊，跪在雪地里痛哭。
他就算第一次遇到异种，被他们咬掉四肢，也都没像现在这样哭过。
慕夜辰说要保护他的心脏。
……他的心是被慕夜辰保护住了，可现在为什么会这么难受？这么窒息？这么痛苦？
林希想不明白，他感觉头疼欲裂，身体里共生的古菌开始爬上他的脑袋，紊乱地打翻着他的记忆。
古森林里的舌头、被他一口咬住吃痛惨叫的男孩、抱举着他说身高终于比他高的慕夜辰……
它们就像走马观花的镜像，不断地破碎重塑，一次比一次来得清晰透彻。
这些记忆不断地翻涌，直至树林里传来沙沙、沙沙的人的走动的声音。
林希缓钝地抬起头。
一片白炽的探照灯从突然打在了他的眼上、脸上、身体上。
林希的反应前所未有的呆滞。
他脸上全是涕泪，看到灯光中，有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人缓缓走来。
那人用灯光直射他的眼睛。
林希感觉自己的丑陋和狼狈无所遁形。
“林希，你把我的儿子怎么了？”
“我、我。”
林希想辩解，思想和声音最终溃不成军。
他跪在地上，被实验室的人重新带上了镣铐。
他们全副武装地防备着他，不断用白光刺激他的眼球，拖拽着将他从雪地里拉起来。
白光刺眼得让人眩晕，他回头看了眼慕夜辰。
慕夜辰身边已经围满实验室的人，他们翻看少年的眼皮，测试着少年的心跳，检查少年的伤口。
慕夜辰一动不动的，测试仪器里的脑波轻微地跳动了两下，正在无限地拉平。
有人摇头，有人轻轻叹了声。
慕夜辰的父亲也站在少年的面前，他背对着林希，身影高大，像一座厚重的、难以逾矩的山。
林希忽然推开身边实验室的人，挣扎着跑到慕夜辰父亲的面前。
“慕博士，他能活下来吗？”他着急地问。
慕夜辰的父亲缓慢地转过眼睛，冷漠地看着他。
林希感觉自己就像是小丑，他很快被追上来的人摁倒，又连忙挣扎着抓住慕博士的裤腿。
“慕博士，你一定要救救他。”
有人在掰他的手。
林希不甘心，他趴在地上，抬着头开始乞求。
“博士，你们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你们一定有办法救慕夜辰的，你们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慕博士，我会让你们每天抽血的，我会配合你们实验的，我、我还可以帮你们杀了反抗军……
对，我能杀了他们，我能帮你们肃清所有反对实验室的人，只要慕夜辰他活着，我什么都愿意为你们做……”
他叫着，不顾自己的姿态有多丑陋。
但慕夜辰的父亲没有理会他，他被人拖出雪地，重新锁回了四面幽闭的密室。
此后是七天七夜的禁闭。
直至最后一天，密室的门终于被打开，林希浑浑噩噩地抬起头，在门口的光线处看到慕夜辰的父亲。
“林希，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记、记得。”他起身，慢慢地爬上前。
“慕夜辰已经脑死亡，他身上中了十六枪，全是为了你挨的。”
“……”林希惶恐地缩起身体，他抬头，不断地嚅嗫着唇。
“但他的心还活着。”慕博士看着林希，声音庄严，“现在能够救活他的，只有旧人类改造计划。我们将按照计划，在他的身体里注射你的血清，把他改造成II代变种人。”
林希身体浑然一颤，他想起实验室里的人的话，他记得II代变种人里没有人是能够存活的。
可慕博士却在他面前放置了一个采血器。
“林希，能不能救活慕夜辰，就看你这次的表现了。”
林希颤抖着手，迟疑地捧起采血管。
慕博士盯着他。
林希把针头捧在心口，他不停地虔诚地祷告，终于目光变得坚定，他脱下肮脏的衣物，伸手抓进胸膛，扒开旁边血肉。
里头有一颗心在跳动。
林希用针尖扎人自己的心房，他看着血随着心跳，一下子注满一管试管，又颤抖着手去接下一管。
最终，一排试管终于注满。
林希拔掉采血器，低头用沾满血的双手把这些血液样本推了出去，献给慕夜辰的父亲。
慕博士用白色的隔离手套拾取了血液样本，转身重新关上紧闭的大门。
此后，又过了三天。
门再度打开，这一次慕夜辰的父亲带了一群穿着隔离服的人走了进来。
“慕、慕博士……”林希眼中一下子亮起光。
他跌跌撞撞地又爬上前，带着镣铐叮当的响声，声音断断续续的，艰涩地发音着。
“慕博士，慕夜辰他怎样了？”
慕夜辰的父亲没有回答他，反而是那群穿着隔离服的人上前，给他的脖子套上了一个精密的项圈。
他们把林希架着，拖出禁闭室。
林希茫然地看着。
他重新看到实验室的光，难受得要刺破他的眼球，他甩了甩头，又看向前面带路的慕博士。
“慕博士，慕夜辰他还活着吗？”
“慕博士，他改造成功了吗？”
“慕博士，我还能见到他吗？”
他不停地重复问，终于让前面的慕博士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林希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慕博士转过身，他打量着又脏又臭的人类异种，最终落在对方的项圈上。
“改造成功了。”他忽然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
林希慢慢地睁大眼睛，他眼睛里有泪花，忽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笑得天真的、傻傻的。
但慕博士的下一句话击溃了他所有的表情。
“但慕夜辰不记得你了。”慕博士道，“他大脑中了一颗子弹，即使古菌重构了他的大脑，他也不记得以前发生过的事情了。”
林希的笑容慢慢地僵住。
“所以……林希，你也没必要再记得他了。”
林希愣住。
“博士，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带你去重新清洗。”
“不、不要，慕博士，他是慕夜辰，我不想忘记他。”
林希连忙开始挣扎，但更快的，他感觉到脖子被人一把圈住，紧紧地勒住他的喉管。
他“砰”地倒在实验室白色的地板上，脸上涨得通红，他无法呼吸，不停地用手扒着脖子上的项圈。
可那项圈坚固得就像一道枷锁。
他放弃了呼吸，开始艰难地向慕夜辰的父亲伸出手。
“慕、慕博士……我……我求求、求求您……”
但慕博士没有答应他。
“林希，记得你说过的话。慕夜辰还活着，你要履行你的承诺，等清洗完记忆，你就不再是实验体，而是实验室的刽子手。”
他说着，冷笑一声，转回身，大步地迈向前。
林希看到了他手中的紧紧摁住的按钮。
他感觉到天黑了，世界一阵天旋地转。
旁边的人拖起了他，把他拽到清洗室的门口。
林希双眼一暗，彻底晕了过去。
“咕噜噜、咕噜噜……”
营养液里气泡断断续续地上浮，白发的林希也彻底昏厥，他听不到声音，看不见亮光，感触不到身边的任何事物，时间在他的身上变得没有了概念。
他时而会清醒过来，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可怕又幽深的紧闭，时而又紊乱地挣扎，却被拷着四肢，连自己的身体状态也无法感知。
他所有的情况被清晰地投射在监控室的荧幕中。
巨大的培养皿面前，一个头颅正观察着林希，注视着他开始微微隆起的肚子。
它调开列表上各种数据，满意地透过彩超，看着林希生殖腔里开始成形的胎儿。
也就在这时候，阿梅卡博士打开了监控室的大门。
“首脑。”女博士公公正正地汇报，“我们排查了被人入侵的所有路线，发现昨晚有两个人同时闯入了实验塔。”
头颅缓缓地转过，看着阿梅卡。
“哦？两个人？”
“是。这两个人似乎并不认识。他们在编号01室附近见面，都以为对方是我们的护卫，这才发生激烈的交手，触发了实验室的警报装置，随后才撤离出实验塔。”
她说着，调出了昨晚监控拍摄到的影像。
黑夜，紫外线复原了编号01室外的景象。屏幕前，两个矫健的身影同时出现，几乎在同时攻击对方的要害。
他们一个人用着部队里正统的军体拳，而另一人矫健地俯身，手中的武器轻巧地换手，倒钩着要将对方开膛破肚。
几乎在同时，两个人也都发现对方的难缠，各自避让开去。
头颅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忽然看着用匕首的家伙，笑了起来。
“啧啧、啧啧……”他的笑声听着让人遍体发寒。
“首脑，我们是否要追查他们的下落，或者给编号01追加监视官？”
“不用。”
阿梅卡女博士没有再说话，她忽然看向那个钢化玻璃里面被束缚在营养液里的人类异种。
头颅没有看到她的神色，他用机械臂，缓缓地抚摸过其中一个人的影像。
“来的人是慕夜辰。”他说着，忽然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他可真是个不成器的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