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起来了。”
白塔地下六层, 叶绯脖颈和四肢套着沉重的锁链，他跪坐在玻璃墙后，喃喃道。
他的头发没有打理, 显得有些乱糟糟, 过长的刘海垂下来隐约盖住了眼睛。他脸色苍白，满脸疲色，眼下挂着重重的黑青。
他似乎几夜之间瘦了很多, 下巴上还有一层淡青色的胡茬，他身上还穿着伊甸园周年庆那天的衬衫长裤白大褂, 不过那些早已变得脏兮兮又破烂, 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颓废的流浪汉。
他靠在玻璃墙边，墙外是白塔地下实验室的研究员和全副武装的守卫军, 还有沉着脸色的秦关雎。
在叶绯“异能失控”之后，秦关雎找了很多人, 干了很多以前不屑于去做的事情，才终于得到能够见叶绯一面的机会。
他想问问叶绯，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想问问他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事情最后为什么会变成那般模样。
叶绯是当今世界上已知的唯一一位S级异能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只有包括秦关雎在内的一小部分人知道他的异能叫做绝对治愈, 更少有人知道他除了绝对治愈以外还有很多其他的能力。
秦关雎知道叶绯被白塔关过很长一段时间，在他们闲聊的时候, 也提到过叶绯所拥有的其他能力，但秦关雎并不知道那些能力具体是什么。
这次倒是见识到了, 但他却没有心情去深究。
他只想知道叶绯的眼睛为什么会突然变成暗红色, 只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那天那个样子。
毕竟, 他险些毁了整个伊甸园。
秦关雎想知道具体原因，这样他也能帮着给叶绯想想办法，看还有没有机会能救他出去，他不想让叶绯就这样被关在这里，那样的话，叶绯只能像以前一样，在阳光触及不到的地下遭受各种各样非人的折磨。
但当秦关雎总算是排除万难获得了来地下六层看望他的机会，他问出了肚子里的疑惑，得到的确实叶绯茫然的一句：
“我……想不起来了。”
叶绯的状态有点怪，他的反应比平时慢很多，人似乎也不怎么清醒。
他就那样靠在玻璃边，半垂着眼睛，像是下一秒就要睡去。
“你个臭小子，振作一点行不行？我还在，我帮你争取自由，事情还没有走到绝路！”
秦关雎咬牙道。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叶绯却皱起眉，表情似乎十分痛苦：
“我根本不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你说的事情我没有一点印象。什么屠杀，什么黑雾……”
叶绯脑海中只有一些不连贯的记忆碎片，一去回忆，他脑中就钻心地疼。
“那你那天为什么从白塔出来？”
秦关雎换了个问法：
“那天早上，或者前一天的晚上，你去找谁了？”
“……”
叶绯陷入了长久的回忆。
最终，他说出了一个名字：
“小麟。”
“岑麟？”秦关雎有些意外：
“她找你干什么了？”
“……不记得。”
叶绯皱起眉：
“真的不记得了。”
“我知道了。”
秦关雎面色严肃，点了点头。
也是正是那时，旁边的守卫军提醒道：
“秦博士，时间到了。”
听见这话，秦关雎也再没有多留，他最后看了叶绯一眼，转身离开了地下六层。
离开时，他同带他出去的守卫军道：
“我要见岑麟。”
“抱歉。”守卫军面不改色拒绝了秦关雎的要求：
“您没有权限申请见岑司令。”
“……我要怎样才能有权限？”
“抱歉，岑司令说了，最近不见外人。”
“……”
秦关雎不想再跟他废话。
以他的职位，除了例会或偶遇以外，确实没有资格见秩序守卫军的长官。秦关雎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但偶然间，他却想到了另一个人。
秦璟。
他身边和岑麟有联系的人不多，叶绯是一个，秦璟也算一个。
虽然他并不知道秦璟和岑麟是怎样认识的，但她们似乎相识了很多年。秦关雎不会去干涉秦璟交朋友，他也不想让这种事牵扯到秦璟，但这次的情况实在紧急。
秦关雎从白塔出来，急急忙忙赶回了家。
他一路跑着回去，推开家门，秦璟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对面的墙壁发呆。
这么些年过去，他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她个子很高，喜欢扎高马尾，看着干净又利落。
“小璟！”
秦关雎匆匆忙忙扫了秦璟一眼，问：
“你能联系上岑麟对吗？帮帮爸爸想让我见见她，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她。”
“很重要的事情？”
秦璟的语气有些冷，她瞥了秦关雎一眼：
“又是为了叶绯对吗？”
“是……”
“秦关雎！他杀了那么多人！你还要为他做事，还护着他！！！”
秦璟突然爆发，她一脚踹倒了面前的茶几，上面的东西叮铃咣啷倒了一地。
大概是因为气急，她呼吸有些重，脸色也十分难看：
“从我十一岁开始，你就为了他的事放我的鸽子！从那之后无论什么时候，我问你在哪，你永远是研究所研究所研究所！秦关雎，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前几天怎么答应我的你忘了吗？！你说给我补成人礼，我原本不想弄这些，但你非要我答应，可现在呢？我还是一个人待在家里！！”
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着秦璟的怒声：
“叶绯到底有什么好的，你们做的那些破事到底有什么意义！是因为我不够重要，所以才一次次被放鸽子被抛弃吗？秦关雎，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
“……”
等秦璟说完这些话，秦关雎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抬手搓了搓脸，永远挺直的脊背也像是突然负上了万斤重，他的肩膀一点点沉了下去，人像是一瞬间老了很多很多岁。
秦璟的质问一句一句扎在他心上，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
他沉默了很久才找回声音：
“对不起，小璟，是我对不起你……”
他哽咽了一下：
“但请你相信我，也相信叶绯，我们在做的，站的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我相信过啊，但秦关雎，你自己想想，叶绯他真的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吗？”
秦璟心里也很气闷：
“不可否认的是，你们确实奋斗了好几年，你们做的也都是正向的事情，你们为异能者换取了平等和相对自由，这很伟大没错，可叶绯尊重过你们的成果吗？？他在伊甸园周年庆上闹的那一场，带来了什么后果？我听到消息了，边缘城区所有异能者都将被戴上项圈赶回蜂巢！所以，你们这些年做的那些事情算什么，我这些年忍受的一切又算什么？？叶绯他尊重过你们的努力吗？他随随便便闹那一出，后果就是一切回到起点！秦关雎，你做的努力，你对他的信任，全都是笑话！”
“我今天想见岑麟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小璟。”
秦关雎深深叹了口气：
“我了解叶绯，他不会故意做那种事，这件事情绝不仅仅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把叶绯害到那般田地。”
“你还替他说话！”
秦璟反应很大：
“人是不是他杀的？事是不是他闹的？你凭什么以为有人害他！怎么，叶绯的异能是精神控制吗？还是他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让你这么拎不清！”
“他的情况很复杂……”
“有什么复杂的！”
“……”秦关雎抿抿唇。
半晌，他叹了口气：
“是我对不起你，小璟，但请你相信我，叶绯他真的不是你说的那个样子。等这次结束吧，等我了解完事情的经过，等我把叶绯救出来，等这件事情平息，我就从研究院辞职，好好陪陪你。”
“不用。”秦璟似乎平复了心情，她看着秦关雎，一字一顿道：
“秦关雎，我十八了。”
她已经过了最需要他陪伴的年纪，此后被补偿再多，都再也无法安抚她心里缺失的那一块。
“反正，我永远不如你的工作重要。”
她皱起眉，似乎不想再多和秦关雎争论这件事：
“我在外面租了房子，下午就搬过去。至于岑麟的事，我帮不了你，我和她也不算太熟，而且，别想我能为那个姓叶的做事。”
说完这些，秦璟最后看了秦关雎一眼，便背上包出了家门。
她不想再在这个家里多待了，反正去哪都是一个人。
那天，她那样走出去，秦关雎并没有挽留。
可能是不知如何开口，也可能是没有时间，毕竟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秦璟虽然没有兴趣，但出于某种心理，她一直在关注。
她真的不知道那个姓叶的人究竟有什么魔力，在他进白塔地下的这几天，整个医生联合会都不得安宁。
医生联合会上到博士研究员，下到实习生小保安，全体成员联名向白塔申诉，要求白塔公布叶绯那天的行动轨迹，索要叶绯的各项身体数据，要求所有审判公平公正公开，不能只听白塔一家之言。
他们还要求探视叶绯，或者要听叶绯自己的说法，但这些要求，一概被白塔拒绝。
白塔以机密无法公开为由，一直把叶绯押在白塔地下，对外只称他异能失控情况不稳。
同时，伊甸园撤掉了边缘城区，赶制大量的监测项圈，在蜂巢设立了无数守卫军站点，推出了针对异能者的蜂巢新规，准备将所有异能者赶出伊甸园。
医生联合会对这些极为不满，他们认为白塔不能这样极端，再加上他们的叶会长还在不明不白接受囚.禁，因此医生联合会所有人自发进入中央城区，围堵在白塔外面进行抗议游行。
刚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秦璟就赶到了白塔外面。
她看着医生联合会的人穿着白色的联合会制服，要求政治审判厅出面给个说法。
后来，其他人听见消息赶过来看热闹，更是有老早就对叶绯不满的家伙们趁乱给医生联合会施压。
白塔外面一时乱到不行，后来，岑麟带着守卫军出面维持秩序，混乱的人群才逐渐安静下来。
医生联合会也不是不讲理，他们只是想要个说法。他们站在白塔前，最后由秦关雎出面，代表医生联合会提出诉求。
秦关雎几天没有睡过好觉了，他这几天都在愁叶绯的事情，头发似乎一夜之间白了很多。
他面色憔悴，但是仪容丝毫不乱，站在那里，身上带着属于学者的儒雅威严。
“第一，我们要求白塔公开叶绯会长身体各项数值，由我们来进行评测。他异能失控来得蹊跷，白塔研究院对异能了解不深，只有异能研究所能给出最客观的评判标准，如果你们担心异能研究所偏袒，那我们接受白塔介入监督评测。你们关押叶绯，可以，但我们想要一个能够说服所有人的理由。”
“第二，我们拒绝白塔因为个例而对异能者使用极端手段。先不说叶绯失控的真实性，就算异能真有失控可能，白塔也应该针对这一点做出人性化规定与合理约束，而非使用极端手段、剥离人权，打压全部异能者！”
秦关雎拿着扩音器，字句坚定，嗓音沙哑：
“医生联合会全体成员，联名请求白塔正视我们的诉求！”
空荡荡的中央广场回荡着他的声音，停顿片刻，所有穿着白色制服的人们一同举拳，几十道声音混在一起，坚定有力：
“医生联合会全体成员请求白塔，正视我们的诉求！！”
“拒绝极端手段，拒绝数据暗箱！！”
他们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却被一个个持枪的守卫军拦截在了白塔之外。
许久，灰色制服的士兵身后走出来一抹红色。
岑麟一头火红色的波浪长发披散在肩膀，她身上披着守卫军制服样式的灰色风衣。她神情淡漠，站在高处，冷眼看着下面的人群。
她并没理会他们的声音，她只道：
“白塔外不许聚众闹事，都回去，否则，守卫军将强制执法，到时候你们需要抗议的，可就不止这两条了。”
她的语气平静又冷淡。
但看见她，下面的秦关雎却皱眉站了出来。
他走到最前面，仰头望着高台上的岑麟，挺直腰背，容色丝毫不惧：
“岑司令，我有事情要问你。”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东西，扬手举了起来。
那是叶绯的通讯器。
“在伊甸园周年庆的前一天晚上，叶绯收到了你的消息，你要他去一趟白塔。在那之前，我刚在研究所与叶绯分别，那个时候他人状态不错。
“第二天，叶绯在周年庆庆典迟到，他从白塔的方向走来，身上还穿着昨天那套衣服，我是否可以推断，他人前夜一直待在白塔？
“随后，他眼瞳出现异色，异能暴走，行为举止与往常截然不同。事后，我去过地下六层，他神奇恍惚，反应迟钝，明显是经受过巨大的精神创伤。”
“岑司令，我想问，你前夜叫叶绯去白塔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叶绯的行动轨迹是否能公开？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秦关雎一句接一句只问这岑麟，而岑麟看着他手里那个通讯器，微一挑眉。
她神色未变，只道：
“我没有和你解释的义务。”
“事件不透明无法服众，我们需要一个说……”
“砰——”
秦关雎的话音被一声枪响打断。
岑麟举着手臂，微微眯起眼，她手里的枪还微微冒着白烟。
而秦关雎的白色制服被染上一片红色，他心口处的衣料被血色浸满。
人群安静了片刻。
后来，秦关雎缓缓倒地。
“秦博士！”
“老秦！！”
“秦老师！”
医生联合会的人如梦初醒，他们迅速上前，围住了秦关雎。
秦关雎睁着眼睛，神色有些许涣散。
他张着嘴巴，未说完的话被血沫弄得含糊不清。
“我们需要一个……说……法……”
“滚开！！”
秦关雎的声音微弱，被另一道女声盖了过去。
秦璟从人群外挤进来，她耳中嗡嗡作响，心脏因为恐惧和震惊跳动得比平常都要快。
她赶到秦关雎的身边，想碰碰他，却又不敢乱动。
她呼吸有些许颤抖：
“喂，你坚持一下……”
她看向周边的人，眼睛通红：
“医生呢？找医生来啊！！”
秦璟的嗓音撕扯到有些沙哑，她无助地看着身边那些人，想从中为秦关雎寻求一线生机。
“救人啊！！都愣着干什么？！！”
秦璟的视线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糊住了，后来，有一道热流划过她的脸颊，她才意识到，那是眼泪。
后来，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秦璟愣了一下，低头看去。
是秦关雎。
秦关雎口中不断涌出鲜血，他用最后的力气拍了拍秦璟的手，随后长大嘴巴，发出几个微弱的音节。
秦璟听清了，他说：
“……对不起。”
说好忙完这些事情就从研究所请假陪他，但他好像，又要失约了。
“经过白塔研究院初步判定，叶绯的异能有类似精神控制的效果。如今秦关雎带头闹事，逼问上级，行为举止异常，疑似被叶绯控制心智，我有权击杀。”
岑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秦璟愣了一下，她朝声音来处望去，透过周边围堵的人群，同高台上的岑麟对上了视线。
岑麟冲她微一挑眉，神色未变：
“再提醒一次，要是再有人扰乱秩序，冲撞长官……”
岑麟微微眯起眼：
“那么，格杀勿论。”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