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撞邪>第79章 人树之海

  白岐玉的鼓膜被剧烈的嗡鸣声刺的生疼。

  他吃痛的捂住耳朵, 翻了个身。

  ……飞机?

  厦门万豪,崇明小区,不不, 弗兰克林花园距离机场有那么近吗?

  气流翻搅空气, 卷起发丝,刮过皮肤,声源好像就浮在正上空。

  ……不,这不是飞机。

  白岐玉猛地睁开眼睛——

  目光所及之处, 是一片生机盎然, 耀武扬威的绿。

  他正躺在森林柔软的腐殖质土壤中, 斑驳交织的树影将他包裹。正上空,稀薄的光穿越层叠枝桠, 很吝啬的洒下,像漏勺接着金酒。

  不知为何, 白岐玉一点也不惊讶。

  这些日子里,他的生活中出现了太多不科学的东西。比起占卜、预知梦、水下呼吸、下降头,做个森林的梦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反正,不久就会被证实是幻觉, 或者噩梦了。”

  白岐玉嘲弄地笑一会儿, 从地上爬起来, 把碎叶从睡袍上拍下去, 边走边逛。

  嗯,这个梦还挺贴心,这身墨绿色短绒睡袍是他最近最喜欢的款式。

  没给他穿拖鞋, 不过, 光脚踩在地上只觉得很舒服, 被砂砾石子硌脚不疼, 这就是梦的好处了。

  温度,湿度,过多的矮树和过多的“粗肚子”树干,都显示这是一片南国林带。

  亚热带,热带,还是人工造景?

  色彩和形态都极其少见的粗壮藤蔓像地缝里伸出的手,攀附在同样品种未知的矮树上,体型因为极度潮湿而疯长的蕨类植物像崎岖不平的多排牙。

  白岐玉是地道北方人,城市探险的活动范围还没超过秦岭淮河线,这一片毫无印象的南国特征的植被,理应不该出现在梦中的。

  可看着五彩斑斓、花枝招展的热带植被,白岐玉竟然一点也不陌生,甚至没有一丝“客处他乡”的拘束感。

  他的视线轻飘飘的拂过狰狞的蕨类植物,拾了一根木棍,把上面的虫子与黏糊糊的苔藓拍掉,用来探路。

  偶尔有很大体型的鸟从头顶掠过,野外的大型鸟一般都不怕生,甚至有几只专门停在白岐玉前方的树枝上警惕地打探白岐玉。

  说是近,也要有几十米左右,鸟的视力远超人类,白岐玉并不认得出品种。

  白岐玉知道,这绝对不是电影中“友好”的问候,而是在评估他是猎物还是猎手。

  白岐玉并不想和“地头蛇”们硬碰硬,他没有必要与鸟搏斗,一旦在这种环境中受伤失血,吃亏的是他。

  他避开视线,压着脖子走。

  根据树的长势判断方向,朝东走了一会儿,很快听到了水声。

  “……小溪?不,这河还不小,很平稳……或许有村落。”

  白岐玉朝水声走去。

  远远能望见水面波光粼粼的反光,突然,地面传来了震动。

  “梦要醒了?”

  朝震源望去——

  白岐玉看到了一群“人”。

  缺胳膊少腿的人,或者多了胳膊多了腿的人。

  有的,连五官都失去了,多长出来的手就在头顶上蠕动。

  有的,五官却又多了一些,可惜全身上下只有一条腿,匍匐前行很吃力。

  这么一群仿佛游戏出了BUG,或者被恶意捏造的,肉瘤的失败品与肢干的失败品进行的废物利用,出于不为人知的原因聚集在了一起,然后,前行。

  单是存在便是对造物主的无声挑衅与亵/渎,对世间法则的极大侮辱与污染。

  白岐玉震惊的档儿,一股炙热的、令人发毛的视线,黏住了白岐玉。

  “被盯上了。”

  白岐玉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停了一秒,转身就跑!

  那群“人”,“人型生物”,天知道为什么会追他!

  其中还生长着“嘴”的,开始疯狂的嘶吼;没有“嘴”的,就挥舞或拍打着手或者多余的脚,不计一切代价的发出声音。

  噪音与污秽的胡言乱语在寂静的森林里回荡,脚步声与嘶吼声充斥在每一处角落。

  白岐玉努力去听它们说的话,可口太多太杂,难以分辨。好不容易清晰的捕捉到的几个词汇,却也无法理解含义。

  身后的人型生物们还在大吵大嚷,每张嘴都在拼尽全力般大声喊叫,不断重复着一些词汇,一些或许是惊慌失措又或者是惊喜万分的语句。

  他们吵嚷着、喧闹着,白岐玉跑着跑着,很快被这一片疯子似的胡言乱语污染的大脑胀痛、身心烦躁。

  听不懂!

  到底在说什么?善意?还是恶意?

  单纯的发泄情绪,还是含有含义?

  白岐玉很快就脱力了。

  他本来就没穿鞋,只一身睡袍,跑了这么一小会儿,浑身是汗,脚板累的发紧,又热又费力。

  一个踉跄,脚抽筋了一下,白岐玉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摔倒在地——

  幸而他反应快,用胳膊抱住了头,在地上滚了几圈。

  等头晕目眩的回过神来时,身后的追逐声停下了。

  白岐玉战战兢兢的抬起头——

  身边,已经围满了“人”。

  没有脸的。

  四只毫无感情的眼睛的。

  三张口一起尖声咆哮的。

  手与脚一齐长在头颅上抽搐的……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嗡,嗡!】

  “我听不懂你们说话,”白岐玉闭上眼睛,不去看干扰心神的恶心外表,试图和他们讲道理,“我说话你们听得懂吗?你们会说英文吗?English?”

  【eeeeee,kundvz!】

  【kundvz!!!】

  【kundvz!——】

  孔度?这个发音他听得懂!

  白岐玉惊喜的睁大眼睛:“你们说的是不是孔度?你们难道认识巴摩喇·孔……这里是云南吗?”

  刚要叫出全名,白岐玉后知后觉的想起霍传山的叮嘱,把最后一个音节咽了下去。

  但这也够了。

  那群“人”听懂了。

  下一刻,他们安静了下来。

  诡异的面面相觑与死一样令人发狂的静谧后,走了。

  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要到何处去,一个个慢慢的、垂着头、耷拉着脖子,朝森林深处消失了。

  没有了之前的狂喜与狂怒,像是所有感情一瞬被删除干净,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走了。

  “等……”

  就这么走了?

  白岐玉目瞪口呆的原地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跟上了其中一个。

  一个“肉瘤”一样,体型特别胖,像石头上长了头和手脚的“人”。

  选择它,是因为这个肉瘤没耳朵、没眼睛也没嘴,只有个鼻子挂在下巴上,应该很难发现被跟踪。

  荒谬又安静的跟踪持续了许久,森林中出现一片豁然开朗的空地。

  ……

  白岐玉瞠目结舌的定在原地。

  “那是什么……什么东西……”

  一片成排的、高低一致的木屋中,以无数尖锐的木棍朝天空支去。

  木棍与木棍中,有肉或者粗糙丝线般的东西相互勾连。

  那些“线”,不,或许称呼为“血管”会更形象些,它们密密麻麻的形成一片庞大的腥红之网,盘踞在木屋之中,笼罩了这片空地所有生灵的存在。

  而血管中……好像……有一些碎肉模样的东西在“跳动”。

  像血色蛛网上的卵,也好似尚存神经活动的肉,那些污秽而亵/渎常理的存在,正此起彼伏的呼吸、颤动,连带起腥红之网的震颤,波纹从空气共振到世间万物,一切,一切都开始遵循这套振幅……

  咚……

  咚、咚……

  共振……

  白岐玉不由自主的朝前迈出一步,试图看清无可名状之物的真实面容,又浑身泛起反胃的无上恶心。

  针扎般的不适感,几近凝成实质的觊觎与污秽……

  那些恶毒与疯狂,好像已经彻底污染了这片空气,黏稠的扩散开来……

  白岐玉赶紧转开视线。

  面对超出认知的东西,最好的防御方式就是“不听、不看”。

  可,已经晚了。

  一旦意识到那种东西“存在”,污秽的思维便会被细枝末节的侵染,强行刻印在意识海。

  无法忽略,无法抹除,那片腥红……

  白岐玉紧紧闭着眼,朝来路奔跑:“醒来,快点醒来,这个只是个梦,一个噩梦……”

  【喊我,喊我……喊我的名字……】

  “不!”白岐玉尖叫,“我不认识你!你他妈是谁!”

  【我是你的“爹爹”啊。记起来了吗?你奶奶将你托付给我,我就必须要照顾好你……】

  “你……”

  【对,喊出我的名字,噩梦就会结束了……你认得我的,我是巴摩喇·孔……】

  “你是狗!你是傻逼!”白岐玉冷笑,“想骗我?你看我上当吗!”

  不知道跑了多久,白岐玉猛地撞上一个人。

  或者说,人肉墙。

  五米有余的,长胳膊长腿的人。

  白岐玉撞在上面,昂起头都看不清头,才发现,这东西不是个树,而是“人”。

  这东西居高临下的垂头看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稀有动物,在白岐玉反应过来前,它猛地伸出胳膊去抓白岐玉——

  “滚开——!”

  然后,胳膊被腐蚀了。

  像蜡烛被扔进火焰,千分之一秒内,肉与骨“滋滋”的熔化、滴落,混合成令人作呕的粉红浆糊。

  白岐玉吓了一跳,看着抽搐着放声尖叫的人,又看了一眼手。

  “难道梦里,我的设计是无敌的?”

  五米人嘶吼着又要用另一只胳膊抓他,白岐玉来不及多想,猛地撞开它,继续朝前跑去。

  【喊我的名字……】

  【喊我……】

  【喊我就可以结束,回到你的正常生活了……】

  因为知道梦里的自己是无敌的,白岐玉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却仍有心情嘲讽他。

  “你知道吗,我奶奶从小就教育我一句话。天上没有免费馅饼吃,陌生人越想让你做的事情,你就越不能做。”

  【我怎么是陌生人呢?我是你的“爹爹”啊……】

  “我可去你妈的!我爹早死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

  “要我早说一遍吗?我爹死了,我爹死了!听清楚了吗傻逼?”

  白岐玉的嘲讽拉足了仇恨,那个声音似乎气急了,再不出现了。

  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无性别无年龄无法辨认的万千张喧嚣吵闹的口中,那个名字被一次又一次的提及,恶毒的盘桓着白岐玉。

  嗡嗡——嗡呀——

  “不,忍住,一定不要说……你不认识他白岐玉你不认识他你不认识他!”

  白岐玉踉跄的跑着,撞到了很多东西。

  空气中垂下的血泡。

  地缝中汩汩用处的腥红原油。

  更多的是畸形的人型失败品。

  密密麻麻的铺满大地,森林,直直伸到半空去。

  无一例外的是,所有的“人”都拼尽全力的去抓他,然后,飞蛾扑火般融化、融化成最原始的血红浆糊。

  越来越多……

  直到最后,白岐玉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群“人”其实是好的,他们都在等他。

  等他给予解脱,等他带来血肉的新生。

  最后,血红浆糊将这片原始森林全数覆盖。

  放眼望去,已经看不到土壤与岩石的颜色,肉眼可及之处,全是令人作呕的粉红黏稠液体在缓缓蠕动、起泡……

  无数双手与口拼尽全力的去抓白岐玉,前仆后继,即使触碰的一瞬会融化,可消融的速度仍赶不上追赶挤压的速度,白岐玉很快被水泄不通的桎梏在原地。

  以他为中心,是无穷尽的手、口、脚,肉\\体……

  像一朵盛放的血肉之花,层层花瓣旋转着、蠕动着,白岐玉在花心中放声尖叫——

  [慢一点,慢一点,我也要喘不过气了——]

  最后,白岐玉也开始融化了。

  第一支手与眼球成功扑到了他的身上。

  然后是第二支腿,第三只脚,它们很快在尖叫中融化,可开了这个头,便一发不可收拾。

  很快,白岐玉被无边重量的“肉液”压垮,覆盖。

  像一个石子沉入早已等候的大海,像一片叶子被沼泽与淤泥吞没,很快,他消失其中,融为一体……

  沉浮。

  沉浮……

  “咕嘟咕嘟……啪!”

  “啪——”

  白岐玉朦胧的意识到,这一次,是真的无法侥幸逃脱了。

  终于,他被搅的一团乱的人生,迎来了不清不楚的终点。

  霍传山在哪儿,霍传山又是什么东西,毫无头绪,他也不想搞清楚了。

  属于人的,狭隘又局限的思维,无用的感性,像一滴墨水投掷入大海,一瞬就消失无踪。

  他只觉得疲倦,每一个细胞都在诉说无法言喻的折磨与疲倦,而现在,他也终于可以从折磨中解脱了。

  真意外,濒死的感觉原来是轻松的……

  让他休息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最后一抹意识,在混沌中,也没能坚持过千分之一秒。甚至,体感如此漫长的逃离与被捕,其实只在一瞬之间。

  时间,从来都是“相对”存在的,是确认“社会活动”的参照物。

  以光速运动的物体,会认为另一个光速运动的物体是静止的,永恒一致的。如果他们又永恒存在,二者之间便不存在时间的流逝。

  可如果其中一者减速,或者消逝,时间的维度便存在了,并且,眷顾能体感到它的“弱者”。

  永恒存在且苏醒的神,并不需要时间这一维度,它们可以随时在任何时间和空间做任何事情。他们无所约束。

  只有人类、那些无法恒定存在的生命需要时间来比对、来束缚原始欲/望,否则,世界就会变成一团糟。

  以不需要的东西统治需要它的阶级,这便是祂们的法则。

  偶尔,祂们会短暂的缺席,仿佛消失了,被割了舌头,可苏醒的那日,便是拨乱反正之日。

  粉红色的肉湖平静了。

  所有的肉、骨、魂,都再一次重归了平静,它们无意识的静寂与平和中,沉入了放空一切的超脱。

  那些风声,那些杂乱无序的呼吸,逐渐趋向一致。

  每一只细胞,每一处细碎的魂,都如婴儿重归羊水,开始生命最初的萌动。

  本能,或者说“真理”,“事情本该如此”的规矩,让它们如齿轮咬合、火焰燃烧般极速的融合、接纳。

  甚至在无边的能量与无威胁的平和环境中,开始爆炸式的生长。

  回归该有的模样,重返该在的部位……

  事情本该如此,缺席者即将归位,星图正在步入正轨。

  无边际的血肉之海,极速的扩散到了整片森林的每一个角落。

  奇怪的是,那些黏稠液体,分明只能蠕动、发出那种听着很可怜的,破风箱般羸弱的呼吸声,前行的速度却究极之快。

  比肩音速。

  虽然这个速度,在自然界中并不突出,但对于依附骨肉活动的生物来说,已经是难以以肉眼捕捉之快。

  扩散、扩散……

  流淌过草地、蕨丛,还有小溪与鹅卵石地,在虫豸与啮齿动物警觉的前一秒,高速包裹、融化、吞噬。

  无声息的杀戮发生在这片土地上除植物外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超脱常理的粉红液体仿佛不会干涸、没有耗光之日,毫不疲倦的扩散、吞噬、扩散、吞噬,循环这一过程。

  如果有人有幸在此刻路过上空,会看到无法理解的事情:这片森林竟然是粉红色的。

  无与伦比的梦幻,无可匹及的靡丽,如最浪漫最柔软的少女的春梦。

  那些波光粼粼的粉覆盖在每一片土地与岩石上,斑斓的植被与花卉点缀其中,宛若神祗花园的一处造景。

  可如果有什么活物不幸的坠落其中,便会在眨眼的千分之一秒内,如水消失在大海,匿影无踪。

  一秒、一分钟、或者一个小时后,黏腻腥臭的粉红色,放缓了速度。

  [没了……?]

  [唔,还是好饿啊……]

  [肚子空空……身子也没有力气……好累,好冷,好不舒服……]

  [呜……]

  它又想哭。

  [我的奴隶呢?我的仆人呢?你不是说你是最忠诚的吗?你在哪儿啊……]

  意识断断续续的,思想也迟钝到模糊,但往好处来说,它终于清醒了一些。

  过去的这一断日子,它几乎无法找回自己的意识,像被搅碎成颗粒的拼图,全是那种无法控制的支离破碎的思维。

  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是想不起来了,动也难受,全身上下没一处好地方,没有几个胳膊和手是能用的,只能用最原始最费力气的方法进食。

  偏偏食物还少得要命,偶尔能追回来一点记忆,也都远超出了付出的代价。

  想哭。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不该。

  想大喊大叫。

  想不顾一切的嘶吼、奔跑,发脾气。

  可是不能,连清醒的思考点东西都费劲。

  [为什么是我,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感觉怎么样了?”

  [好熟悉的怪腔调……不会是那个死东西吧?祂竟然还活着?]

  “抱歉,我还是不能听懂你的话。但是,你可以听懂我的,对吗?”

  祂极具耐心地说:“再忍一会儿,很快就好了,不要难过,不要哭……你哭,我也难过。”

  祂说:“心很痛,像被你扔掉我的蓝鲸和乌贼时的痛。这是叫难过、对吗?”

  [哈?你竟然知道我听得懂你的话……]

  “听这个语气,你又在生气了?不要生气,等一切结束,我会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你现在太虚弱了,睡吧。马上就结束了,我保证……”

  “我必须走了。你保重。那个盗贼已经掀不起风浪了……”

  [等等,什么叫一切结束?我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先说清楚!]

  祂的意识卡顿了几下,消失了。

  它很茫然的试图放开意识去再次对接,可祂已经不知道消失何处了。

  刚收敛了大量能量,它需要时间来消化修复,便打了个细细小小的哈欠,陷入了沉眠。

  粉红浆糊停止了蔓延。

  光滑如镜、反射着冷光的表面,正极缓慢的此起彼伏,像大地最原始的律动与生命最初的萌芽。

  风掠过,带起一片清新怡人的香。

  这香气极为独特,无法以言语形容它万分之一的美。

  像雨后植物特有的水雾般的清香,又像什么水果熟的正甜,能勾起人们最美好最温暖的联想。

  没有人能拒绝这股来自大自然的馈赠,也没有人不为之上瘾、沉醉。

  白岐玉苏醒的时候,入眼,是一片清亮又高远的星空。

  浩瀚星河铺洒在夜幕,丛林枝桠将银月与星光镶嵌其中,点亮一片静谧。

  看着这片清亮的夜色,白岐玉莫名的想到了林明晚。

  “林间明亮的夜晚……她的父母起名时见到的,应该就是这般的景色了……”

  他痴痴的看了一会儿月色,发现一个矛盾感的来源:太安静了。

  不要说夜枭鸣叫,连虫豸在草叶间的窸窸窣窣,或者野兽吼叫都没有,仿佛方圆百里已经没有活物了,只有屏气呼吸的白岐玉一人。

  这样反常的死寂,分明是骇人的,可白岐玉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心头是一片无边平静,像夕阳下沉静的山林,那样从容、淡然。

  甚至稍一回忆过去,那些大惊小怪、杯弓蛇影的自己,就觉得自己像个傻逼,脑子像短路了。

  “我之前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体验到如此多的不平凡之事,难道不是件值得炫耀的阅历吗?”

  白岐玉很不可思议的笑着摇头,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连最后一件睡袍也没了,一丝/不挂。

  白皙光洁的脚踝正踩在潮湿的土壤上。大拇指头呆呆的动了一下,细腻的黑土温柔的包容着每一根脚趾。

  “……原来,泥土是这么柔软的啊……”

  他心情很好的蹲下身子,抓了几把柔软的土壤玩。

  空气又潮又温暖,正是适合打赤膊的天气,小风一吹,好不舒服。

  “反正又没人看到,光身子就光身子嘛。”他散漫的想,“人家猫猫狗狗、小鸟小虫的都不穿衣服的,整个世界也就人类这个矫情物种穿衣服。尤其是在森林里,穿衣服的东西才是异类呢……”

  “看到也不怕的,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如此完美的裸/体,谁看到是谁的荣幸。”

  白岐玉是真的不觉得不自在。

  一旦接受了“这片大地只有我一个人类”这个设定,他就彻底放飞自我了。

  东看看西看看,采个花儿、折个草的,把所有稀奇植物都把玩了个遍。

  像一个天生地养的野人,回归了本该存在的野林,那样自由、快乐,在山林的怀抱中拥抱自我。

  跑累了,玩累了,就随便在柔软的草地上躺下。

  他打着哈欠,眯起眼睛去看正上空的星河浩瀚。

  远处,是此起彼伏的山峦;身旁,是一望无际的丛林与原始土地,视野中,不再有逼仄的钢铁丛林与来往匆匆的钢铁巨兽,那样开阔、壮美……

  他一瞬觉得自己很渺小,一瞬又觉得自己拥有一切。

  就这样静静的发着呆,望着星星在轨迹上运动,白岐玉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如果是梦的话,醒不醒来都无所谓了。他想。这里挺好的。

  待草地上纤细脆弱的人类陷入沉眠后,有蛰伏的肢触开始蠢蠢欲动。

  先是皮肤、然后是肉与骨,最后,整片草地被黏稠的肉粉色覆盖……

  森林细微的震颤起来,剧烈的风声传来了这片土地的恐惧。

  【它是不是又饿了?它又来了……我们该怎么阻止它……】

  【是不是它吃饱了,就会放过我们了!】

  【可是,可是我们不是一直在给它食物么?为什么它还会饿啊!为什么啊!!!】

  【司俎人呢?该死,他好像从前天就失踪了!他带走了所有的祭品与盐巴,该死!】

  【大地啊,赐福于我们吧,我们是您最重视忠实中中中的的子民,我们为您献上一切一切一切,请保佑——!!】

  【知府大人!恳请您息怒呀!这……唉,您或许未曾耳闻,那西方来的‘降公’原本是逃离兵役的汉人,刺配边疆后,不知怎的将自己打扮成这副怪模样,又回来招摇拐骗!哭诉什么‘念及家乡’,‘无法逃离这片土地’,皆是谎言……您且放心,小的们已经将贼窝悉数消灭殆尽,连带着异/教雕塑、经文、一并火烧……】

  【少看《山海经》这类歪门杂书!你可是要考功名的!在街上看到那些祭拜烧纸,绕远点儿,等咱们回了京城,再去拜真正的大地爷庙!】

  【这篇文章,是我帕莫罗·科多的绝笔。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必须写点什么,不这样做不行。我把唯一真/神的最后神像藏入了“那个”的里面……我有信心绝对不会有人能发现这点……明日,我将自缢,证明我的虔信。%¥#神啊,如果还能有来生,我会继续追随您……再见。再,见。】

  【你听说了吗……码头那几日来的那几个神神秘秘的洋大人,都是什么信“耶稣”的异教人!嗐……也没什么,隔壁制表厂的一个小工,因为得罪了小鬼子,被拉去灌水泥了,没想到第二天没事人一样又来上班、杀了三次都不死!这不就是僵尸么!要我说,异教人可解决不了这个,这么浓郁的怨气,乖乖嘞,得找神妈妈跳个大神!】

  【……同学们,这篇《信徒绝笔》的作者,以真挚感人的笔触抒发了被迫自杀的痛苦与虔诚的信仰……每人写300字读后感,明天交。好了,下课!】

  【小林,老师刚才讲的那个帕莫罗·科多,我妈妈特别喜欢他,买了他好多本诗集、画册在家里,听说他还研究科学呢!不过,这么一副怪名字,我本以为是法国人,我妈却说他是地道的华夏人!这也太奇怪了,我国古人有这样起名的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很多少数民族起名方式古怪着呢,你不知道,不代表没有!】

  【……喂?市长热线么?麻痹的,要不是地震,我们还不知道我们供奉的“山神爷”里面藏这个这么恶心的东西呢!呕,臭烘烘的,是死人肉么?晦气,实在是太晦气了,我们一家子可都是虔诚的信徒,市长大人,您一定要大力查处那群不敬神的该死的商人们,这是要让山神爷恨死我们呀!损阴德的!】

  【&%¥…… ……哔……】

  【……近日来,靖德市境内的连环杀人案……】

  风停了。

  最后一滴粉色液体懒洋洋的在枯骨上打了个转,把最后存在的痕迹也吞噬殆尽。

  “嗝。”

  次日醒来时,白岐玉是被渴醒的。

  好渴……

  喉咙是火烧般的灼烧痛,像吃了很辣很干的东西,一活动就疼。

  他爬起来,朝着小溪跑去,喝了好几捧水,才停下。

  “……还是好渴。奇怪,快一天没吃东西了,怎么会这么渴?”

  捧着水喝不痛快,白岐玉索性趴下身子,直接咕噜咕噜的用嘴喝。

  不知喝了多久,感觉肚子都撑饱了,才畅快淋漓的起身。

  “这溪水好甜!原来没被污染过的自然水是这种味道?怪不得那么多大爷大妈喜欢上泰山打山水喝……”

  太阳炙热的挂在天空,这是一个美好的晴天。

  这梦还挺完整?白岐玉想,夜晚、睡眠、白天……

  他倒是没怀疑这一切是真实的,因为他竟然一点都不饿。

  从昨晚找不到霍传山的折腾、到现在至少10个小时过去了,毫无饥饿感。

  不过,这个梦的长度,还是超乎了白岐玉的想象。

  他竟然在这片森林,漫无目的的生活了三天。

  倒也不是彻底的漫无目的,三天的漫游中,他确定了几件事情:

  一,除了白岐玉,森林里没有任何植物以外的生命了。当然,这一点要排除细菌病毒等微生物,毕竟肉眼看不出来。

  “我做的这个梦还挺罗曼蒂克的……这算什么,只有我存在的伊甸园?”

  二,时间的流速不正常。这里的日生日出,并不完全遵守24小时制。

  具体的,因为白岐玉没有电子产品,尚无法确定规则,但从他粗略的掐算来看,日出与日落只相差七到八个小时,而太阳存在的时间尤其长,有十个小时以上。

  三,这里存在“非生物”。

  极细微的诡异痕迹,以及细枝末节的被窥视感,白岐玉虽然没有证据,但可以确定,这里“不干净”。

  奇怪的是,这反而是他最不担心的一点。

  第四日,自由散漫的日子逐渐枯燥无味了起来。

  这日是阴天,潮湿的空气弥漫着压抑的冷,白岐玉躺在花丛与幼嫩藤蔓中,心想,这个梦什么时候结束啊?

  该结束了。玩够了,新鲜感也过了。

  然后,一片巨大的阴影,从他的头顶洒下。

  人形的。

  白岐玉一愣:“……谁?”

  回头,却是一个难以言喻的“人”。

  完美的肌肉、精致的肌肤,以及比例完美的四肢……前提是,这东西不是三米多,长胳膊长腿,超出正常范围的宽大骨架的话。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它的头。

  没有五官,一片空虚、一片留白。

  此刻,它安静的站在白岐玉身后,因为没有嘴,它也无法说话,也无法眼神交流来获知敌意。

  可白岐玉就是知道,它没有恶意。

  这或许是除了白岐玉以外,这片土地的第二个生灵了。

  想着,白岐玉试探着说:“你好?”

  三米人动了。

  过于修长的胳膊,缓缓地,像孩子第一次操纵的机器人,无比笨拙的伸出来,在白岐玉眼前停下。

  白岐玉愣了一会儿,笑了起来。

  白皙柔嫩的笑颜如草坪上最细白的小花,他伸出手,轻轻地搭在三米人的宽厚的大手心中。

  “你也是孤身一个?”他说,“正好,我们一起走吧。看你似乎还不会说话,那你一定很无聊了……没事儿,我话多,咱们很配!”

  三米似乎没料到,白岐玉会这么快与它友好的握手。

  这么个诡异的大个子,愣愣的发起呆来,竟然有些可爱。

  白岐玉哈哈的笑了一会儿,啪的拍了一下顿在半空中的手:“我渴了,走,我们去喝水!”

  说着,他朝溪边跑去。

  望着白皙瘦削的身影融入那片波光粼粼的水光,“三米”卡顿了很久,才缓缓抬起不协调的长手长脚,学着白岐玉走路的姿势,慢慢朝前“挪动”。

  白岐玉等了许久,没等到人过来。

  他一回头,乐的仰翻在地:“你走路怎么顺拐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