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白玉京>第111章 番外七

  天帝最近常常做梦。

  因为他不是真正的神,也没有灵力,所以他和其他的神不一样,他需要睡眠,也会难以抑制地做梦。

  而他梦里出现的最多的人,莫过于碧桑。

  他还记得,那年在楚国的宫殿里,他第一次见到碧桑的时候,男人衣着简朴,却不掩其风华,他身边还带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也不知道是谁替他打理过头发,好歹看起来还算干净。

  他一眼便看出,碧桑有修习的潜力,是难得的人才,只是他不太想要那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然而碧桑却不肯将他赶走,一定要把那个小拖油瓶带在身边。

  为了将碧桑纳入门下,天帝选择了妥协。

  后来,碧桑成了他的大弟子,而那个面黄肌瘦的男孩虽然先天不足,可还算勤奋,随他学艺几年后,被他收为了弟子。

  又一位国师陨落后,那时的天帝作为楚国宫殿里最为德高望重的悟道人,成为了新的国师。

  很快,楚国国君便为他备好了船只和银两,允许他挑选几位弟子同他一起前去蓬莱问道。

  彼时的天帝已经逐渐参出了天道与五行有关,于是决定选择了他年纪最大的五位弟子同他一起去。

  楚国距离蓬莱路途遥远,又有无数妖族鬼族虎视眈眈,随时监视着人族,生怕他们真的求道成功。

  一方面是国库潦倒,另一方面为防被妖族鬼族盯上,他们的船只上只带了最基本的物资,可饶是如此谨慎,他们依然很快遇到了凶残无比的妖族。

  为了活命,他们只能撇下物资四散奔逃,而妖族一时追丢了他们的踪迹,便优哉游哉地蹲守在他们的物资处守株待兔。

  国师不得不下令放弃物资,带着众弟子乞讨或者打一些短工为生,一边掩饰着自己的身份,一边缓慢地往蓬莱的方向去。

  离开楚国的第八年,五位弟子和国师终于行至了与蓬莱隔海相望处。

  他们将所有的铜钱银两凑在一起重新修了一条船,在一个隐秘的夜晚,无声无息地踏上了往蓬莱去的最后一段凶险无比的道路。

  他们不敢睡觉,于是在海上低声聊着天,为彼此打气,保持清醒。

  患难易生矛盾口角,也更加容易深化感情,那时候的天帝和五位弟子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朝夕相对,感情深厚无比,能够交付后背,亦能够两肋插刀。

  八年时日久远,王城传来消息,说是楚王迟迟等不到他们的回音,派人搜查后发现了他们物资的残骸和妖族的踪迹,以为他们早已身死,于是已经派遣了新的国师前往蓬莱。

  而楚国都城的王公贵族们对楚王的意见也越来越大,几十年的无用功,让他们认为所谓的修道不过是一场骗局,而楚王花费这么大心血和财力来扶持修道人不过是劳民伤财,实在是不堪为国主。

  几位弟子闻及,均是叹了一口气,又充满期翼地看向一望无垠的深海。

  “快了,”有人说:“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他们不知道,这片海上,有无数前赴后继的修道人都说过一样的话,可他们最终都变成了骸骨和尘灰。

  海面宽广,浪潮波涛诡谲,天气变幻莫测,他们无数次迷航或者差点被掀翻,在海上漂泊了无数个寂寞的昼夜。

  国师靠着灵根和罗盘艰难地找寻着方向,终于在拨开云雾后,看见了犹如海市蜃楼一般,从前只活在人们口耳相传中的蓬莱。

  他们欣喜若狂地靠岸登岛,然而那个从前只活在地图和典籍里的蓬莱,却与他们的想象大相径庭。

  蓬莱根本就不是仙岛,那里什么也没有,荒芜一片,山林树木屈指可数,几无人烟,更别提能够果腹的食物和水。

  国师与他的弟子们花费数日将整个岛探寻了一遍,可除了人类的骸骨,什么都没有发现。

  而那些骸骨的中间还散落着各国的铁令牌,昭示着他们来到这里如出一辙的缘由。

  同伴的惨死让国师意识到蓬莱求道或许根本就不可行,他拿出命盘开始推演,却没有算出任何结果。

  最后,国师垂下眼睫,对他的弟子们道:“我们回去吧。”

  回去向楚王请罪,告诉他求道或许本身就是一种奢望,而后终结掉这一次又一次毫无意义的赴死轮回。

  然而离奇的是,当他们准备离开时,却发现那艘用于渡海的船消失了。

  没有任何征兆地,消失在了这座荒无人烟的岛屿之上。

  一边令人激动得浑身战栗,一边却又令人胆寒。

  船的无故消失,说明此间必然有神灵之力能够操控世间万物,可失去了船只,他们将彻底断了回去的路,只能在这里继续问道。

  要么成神,要么死。

  两个极端。

  而很快,他们就迎来了死亡的挑战——饥饿。

  因为修道,他们要比寻常人更加能够忍受饥饿,但他们到底未曾成神,不吃不喝,将注定死亡。

  起初,他们试图去采撷蓬莱上为数不多的一些绿植勉强果腹,然而每当他们试图去碰那些东西,整棵植物就会拔地而起,只剩下流沙与风暴。

  海水喝下去只会死得更快,可岛上的树木一碰就会消失,根本就无法生火煮水。

  明明是海岛,却比沙漠更难以生存。

  他们第一次与天道的力量如此接近,那力量是如此的雄厚,可以让他们的船灰飞烟灭,也能顷刻间毁掉这座岛上所有的植物,让他们绝无半点可能的生机。

  国师崩溃之下跪在地上反复叩拜,祈问上天:“是我们错了吗?您究竟为什么要至我们于死地?”

  然而除了苍凉的风声,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直到最后因为缺水,连泪都快流不出来了。

  持续的饥饿使人的神经变得无比敏感纤细,也容易勾出人类茹毛饮血,最为原始野蛮的本性。

  每个人都不傻。

  岛上没有别的食物。

  而他们,是岛上唯一的食物。

  他们已经到了距离求道成神最近的地方,见识了真正的天道之力,那不知好坏的天道就是要逼他们向自己人动手,他们甚至能根据此推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谁能活到最后,或许谁就能成神。

  很快,年纪小些又冲动的二弟子动了心思,开始密谋算计暗害小弟子。

  打着搜寻旗号的无数次分头活动里,在其他人和国师看不到的地方,他向自己的师弟亮出了雪白的锋刀。

  小弟子数次死里逃生,终于哭着跪倒在大弟子身前,捂着胸腹的伤口,苦苦哀求道:“兄长,求求你救救我!”

  小弟子就是当初那个被碧桑带来的少年,后来的凤栖君。

  彼时他还不是神君,好不容易在楚国养的好一些的面色,又因为这一趟蓬莱之行变得格外乌青惨绿。

  当年在楚国碧桑救了他之后,他便认了碧桑为兄长,拜入国师门下后,他遵循规矩改口为大师兄,直到眼下生死之际,他才重新叫出那声兄长。

  他的身体相对于其他人更为羸弱,大概是因为幼时挨过饿,伤了根基,饶是已经长大,个头依然比旁人矮些。

  原本国师此行是不准备带他的,只是他不肯与碧桑分开,加上修道还算有灵气,碧桑又亲自来求,国师才应允了。

  眼下二弟子会拿他开刀,其实是在国师的意料之内。

  从古至今,都是穿上衣服,有了温饱,才有资格谈论礼教。

  极端而恶劣的环境下,埋入骨血的自私因子只会让人撕破面具。

  弱肉强食,这也是天道。

  到了如今这种时候,死一个人,就能暂时救活其他人,国师早已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想到的是,他的大弟子竟然把二弟子痛斥一遭,甚至动了手。

  他的修为在众位弟子之上,甚至能够使用一些简单的妖族法器,二弟子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很快,便被他罚跪在了枯岩之上。

  那时的碧桑面容冷硬,警告其他人道:“此事绝不容许再发生第二次。”

  二弟子欲争辩,他便执剑而立起誓道:“以后谁若再向同门动手,我必诛之!”

  因为大师兄的震慑,所有起了心思没起心思的弟子们都老实下去了,除了二弟子饿到极致时气若游丝却心存怨毒的那一句“我不甘心死在这里”,师徒六人表面都再度和平了下去。

  然而和平并不能替人抗饿。

  很快小弟子就昏迷了,紧接着四弟子也开始有一遭没一遭地陷入长久的沉睡。

  寸草不生的山洞里,国师气若游丝地靠坐在石壁上,已经几乎没有能站起来的力气了。

  干渴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终于也迎来了第一次无意识的昏睡。

  睡梦之中,甘甜的清泉流淌进他的喉咙,滋润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忍不住索取更多,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渴望似的,他的嘴里突然出现了一块肉。

  国师猛地清醒过来,却发现他的嘴里真的有一块肉,而那些被他喝下去的,是滚烫的鲜血。

  他睁开眼,想问问肉和血从哪里来,可大概是长久的饥饿损伤了他的眼睛,双目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师父,吃吧。”

  他听见了他大弟子的声音。

  在空旷如同陵墓的山洞里显得有几分冷清,还有几分不易察觉地颤抖。

  “哪里来的肉?”

  国师终于问出声。

  “是鱼,师父,”大弟子轻声道:“冲到岸上来的。”

  国师很轻地蹙了眉。

  蓬莱的海边,根本就不可能有鱼。

  他们一开始就把主意打到了鱼上,可整座蓬莱上的树木都是一碰就消失,根本没办法制造成捕鱼的工具,仅凭游泳跳进海里抓鱼无异于痴人说梦,而最离奇的是,蓬莱的海边连贝壳都没有,海浪一次又一次冲刷上来,却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

  所以怎么可能有鱼呢?

  但国师什么也没说,他甚至没有怎么去咀嚼喂进嘴里的肉,便囫囵个儿地咽了下去。

  他不敢咀嚼。

  这一点血肉是绝处逢生的希望,失去意识的其他弟子们终于渐渐清醒了过来,仿佛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忽然有人质疑自己为什么看不见了,交头接耳间,他们很快发现不知自己一个,他们全都看不见了。

  空荡荡地山洞里每说一句话都会有回音,听起来幽幽的,如同鬼魅。

  与此同时,他们也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那些反复回响的声音里,独独没有他们大师兄的。

  一个轻颤的,低哑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开口:“大师兄有没有……给你们喂鱼肉?”

  不需要回答,所有人都明白了。

  国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的视觉都是被碧桑封闭的,那是他教出来的弟子,他对碧桑的修为最熟悉不过。

  他知道碧桑还没有死,他一旦死了,他们的视觉禁锢也会随之被解除。

  碧桑此时,想必正在试图躲到一个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国师闭上眼睛,不敢再睁开。

  他第一次害怕睁开眼时……会看见光。

  他摸着黑,再次翻出罗盘,开始不断占卜他们的未来,他不肯相信他们就将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成为后人见到的一具白骨。

  然而这一次出乎人预料的是,就在凝神屏气进行占卜时,他突然被拉近了一片碎裂的空间。

  破碎的虚空碾压着他肺内的空气,他像是被人掐着脖颈,仿佛无法呼吸,他不断地挣扎,缺氧让他的耳鸣急剧加重,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血管有气无力搏动的声音,嘈杂的耳鸣声里仿佛还夹杂着人的话音。

  格外渺远,像是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说话的声音很多,细碎地杂在一起,吵得耳朵生疼。

  “你们是谁!”

  他试图大喊,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来声音,可那些人却像是听到了似的,开始不断地大笑。

  最后大笑声淡去,国师听见了一句带着几分疑惑的质问,“咦?怎么是你?”

  “我?”

  他问了一句,却没有人理会。

  那些人似乎在讨论,又似乎在窃窃私语,断断续续,听得并不分明,其间夹杂着几句:

  “他不是……”

  “……献祭。”

  “是……错了?”

  “……那人还没死……他……闯进来的。”

  “……五行归一……六人起阵……已破……无……改……”

  “或有……灾祸……”

  “罢了。”

  一句叹息似的“罢了”终结了所有的话音,国师身上的窒息感骤然消失,他的手边突然多了一幅卷轴,端端正正地写着“蓬莱秘阵”两个大字。

  他欣喜若狂地翻开,死死地攥着那副卷轴,生怕一松开就会失去似的,可就在他阅读完的那一瞬,他猛地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刚刚不过是在梦中。

  心跳躁如擂鼓,国师不住地喘.息着,汗水从他额间滚落,窒息感终于褪去。

  他来不及去思考那个梦意味着什么,只能抱着一份侥幸心理,在他忘记卷轴的内容前,飞速回忆着那卷轴上写的内容。

  他操控者罗盘,按照卷轴中所说制造出了一片幻境,将他五位弟子的灵魂抽出,于化境之中修炼了七七四十九天。

  直到阵破的瞬间,一声暴喝直入云霄,与此同时,他仿佛浑身骨骼经脉皆断过一遍又相连,极大的痛苦中混杂着极大的快感,仿佛得以新生。

  身体上所有的不适同时消失,干渴饥饿都不复存在,混沌骤然被勘破,他的脑海中只剩一阵清明。

  他知道那是神的力量,他拥有了至高无上的,神的力量!

  强烈的兴奋感笼罩着国师的心,从前的所有痛苦都消失殆尽。

  他身轻如烟,不需要任何依托便能凌云而起,他从蓬莱岛上漂浮而上,俯瞰着整个蓬莱,眼前的蓬莱已然不再是最初的荒芜景象,繁花盛景,云雾缭绕,藤萝苍翠,绿意成荫,如临仙境。

  很快,无限的灵力开始从他的身上流淌而出,交杂着白云,在九州之上的空中编织出了一片辉煌壮丽的白色宫殿,那些虚无表面的云逐渐凝结,直到裹挟着他的灵力化为纯澈无暇的白玉,一颗明珠从国师的手中缓缓飞出,落到了最中心宫殿的尖顶之上。

  天宫由此落成。

  那一刻,所有人都在为求道成功而欢欣鼓舞,唯有国师难以置信地怔愣在空中,看着刚刚由他建造的白玉仙宫,还有自己颤抖的手。

  他发现,他失去了他刚刚短暂拥有过的灵力。

  他再也没有被拉入过那样的梦中,亦再也不曾听到过那些声音。

  他一直以为那个支离破碎的梦是他顿悟前的梦魇,直到很久以后,天帝偶然间想起那些过往,才慢慢明白,当年听来的那只言片语,究竟意味着什么。

  当年蓬莱问道,的确如他所料那般,是依托五行之力,但实际上要开启蓬莱阵法,需要的却是六个人。

  因为最中心的那个人……是用来献祭的。

  蓬莱岛上的考验,并非让他们鱼死网破,而是为了挑选出一个愿意为了其他人献祭自己的灵魂。

  因为天宫的铸成,必然伴随着牺牲。

  所以之前来求道的人都失败了,因为所有人都不够无私,谁都不肯牺牲自己的性命,来保全其他人的苟活。

  唯独碧桑是个例外。

  因此蓬莱阵法里的天道神识被召唤了出来,而被天道选中的人,本该是以自身血肉喂哺师门的碧桑。

  他的灵魂将成为盛放灵力的容器,在构筑出天宫之后,重新归于□□凡胎,随着天地变幻一起死去。

  而当年因为阴差阳错,获得五行之力的碧桑成为了木元君,神灵的力量治愈了他割肉放血的伤痕,而国师却不慎应阵成了阵眼,代替碧桑承受了对天宫的献祭,在铸成天宫后,失去了所有的灵力。

  可他从不是甘心献祭自己之人,绝不肯接受化作尘埃老死的宿命,顺应天命安心死去。

  梦里那些东西的“或有大祸”一语成谶。

  于是有了后来的一切因果轮回。

  天帝逐渐明白,并不是他带领着弟子们悟出了成神之道,而是碧桑的行为触发了这一切,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天帝并没有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碧桑被囚于塔下的那一日,天帝在大殿外,望着那颗终年明亮的夜明珠静坐了一天一夜。

  为防师门内生龃龉,碧桑曾立于蓬莱,以剑起誓,害同门者必诛,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血肉来为他的师父和师弟续命。

  然而最终,他的师门在自己的利益面前,却无一例外,毫不犹豫地背叛了他。

  有时候天帝忍不住想,如果当年没有那些阴差阳错,如果当年铸成天宫后失去灵力的人是碧桑,事情会是什么模样。

  他会坦白一切甘愿赴死,还是会和他一样隐瞒全貌,苟且偷生,夹在一群仙官之中,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自己的滥竽充数呢?

  他相信是后者。

  他相信没有人能无私到这个地步。

  所以他才会在林焉质问他时脱口而出:“如若当年失去全部灵力的人是碧桑,三界未必会比今日更安宁太平。”

  可大概是因为催眠自己久了,他也逐渐忘记了许多事。

  譬如天宫建成的那一日,他们师徒六人第一次踏进了那座巍峨壮阔的天门。

  纯白的石阶上,天帝抬起头,看了一眼尚未题字的匾额,而后道:“碧桑,你为它题一个名字吧。”

  青年长身玉立,笑容温润,“仙君当如白玉,心不染瑕,一心为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便以此匾额鞭策我众仙官罢。”

  言罢他提起佩剑飞升而上,切玉的刀锋凌厉,纯白的玉碎如雪花一般落下,最后在天门之上,留下了三个风骨周正的大字:

  “白玉京。”

  作者有话要说: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

  全文完。

  感谢大家的支持与陪伴,这篇到这里就彻底结束了,我大概下周二(5.10)会把这篇入个V,看过的宝们不用重复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