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纯白信徒/饲养小人鱼>第80章 第二次欺骗 上

  “醒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 患者都沉浸在极度低迷的情绪之中。”

  这是医生写在报告里的对他的评价。

  南廷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感受到……失落?又或者是别的不太能说清的情绪。总而言之,他忘记自己因为什么而不太高兴了。

  他感觉自己睡了长长的一觉,医生却说他只是正常地睡眠了十个小时, 因为太累了。至于他为什么会觉得时间很长——

  “只是暂时性的失忆,生理上的保护机制。或者你可以理解为他不愿意面对被他忘记的东西。”房间的门没有关严,他听见医生站在门口对另一个人说, “过段时间自然而然就好了。”

  “嗯。”

  简单的回答,听起来像是漠不关心。

  “要进去看看吗?”

  “不了。”

  很熟悉的声音, 但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见过。

  医生说得很对。南廷坐在床上, 低头看向自己被白色的护具拘住的手腕,想起自己醒来时隔着护栏遥遥看向自己、如临大敌的好几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他好像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

  姚凡从最近几天发生的事里学到了一条真理:不要试图对朋友的恋爱关系作出指导。

  就在一天之前, 凌晨三点,他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头顶的日光灯忽然亮起, 一下将他从梦中惊醒。

  他吓得一翻身坐起,发现不速之客正站在他的房间里,大半夜把他吵醒还不敲门也没有露出丝毫愧疚,仿佛自己开灯叫醒他而不是把他从床上拽下来已经是最大的恩惠。

  “大半夜的你干……我去,”姚凡迷迷糊糊地打着哈欠,余光瞥见对方怀里一抹血红色, 瞬间清醒了过来,“这是怎么了……”

  闻缜深更半夜出现在他的房间里就算了,还带着他多日未见的南廷。更重要的是此刻南廷正昏迷不醒, 身上更是有大片铺开的喷溅状血迹。

  难以想象是受了多重的伤才会流出那么多血。姚凡的第一反应甚至是……他可能已经死了。

  他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了,急急忙忙地想要查看对方的伤势, 手伸到一半忽然想起谁受伤会在自己身上留下形状那么清晰的血迹……

  姚凡脸一黑, 试了试对方的呼吸, 又翻开眼睑看了两眼。

  “……睡着了。”他没好气地得出结论。

  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要……不敢生气。

  “我知道。”闻缜这才开口道,“但是我叫不醒他。”

  姚凡没有理会他。“这,”他低头看向南廷身上的血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些可能是人类的血液,“不会是你流的血吧……?”

  闻缜没说话。

  “这么严重啊。”表情像是担心,但幸灾乐祸的语气出卖了姚凡,“分手吵架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吧?你干什么缺德事了他下这么狠的手?哇……”

  闻缜耐心地等他说完了。

  “池死了。”

  姚凡:“嗯……啊??”

  他的表情一下变得很难看。

  十分钟后,姚凡穿戴整齐地站在客厅里,犹犹豫豫地翻看自己的通讯录。

  自从被捕之后,到现在四处躲避,他所使用的内部通讯账号已经许久没有登录过了。

  可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他刚一上线,就有信息发送过来:

  -241: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姚凡:“……”

  江杭大度地表示他和池过去的事她既往不咎,他也可以继续自己原本的研究和生活,但交换条件是说服南廷将自己置于基地的监视之下。

  南廷眼下短时间内是不会醒了。只有一个人能和他交涉这件事。

  姚凡:“……”

  他放下手机,回身,对着闻缜讪笑了一下。

  -

  姚凡原本以为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好说歹说、终于说服闻缜将情况不太好的南廷安置在研究所的实验楼里,已经是此生最大的不幸。直到睡醒后的南廷不明就里地四处张望、又向他问出“你是谁”时,他才再一次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姚凡:“?”

  南廷眨眨眼睛。

  “你是医生吗?”

  他的目光在自己的手腕上晃了一下。那上面戴着白色的护具,被一条精致漂亮的链子与床头连接在一起,可能它的设计者努力想让它显得像一件装饰品,而不是限制自由的手段。

  姚凡后退一步:“哈哈,你好,那个……我……是。”

  南廷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姚凡以为他会对自己的处境产生质疑,但他似乎并不关心自己为什么会被控制住双手关在房间里,只是目光越过床边的围栏,向姚凡身后望去。

  像是在等着另外的人到来。

  姚凡有点紧张地向后瞥了一下,发现闻缜抱着手臂靠在走廊拐角处的墙上,暂时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僵持了一两分钟,南廷终于动了动。他似乎是有点失望,收回目光,重新躺了回去。

  姚凡松了口气。

  他又以为自己短时间内不会遇到更多麻烦了,至少南廷醒来之后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情绪波动。但是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又发现他错了——护具和围栏都被暴力拆卸了,监控装置更是不知所踪——房间里空空如也。

  在心脏停跳一头撅过去之前,姚凡在整栋实验楼里跑了十个来回,最后摸黑在楼下的花园里找到了在水池旁发呆的南廷。

  他没敢轻举妄动,因为就昨天他对南廷的观察来看,南廷似乎是受到了某种刺激进而丧失了大部分记忆,至少当时在场的人他一个都认不出,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过有一点他还记得,那就是他自己的名字。

  不是基地里那串编号,抑或是别的什么称呼,就只是他自己的名字。

  “南廷”这两个人类语言的音译字,姚凡记得很清楚,当初是闻缜特意向他问了意思之后才取好的。

  姚凡并不清楚那天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他所知,池死了,江杭从他那里接过了所有权力,但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问起闻缜,这个人也只会很无辜的表示他什么也没做、当时只是在一旁看着,而且他明显不关心基地到底由谁来打理,毕竟他对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所以他才不敢乱动,因为他不确定南廷目前的情绪是否稳定——直到两天之前他才从闻缜那里问出来“477”的一段简短过往,加上池横尸荒野的传闻,震惊之余,从此下定决心以后绝不招惹这两夫夫。

  姚凡还在战战兢兢地原地纠结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他一惊,抬头望去,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在朝那边走去。

  闻缜在水池旁的长椅上坐下。

  南廷立刻就回头了。他似乎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对方。

  醒来之后南廷并没有怎么开口说过话,此刻他也没有率先开口,只是明显的安静了下来,不再用脚尖一下一下地点地。

  风吹过了一阵,从皮肤上掠走了更多温度。

  闻缜又从长椅上站了起来。他走过去向南廷伸出手。

  然后姚凡就眼睁睁地看着南廷抓住他的手,借着力道从地上站起来,乖乖地被牵着回到了实验楼里。

  姚凡:“……”

  -

  “庆、庆幸吧,他还记得你。”托患者的福,在外面吹了大半天的冷风,姚凡说话已经有点不利索了。

  顿了顿,又说:“不过他好像只记得你了。”

  闻缜没有回答。他隔着单向的玻璃窗盯着房间内熟睡的人。

  姚凡已经习惯自己说话没人听了。

  “……总而言之,你不用太担心。”他没话找话似的补充道。

  “我没有担心。”

  闻缜忽然开口。他没有回头,依然看向房间。

  “?”姚凡瞥他一眼,“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倒希望他一直不记得了。”

  姚凡条件反射似地抖了一下。

  他忍不住绕开两步去看对方的表情,却发现对方的神色毫无变化,就像是随口说了句无心的话似的。

  ……这个语气很熟悉。不,与其说是熟悉,不如说是对方经常这样轻飘飘地语出惊人。

  以至于到现在他还能记得十多年前时,对方一边心不在焉地往家庭作业上填答案,一边说着类似于“他们要是死了就好了”的话。

  姚凡隐约觉得自己有义务在事情走向不可挽回的地步之前阻止对方,于是退开两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闻缜一圈:“你……说真的?”

  没有回答。

  姚凡警惕起来:“那个,我警告你啊,你最好不要有任何违反人权的想法……虽然他现在状况不好,你也不能乘人之危是吧……你看你之前干的好事,是吧,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好好收收你的花花心思,也不至于让人家大冬天往外面跑,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是吧……我看他一直挺喜欢你的,就算他一开始可能是想杀了你,但后来也不像是装的,一开始就把话说开好好的不好吗……”

  闻缜有点费解地看了他一眼。

  “假的。”他说,“你真能浮想联翩。”

  “……”姚凡斩钉截铁,“我再关心半个字你们的事我就是傻比。”

  -

  南廷的低落情绪持续到了第三天。

  身体机能一切正常,更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也没有因为自己被关在这里发出任何异议。

  但依然不怎么开口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无动于衷地坐在床上,安静地看他的书。

  起初他连书也不看。书是基地方面送来的,他们新上任的长官似乎也很关心南廷,送来了据说是南廷从小到大最爱翻看的几本书。但南廷只是翻了两眼,甚至连扉页都没翻过去,就明显地失去了兴趣。

  最后是闻缜带来了新的书。

  书的封面是粉色的。姚凡好奇拿了一本,等他看清封面上的字,差点被呛死:“你不是说回家看看有什么书吗?”

  闻缜点头。

  姚凡把印着巨大金色花体字“xx娇妻”的封面举到他面前:“这,就是,你家里的书?”

  “是。”

  “你平时还看这个?”

  “有问题?”

  姚凡:“……”

  南廷接过书,好奇地翻了两页,动作停顿了一下。

  然后轻轻一倒,书页刷刷翻过,翻到了夹有书签的一页。

  姚凡:“…………”

  他的嘴角角度怪异地抽了一下,艰难回头,开口:“你平时……就带他看这种东西,啊。”

  -

  之后的时间里江杭也来过一次,拖着繁重的工作和受伤的身体。她来的时候还带着好几名副官,每个人的神情都显得有些紧张,生怕江杭的出现会刺激到他,从而让他做出某些不理智的举动。

  但南廷见到她之后,只是皱了皱眉,又继续低头看自己的三流地摊小说。姚凡说他看起来有点不安,于是闻缜陪他坐了一会,他又重新平静了下来。

  江杭走之前也好奇地看了一眼南廷手里的书页,看了两行字就后悔了。

  她从房间里退出来,看了房间外闻缜一眼,若有所思。

  “连自己是谁都不太记得清了么……”江杭慢慢说着,“我是做不到的。”

  “他真的很喜欢你。”

  闻缜不置可否。

  “不过,说句实话——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江杭继续道,“有时候你会给我一种感觉,就是你也没有多么地喜欢他。”

  闻缜倒也没有生气。

  “是吗?”

  “但有时候我又觉得,你能喜欢一个人,让我感到惊奇。”江杭停了一下,似乎在观察闻缜的表情,“毕竟对你这样的,嗯,精神病人而言……”

  她自觉挑了一个最合适的说法。比起外界的说辞,这个形容已经算得上中肯又礼貌了。

  “没关系。”闻缜似乎是礼貌地笑了一下,“你确实可以认为我精神不太正常。”

  江杭耸了耸肩。

  “所以,之前一直没机会问,我能采访一下你为什么喜欢他吗?”她说,“我真的很好奇。”

  “那么你呢?”闻缜反问,“这么关心他的事干什么。”

  江杭在心里“喔”了一声,想到,来了,占有欲。

  “不管怎么说,小人鱼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也许会觉得我虚伪,但作为一个没有孩子的女人,有时候我确实会对他产生一种无法理解的……接近于母爱的情绪。”她说,“很难理解对吧?”

  闻缜笑了笑:“的确。”

  江杭:“……”

  江杭:“我不觉得这世上有毫无条件的爱。”

  她顿了顿,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有很多情感想要激烈地表达出来。她想说这世上哪有不掺杂利益的爱,就算是你闻缜也不能免俗——对你这样一个能够眼睁睁看着血脉相连的亲人死在自己面前、能够无动于衷的人而言,谈“爱”何其可笑——要说爱吗,你爱他?爱一个没见过几次面却对你怀揣着杀意的人——不,你只是没有能够对付他的手段,所以你先发制人,卑鄙地利用他的感情来驯服他——我多么了解你的为人,你和你那死去的被你唾弃的兄长一样,你们都是冷血无情的动物。

  可在目光触及到对方的脸色时,又迟疑了。

  江杭张了张口,终究是没说出那些话。她又有些可悲地意识到,自己有的这些想法,是否是出于自己的某些共情。

  “是吗。”闻缜说。

  他忽然抬起手,变魔法似的,盖住了自己一半的脸。手心从脸上划过去的时候,露出来的另一半脸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容貌:金发,碧眼,神情锐利地盯着她。

  “啊……对。”江杭被那样的眼神看得想后退一步,又或者是到现在为止,她还不太能接受顾问和眼前的这位是同一个人,“虽然不太清楚具体时间,但你们在基地里就见过面了。你是想说,从那个时候,你……?”

  手再度放下的时候,闻缜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貌。他的脸上挂着一种冷冰冰的戏谑。

  “我是想说,有的。”他说,“你口中的没有条件的爱。”

  -

  尽管大多数时间南廷都表现得很安静,但姚凡还是坚持认为他的情绪很低落。而且他依旧想不起来姚凡是谁,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再三追问在这之前发生过什么,无果后,姚凡提议:“你该给他找个心理医生。”

  闻缜显然懒得搭理他。

  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姚凡大张旗鼓地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搞来了自己的大学同学,号称是心理学界的翘楚,研究范围涵盖了人类以外的一切生物。

  心理医生煞有介事地向姚凡点头致意,又和闻缜握手。他显然早就听说过这位的大名,今天大概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以至于握手的时候不自觉地错开了视线,又忍不住偷偷向上瞥了一眼,像是害怕对方突然用力捏碎自己的指骨似的。

  这还是心理医生第一次受邀来到研究所这样机密的地方。听说异管会高层也很重视这次的病人,他隐隐觉得自己晋升的机会近在眼前,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按捺住心底的好奇与雀跃,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病房的门。

  不太符合职业习惯的,病人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漂亮——心理医生见过很多病例,但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生物,会在你见到他的第一秒钟吸引你全部的注意力。直到两秒钟后他才回过神来,继续朝里走去,并且不知怎么的,莫名有些如芒在背。

  医生在距离南廷两米开外的地方坐下。

  他首先注意到了南廷手里正在翻看的书,决定通过对方的喜好简单地了解一下病人的性格。等他看清封面上金灿灿的书名,顿时嘴角一撇——这不是那种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才爱看的东西吗。

  于是他在心里默默记下:可能正向往着一段浪漫的感情。

  保持着最温和的语气,医生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好。”

  南廷抬头看了他一眼,很礼貌地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南廷。”

  医生顿时松了口气。对方比想象中地配合很多。

  为了不让话语显得太突兀,他试着先从对方的兴趣入手:“你……看的是什么书呢?”

  ……

  十分钟后,医生一脸木然地开门,关门。

  “我问他因为什么不开心。他告诉我……”他对姚凡如此概括道,竭力控制住嘴角的抽搐,因为旁边有个面色不善的人正看着他,“他告诉我说他偷偷看了小说的大结局,发现主角死了,觉得她很可怜。”

  “……”

  医生面色痛苦地走了。姚凡接过病历本,倒扣在自己脸上。

  闻缜却显得很轻松。

  “这是好事,不是吗?”他说。

  姚凡实在没听懂他又在说什么鬼话。

  -

  南廷被关在实验楼里两个星期,期间只乱跑了一次,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没有受伤,暂时性的失忆也在慢慢恢复,对姚凡说“我之前大概见过你”,姚凡觉得江杭已经没有理由再把他关在这里了。

  江杭考虑了两个小时,同意了。

  但她旋即又提出了新的条件。

  从基地回来之后,姚凡手里多了一个黑色的手环。

  “反正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你给他戴上就行了。”他劝说道,“又不是什么大问题,总比一直被关在这里好……”

  对于江杭的出尔反尔,闻缜似乎早有预料,也没有姚凡想象中那么生气。

  他只是无动于衷地站着。

  姚凡开始头疼了。他反复思考这事和自己也没有多大关系,为什么最后操最多心的人还是自己,两位当事人都像没事人似的。

  拎着手环左看右看,姚凡愈发不解,说到底这几天以来最让他不解的并不是南廷的古怪情况,也不是池的死因,而是——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同意你们带走他吗?”

  闻缜忽然问。

  “……”姚凡合理怀疑对方是不是会读心。

  ——而是闻缜的态度,从一开始就显得很奇怪。

  这位是多么随心所欲的一个人,而且他讨厌江杭这件事大概是有目共睹的,姚凡一开始根本没抱有能够说服他的希望。

  倘若他真不情愿,随时都能带着人离开,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为了到底要不要给南廷戴上用于监控的手环而僵持。

  “我早就觉得奇怪了。”姚凡把手臂抱了起来,“你到底为什么会向她,向241这种人,妥协啊?”

  妥协。这是一个极度不适合他的词语。

  闻缜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轻轻一垂,落在黑色的手环上。

  “你错了。”闻缜说。

  他最终还是从姚凡手里接过了手环,推开房门,朝里走去。

  姚凡空着手,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

  -

  闻缜心情复杂地站在房间里。

  这是一种近乎奇妙的体验,因为他这一生中都少有犹豫的时刻。这个词语本不该写在他的人生词典里。

  他甚至很少会费劲去做选择,平日里最纠结的时刻几乎都贡献给了厨房。

  想做什么,就去做了。

  但这一刻,他终于停了下来。在选择之前。

  “南廷。”闻缜叫对方的名字。

  在此之前南廷就一直在看着他了,似乎是在等着他开口。

  “你现在可以回家了。”闻缜坐了下来,他仔细斟酌着措辞,“有什么打算吗?”

  南廷“啊”了一声,把手里的书放了下来。他终于不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爱情故事了,因为结局大多不好,越看越不高兴,最后挑挑拣拣还是翻起了自己以前的书。

  闻缜的目光落在那些书页上,注意到上面有做过笔记的痕迹。但仔细看又发现那些并不是笔记,更像是一些百无聊赖的随笔,由一个不能开口说话、把书页当作了倾诉对象的人写下。

  -我读了他的日记……他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不确定那时候的我能不能和他好好相处。

  -天气很热,只能每天待在水底。可是水底又很无聊。

  -真希望他可以快一点死在我的手里。即使现在我还没有出发,也忍不住会每天这样想着。

  -新的饲养员很害怕我。我不明白饲养员为什么会这样。

  -看另一个人日记的感觉很奇怪。假如这个人有一天看了我的日记,他会认为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

  南廷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他举起手里的书页,说:“你在看这个吗?”

  “这似乎是我自己写的。但我忘记我什么时候写过这些东西了。”他有些困惑地说,“你知道这个‘他’是谁吗?”

  闻缜:“是我。”

  南廷:“……”

  南廷:“真的吗?”

  他又看了一遍自己的那些“日记”,目光在“死”这个字眼上反复掠过,仿佛在质疑它的真实性。

  “真的。”闻缜说,“先不说这个,好吗?”

  于是南廷乖乖把书放下了。

  “你刚才说我可以回家了。”他说。

  “嗯。”

  南廷的目光飘忽了一下。他张了张口:“你……不会和我一起回去吗?”

  闻缜愣了愣。

  “会。”片刻后,他说。

  南廷却没有马上开口。他看着手上的书,又想了一会,终于开口道:“我是不是做过什么错事?”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想起一件事。”南廷说,“我记得我很想杀了你。我的日记里也这样写着。但我想不起来是为什么。”

  更何况我一点都不想这样做。他默默地想道。

  “是因为这个吗?所以我现在住在这里。”

  闻缜:“和这个没有关系。”

  南廷犹犹疑疑地看了他一眼:“那你不会讨厌我吗?”

  “?”

  “因为我想……”

  他的话没有说完,闻缜打断了他。

  “不会,”他说,“我喜欢你。”

  南廷微微睁大了眼。

  好半天,他才“噢”了一声,有些可疑地侧过了头。这个时候南廷忽然很感谢自己能够挡住脸的长发和人鱼那血管不太丰富的耳朵,至少它现在不会出卖自己的脸红。

  闻缜的神情松动了一些。他笑了笑,然后把对方的手拉过来,将手环放在南廷手上。

  南廷:“……这是什么?”

  “你可以选择戴或者不戴。”闻缜说。

  在门口偷听的姚凡:“……”

  感情自己刚才说了那么多,这位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南廷盯着黑色的手环,似乎被勾起了一些回忆。

  “用来监视我的……吗?”他自言自语地说,一边伸出手来,居然就想这样把手环戴上去。

  闻缜:“……”

  他把对方的手按住,耐心解释道:“你可以选择不戴。”

  “那我就不能离开这里了。”南廷不解。

  “不,你可以。”闻缜轻声说,“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没有人会阻止你。”

  南廷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伸出手来,轻轻在围栏上一碰。于是围栏这个月来第二次从中断成了两半。

  “像这样——所以他们都很害怕我。”南廷没头没尾地开口道,“医生,你的朋友,喔,还有那个来过这里的女人。”

  他暂时没想起来241的名字。大概那是一段对他来说不够美好的回忆。

  “那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其实我能够理解他们。”南廷偏了偏头,“大概是觉得我是个危险人物吧。”

  他把手抽了回来。

  闻缜:“……确定?”

  “嗯。”南廷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还想说他其实不太在乎这些,他只想和……但话到了嘴边,忽然又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别扭着不愿再开口了。

  “考虑清楚了。这样你从此之后,都会生活在我的监视之下。”

  说完之后,闻缜仔细地观察着南廷的反应。

  他甚至已经在心里想好了几套不同的说辞,关于对方将会永远失去了自己的自由。

  南廷:“噢。”

  很古怪地,他的神情雀跃了一点。

  “……”闻缜,“你没有任何想法?”

  南廷想了想,问:“我必须一直戴着它吗?”

  “不戴的时候,你必须和我在一起。”

  闻缜再次向他解释:“你也可以现在就扔了它。或者哪一天都行。”

  南廷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我知道了。”比起这个,他似乎更在意什么时候能够离开,于是试探性地提出,“那,从这里出去之后,你能和我一起出去玩吗?”

  ——像是全然不在乎自己的选择究竟意味着什么。

  闻缜:“……”

  算了。

  “……你想去的话,明天就可以。”

  他站起身来,看着南廷把书丢下、高高兴兴地跟上来,忽然想到,可能对南廷而言,这一生都不会再有第二个亲近的人了——无论是朋友,还是别的什么,都不会再有了。

  -

  “所以,你刚才一直拖拖拉拉地不过去,是紧张?”姚凡难以置信地看着闻缜,“你,紧张?害怕?不敢面对?”

  闻缜倒是很坦然:“怕被拒绝。”

  “你会怕这个?”姚凡怀疑地看着他,“按照你的一贯作风,难道不是你家那位说不戴这种东西,你就马上把它从楼下扔下去吗?”

  “不是。”闻缜说。

  他向后看了一眼。南廷正从副驾驶座的窗户上探出头来,好奇地看向这边。

  “是怕他拒绝我。”

  他轻声说。

  “……”

  等车开远了,姚凡才觉得有些好笑似的,自言自语道:“原来这种人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啊,真够稀奇的。”

  -

  南廷起初显得很高兴,但之后就安静了下来。他靠在有些抖动的窗户上沉沉地睡了过去,在回家的路上。

  闻缜平视着前方的道路。

  是妥协。他想。

  换做是以前的自己,绝不会容许江杭提出这样逾越的要求,江杭自己大概也明白这一点,明白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控制得了他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背叛者,所以她从未不自量力地提出过要将闻缜置于基地的监控之下。

  可这个女人远不如她表面上那样无害——于是她把那个禁锢自由的手环递给了南廷。

  所以他妥协了。向着南廷。

  ——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闻缜最近都住在基地内部、曾经属于顾问的房屋里。直到有天南廷忽然回忆起了那间漂亮又诡异的玻璃房,他这才解释道:“总不能时时刻刻都住在岛上,很不方便。”

  南廷这才明白,不方便是指的带他出门不方便。

  很信守承诺地,第二天闻缜就带着“刚刚出狱”的南廷出门了。

  对于那个监视用的手环,闻缜似乎是比戴着手环的南廷本人还要不满,临走前非要他把手环用袖子盖起来,眼不见心不烦。南廷倒是真不觉得这有什么,比起被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人每天提心吊胆地提防,他觉得由这个他抱有好感的人每天来监视他也没什么不好。

  尽管他已经忘记了大部分的事情,也忘记了自己和对方具体是怎样的关系,但医生说他这只是暂时性的表现,只要有了恢复的迹象,很快就能痊愈。

  南廷甚至觉得,等自己完全想起过去的事,也许那时会感谢现在做出了决定的自己。医生说他忘记了很多令自己感到不快的事。或许那时的他正痛苦于一些选择。既然失去了那些记忆,那眼下他做出的一切抉择,都是出于心的指引。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南廷慢慢地又想起一些事来。一些散落的、关于基地生活的记忆碎片开始逐渐拼凑,但不论如何南廷都很难在其中寻觅到闻缜的身影。

  于是他问:“我们认识多久了?”

  闻缜:“……”

  这种关系归零的感觉有些微妙,介于新鲜与不快之间。

  “正式的话,半年。”他回答说。

  南廷有些惊讶,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他一直以为自己和对方认识很久了,所以才会在见到对方的一瞬间产生完全的信任感。

  “怎么了。”闻缜好笑似的说,“突然感觉不应该这么相信我?”

  被看穿了。

  南廷支吾了一下。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底气不足,但听起来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认为你是一个好人。”

  闻缜:“……”

  这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给他发好人卡的人了。

  “那如果不是呢?”

  南廷被问住了。

  “那……”他试探性地改口,“你会对我做什么呢?”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闻缜微微一笑,“但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南廷:“?”

  他们穿行在基地的住宅区。这一片地方的面积很大,几乎和小型城市的城区面积的住宅区。平日里都是热闹非凡的地方如今变得十分冷清,倒不是没人住了,只是现在人人自危,几乎没有人会无事出门闲逛。

  尽管闻缜出门已经戴上了口罩,穿得也不算太过惹眼,但是还是频频让路人回头侧目。一半的人在仔细辨别他的身形,另一半人则在看他身后的南廷。南廷被他们看得很不自在,他小声问:“我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

  “那他们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可能是想和你认识一下。”闻缜随意地说,“要去打个招呼吗?”

  南廷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们。路过一个站在路边等车的男人时,他发现对方一直盯着自己看,于是礼貌地向对方笑了笑,说:“你好。”

  男人:“……?”

  他一时间有些尴尬,只得点点头:“你、你好。”

  这下他不敢再将目光停在男凨南廷身上了,只得转向两人中的另一个人,然后在一瞬之间变了脸色。

  ——尽管闻缜已经处于好心将自己的下半张脸遮住了,但归功于他的兄长常年将那张大头照挂在报纸的头版,那双标志性的眼睛有太过张扬,以至于男人一瞬间就认出了这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是谁。

  男人大惊失色:“你你你你是……”

  这个有些熟悉的反应。南廷心里微微一惊。

  可他身边的闻缜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该走了。

  南廷只得跟了上去,走出两步再回头看的时候男人居然已经不顾形象地坐在了地上,正在和什么人打电话联系。

  ……闻缜好像比他更不受欢迎。这个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为什么?

  这个问题他当晚就有了答案。

  凌晨三点,南廷从梦里惊醒。

  他猛然起身,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漆黑,但他还是清晰地看见自己正坐在床上,而非是置身水中。

  他的手上也没拿着资料。

  南廷做了个古怪的梦。梦里的他日复一日地泡在一个巨大的水池里,靠在岸边时手里总捧着厚厚一叠资料。

  资料上写着……

  写着……闻缜。

  ——事无巨细地写着这个人的生平。

  而看着这些的他,每天都会对这个用文字和图像拼凑起来的人感到好奇。

  他很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但他总控制不住对这个人产生多余的兴趣——他为什么会那样做?他是个怎样的人?我又是个怎样的人?他会怎么看待我?

  纸页翻飞间场景变换,到了临行前的那一天,他隔着一层玻璃和那个曾来看望他的女人对视着。

  那个女人在对他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说话的时候她的眼框很红,像是刚哭过。

  而他自己却开口道:“那我呢?”

  在这一刻,不合时宜地,那些日复一日困扰着他的问题蓦地涌上他的心头。

  他是个怎样的人?我又是个怎样的人?他会怎么看待我?

  ……他会喜欢我吗?

  女人动作一顿,像是将刚要出口的话生生吞了回去。她诧异地看着他。

  他又问了一次:“他是那样的人,那我又是什么?”

  女人定定地看着他。

  良久,她咧开嘴角,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你是他的共犯。”

  ……

  南廷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他走到窗边,拉开了窗户,试图让冬日的冷风吹干自己的一身冷汗。

  *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一个不太记得很多事、但是心理状况非常正常的南廷会不会喜欢闻缜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