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白玉京>第100章 宿命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无数的天兵天将,穿着一致的铠甲,齐齐将钢刀对准了林焉。

  天帝可以操控他们所有人的神智,哪怕他们上一秒,才刚刚得知了所有的真相。就连白梁都站在那些仙官们之间,眼里没有任何的神采,像是一把没有感情的武器。

  一日之内建起的白玉仙城,在剧烈的灵力震动中被摧毁坍塌,玉柱断裂,楼宇崩塌,四处皆是断壁残垣,终年的仙乐第一次消失,无数城楼大殿皆被炸毁,粉碎的玉石扎进林焉的心脉,三殿下血肉模糊,正面几乎已经看不出人形。

  唯有后背毫发无损。

  青霭与林焉背对立于千军万马之中,挺直的后背紧紧相贴。周遭是源源不断的猛攻,头顶是天帝毫不留情劈下的惊雷。

  鲜血,硝烟,残骸。

  像是永远都不会有尽头。

  直到天边一道近乎耀目刺眼的青光骤然出现,白发苍苍的朽木老人身后,站着密密麻麻的魔族众人。

  神魔对峙,朽木缓缓撕下面皮,终于露出碧桑元君千年未改的面目,风华正盛,冷毅如昔。

  旧时的师徒,终究成为如今的仇敌,水火不容,立于白玉京的云层之上。

  这场漫长而持久的天魔大战,持续了一段极为难熬的时光,无数仙官折陨其中,魔族死伤亦惨重。

  终于在七天七夜后,角逐出了最后的胜负。

  天帝负手而立,望向只剩一口气苦撑的碧桑,那张圆润的脸,再一次露出慈眉善目的神情,“碧桑,你何苦呢?”

  天帝那张脸实在是生的太好,五官皆是温和,似乎连鬓发都在诉说着“仁君”二字,才格外能够蛊惑人。

  碧桑用剑撑在地上,勉力维持着身形,抬头望向他,“为正义而死,碧桑从不后悔。”

  天帝望着他,眼中意味不明,半晌,他终于从手心凝聚起黑瀑一般的浓黑灵力,对准了碧桑。

  林焉与施天青一左一右护在碧桑身前,两柄软血剑并一柄青光木剑,眼里是决然的杀伐与坚毅。

  “不必护着我了,孩子。”他说:“我已身负重伤,苟延残喘,从前的心气也早就被消磨干净了,我活着,也救不了苍生,可你们两个活着,这白玉京,终会有真正清朗的一日。”

  言罢,他几乎是在天帝袭来的同一时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用尽最后的力量,推开了林焉与施天青。

  轰隆的天雷滚滚,浓墨一般的灵力穿心而来,轰然一声,一个坚硬的躯体撞到碧桑的心口。

  “小师弟?”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替他挡下这轰然一击的凤栖君,他耳坠上的铃铛被震得粉碎,坠落在地上,腰间银环刺入柔软的腹腔,他瘫软在地,从耳朵流出了鲜红的血。

  临槐紧随他其后出现,亦是震惊地看向凤栖。

  “抱歉临槐……”凤栖闭了闭眼,“刚刚话还没有同你说完。”

  深水下的虚空幻境破碎后,他和临槐被甩到了同一寸空间。他们在寂寥无人的黑暗中行走跋涉了很久,都没有感知到任何与外界有关的讯息。

  直到毁天灭地的神魔之战击碎了他们被困的地宫,照亮了三界,他们才终于得见天日。

  马不停蹄地赶往白玉京之前,临槐还在质问他——

  “长生为什么会知道我是夏瑛和苏辕?”

  “是你引他来白玉京的?你已经利用了我,为什么还要利用他?”

  然而他没有来得及回答,就看见天帝将致命的一击袭向了碧桑君。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迟疑,御剑出了此生最快的速度,终于在那灵力落在碧桑君的前一瞬,替他挡住了这绝不可能生还的一击。

  眼下他眼下乌黑,无比潦倒憔悴,丝毫也看不出从前那个最爱穿金戴银的仙官模样了。

  他躺在碧桑的怀里,轻声对临槐解释,“你不知道,那时候得知夏瑛身死,他差点就疯了。”

  他咳嗽了两声,痰液如同粉红色的泡沫,满是血腥。

  “有天帝的授意,幽冥主不敢告诉他真相,我只是觉得他实在凄惨潦倒,才没忍住把你的秘密告诉了他,至少让他不被蒙在鼓里,让他有个活下去的念想。我怕他乱来,还特意瞒着他,让他以为你什么也不知道。没想到他真的为了见你一面,还真的勤学苦练直至闯入了锦华门。”

  他轻笑了一声,似是自嘲,又像是落寞,“我的确利用了很多人,可长生一个树妖,我现如今能利用他做什么?不过是羡慕你们能两情相悦,想着能帮就帮衬一把。”

  他说完,又看向立在他一边的仙君,他的目光环视一圈,一个一个点着名字:“殿下,青霭,陛下,”最后他的眼神落在碧桑的脸上,“……大师兄。”

  “有件事,我骗了你们。”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像是觉得很倦很倦了。

  “其实那年瑶镜送青霭来锦华门考教时,大师兄根本就没有看见过她。”他道:“是我骗了瑶镜……大师兄娶她,是因为真心爱慕她,和青霭……没有半分关系。”

  “什么?”施天青猛然往前一步。

  “对不住了青霭,让你这么多年,都这样自责,”凤栖笑着摇摇头,“她是因为我的谎话,才自/杀的。”

  碧桑蓦地起身,凤栖从他身上骤然滑落,摔倒在地。

  他指着凤栖,嘴唇轻颤,错愕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对瑶镜?”

  “你真的不知道吗?”凤栖问。

  “我不信你不知道。”他摇头道:“你知道的,只是你不愿承认。”

  他似是自言自语。

  “当年是我对不起瑶镜,若有来世,我也不想再做什么仙君,只愿做天上成双成对的大雁,有一只守着我,也只守着我的鸟儿。”

  他颓然地躺在地上,直勾勾地看着碧桑,然而后者却避过了他的目光。

  “徒弟,师兄,盟友,师父全都被我变成了仇人。”

  他是所有人共同的仇人。

  天帝要杀他,魔君也要杀他。

  他对不起的人太多,恨他的人太多,以至于就算他被五马分尸,都没办法让每一个恨他的人获得一部分躯壳。

  他闭上眼睛,只剩下破碎的声音。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我还是做了一件善事的。”

  他仿佛想讨一句夸赞,证明自己并非无情无义的大恶人。

  “瑶镜精通卜卦吉凶,当年她曾算出青霭将军有杀身之祸……”

  将死的女人瘫坐在他的面前,看向犹在沉睡中的婴儿。

  “这些年,我不断占卜,一直想找到青霭的死劫究竟应在谁的身上,想方设法……想要破除这一劫。”

  “直到我诞下比目那一日核算八字,”她痛苦地闭上眼,“我从未想到,青霭的死劫竟然应在了我儿的身上。”

  甥舅相残的宿命,让精神已经岌岌可危的瑶镜,感受到了命运最为荒唐的捉弄,在她本就摇摇欲坠的求生欲上,又添了一把绝望的烈火。

  她将封印了大将军的琉璃灯交到凤栖的手上,带着一个被命运薄待的女人最后的恳求。

  “这盏琉璃灯,唯有我儿千岁之后对其许愿,方能破除封印。”她说:“若我预言真有成真那一日,还请仙君无论如何,一定护住青霭的性命。”

  对瑶镜所有的承诺里,他最后唯一,只做到了这一件事——保住青霭的性命。

  “青霭,”他唤施天青,“你应该过来……答谢我。”

  他还像旧时那般厚脸皮,施天青怔忪半晌,缓缓走向他,凤栖却用尽了最后力气,一把拽住他的手,将他扯得一个趔趄,单手撑住地面。

  忽然,一个坚硬的东西落在施天青手里。

  凤栖君看向他的眼神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戏谑,眼中满是光亮。他在施天青耳边语速极快地轻声道:“拿上这令符去找无名楼主。”他拍了拍施天青的手,“这是我能留给你们最后的东西了。”

  言罢,他眼中回光返照的最后一抹盛光消失,凤栖颓然地松开手,结束了他机关算尽的几千年。

  几乎是同一时间,万花林中的茶杯意外脱手,声响清脆地摔落在地,雀明却没有去看那一地残骸,而是望向手腕上的一双银镯。

  那银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变黑,最终一碰,就变成了一地黑色的尘灰。

  他沉默良久,望向一旁透明的缸中游动的金鱼。

  “他死了。”

  不知道他是在对金鱼说,还是对自己说。

  “我就知道……”雀明摇了摇头,“他终究还是会为了那个人死的。”

  孔雀明王提着一颗透亮的水球,将金鱼装在其中,缓缓走出屋舍。

  外面是从前热闹非凡的曲水流觞,他还能记起无数个与凤栖君饮酒作乐的夜晚。耀目的日光打在金鱼的身上,将它一身鱼鳞映照得闪闪发亮,像是一块璀璨的黄金。

  “他总是追着那个人的脚步,眼里只有那一个人,才觉得自己孑然一身,无边孤独,”雀明轻声道:“但凡他回头看一眼,便知道他从不只是一个人,也有其他人守在他身后,真心在意他。”

  “罢了,”他将水球放在清澈的溪流上,很快那水球便化开,其中的金鱼缓缓落在溪流中央,“囚禁你这么久,也觉得没什么意思。我还以为报复你,会让我有多爽快。眼下我要走了,你也走吧。”

  然而那金鱼停留在原地,并没有移动分毫。

  “怎么了?”雀明半蹲着看向那尾鱼,“从前把我当阿猫阿狗的时候,对我百般轻贱,如今我拿你当了几天爱宠,你还舍不得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这番话起了作用,那尾存放着落川君灵魂的鱼,终于缓缓游走了。

  雀明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很快金灿灿的鱼便和那水融为一体,看不见了。

  他原不过是一只漂亮的孔雀,无忧无虑,直到被点化成仙,变作人形。

  做人的这一生,他亦是心胸狭隘,毕生所求不过“尊重”二字。

  为了这一句“尊重”,他恨了落川几千年,到死都不肯放过。

  也为了这一句“尊重”,他在繁花盛开,春光正好的万花林深处,化作细碎的光点。

  这一辈子寡淡而乏味的走马灯里,小孔雀始终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凤栖君的时候。他不像旁人那样笑他穿红着绿是艳俗,带着他满宴会地乱玩乱窜。

  后来不知道哪里窜出来一个仙君,刻薄而鄙夷地看着他,话却是对凤栖说:“元君大人与城主的一位贱宠这样亲厚,也不怕丢了身份。”

  那时候的凤栖护在他身前,满不在乎地握住他的手,“我金元君想和谁在一块儿就和谁在一块儿,难道还要向你报备么?”

  他冷笑一声,跋扈又嚣张,“孔雀明王是天帝亲封的上仙,你哪里来的胆子这样置喙,况且就算他只是洒扫的下仙,我今日也一样要与他牵手同游。”

  其实活的太长,许多事情他都记不清了,可他却永远忘不了凤栖君那日一身明晃晃发亮的金银首饰,在白玉京终年的白昼下,晃得他双眼迷离。

  他带着他向落川君报了仇,他让他的性命有了最后一丝尊严。

  于是他干脆决然地殉他而去,但求黄泉路上,或可结个伴。

  不过是……苍茫人间客,死生酬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