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臻不知道外面闹得多热闹,他就睡了一觉,顺便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

  他没有附体,没有被附体,这次做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梦。

  自己是个十岁的孩子,光着脚,正满山遍野的跑着,山里的风很轻柔,打着哨子,捧起他的脸。草很绿,天很蓝,他跑的很快,满地的小精灵被他冲散了,各个顶着圆滚滚的身子,爬到别出去了,容臻趁他们还没爬走,伸手抓起来一个,放在肩上。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少年抬头看了眼天,黑漆漆的乌云追着他跑,大雨将倾,四处透着闷热。他甩出一张符,嘴里念叨了几句,一眨眼,轻松地跳到一个洞中,洞里干净敞亮,地上铺了一个厚实的大垫子。

  外面一道石梁,像大象的鼻子,直直插入地上。

  容臻在梦里幡然醒悟,这地他来过,正是张行客带他去的象山啊!

  对面的垫子上已经躺着一个小男孩,比他小不了几岁,掀开毛草编的小被子,拍拍身边空着的位置高喊道,“小师叔!你干嘛呢!快来啊!”

  声音到脸都很熟悉,容臻一个不小心,看到了可爱到犯规的小小的张行客。

  他脸色比长大后苍白,这么热的天他还穿着两层衣裳,嘴唇还在发紫,显得柔弱不堪,唯独一双漆黑的眼睛还是那么亮,一如现在,装着星辰大海。

  容臻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很弱,像他就地拔起过得狗尾巴草,一折就断。

  “小师叔,我要是能跟你一样的就好了。”小男孩抱住容臻的腰,像个小奶狗一样蹭来蹭去,“跑来跑去,也不会累。”

  “小猴子,会好的。”小容臻摸摸他的脑袋,“咱俩小时候就没见你歇过,就这两年不太好,奶奶说了,她在想办法呢,准能好起来。”

  “老狐狸呢?”张行客问。

  “我跑的快,他没抓住我!”

  “姬爷爷嘴硬心软,故意放你来陪我。”张行客笑了,把头埋在小师叔怀里,俩人瞧着外面的大雨,一个拍着一个,手拉着手,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角落里,一位老太太走了进来,盯着两个拉着手的孩子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长大后的容臻不可思议的睁开眼睛,对上了那对发红的星辰大海的双眼。

  他的手还在他手里,一别经年,未曾改变。张行客红着双眼,满是歉疚的看着他。

  “容老师,对不住,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我跟胡岚说过了,你要是觉得身体可以,我现在就安排你下山。”

  容臻:“张。。”

  “我爸那边,是他对不住你,可。。可我是真的没办法。”张行客最后那咬牙切齿的样子,恨不得原地换爸。

  容臻:“我。。没有。。”

  “你别怪他,要怪,就怪我一个人。”张行客痛苦的挠了挠脑袋。

  容臻:“其实,。”

  “我知道你现在也不想见我,我叫胡岚来。。”

  “等等!”容臻伸出手,终于成功的打断了沉浸在自我否定中的张行客,他想起胡岚之前说过的话,“肢体是不会骗人的。”

  容臻没有那么大胆,他不敢一下子亲过去,于是他选择紧紧的回握住了张行客的手,像他在梦里看到的那样。

  人手的感觉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之前,自己之前居然把这些全都给忘了。

  他见鬼很淡定,因为他小时候明明就是抓鬼的。

  他画符画的快,因为小时候天天都在画。

  他直觉很准,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天赋极高的捉鬼大佬啊!

  他是张家家主的师姐,张亦晴的关门弟子,他就是容臻的小师叔啊!

  张行客没这么多心理历程,他的眼睛雾蒙蒙的,感觉对面的容臻瞧着自己的眼神有点烫,好像不是恨他的意思?再感觉了一下对方手心传来的热意,咦,他飘了,怎么感觉好像还带着点爱意?!

  张行客狠劲闭了下眼睛。

  容臻没有松手,他笃定的看着他,再不想以前那般犹犹豫豫,他笑着喊了一声。

  “小猴子,是我啊。”

  张大佬眼中的水汽逐渐褪去,黑漆漆的大眼睛眯成一道缝,“你叫我什么?!”

  “小猴子!”容臻的桃花眼向上拉长,笑意从眼尾一直荡漾出去,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我想起来了!龙虎山,你,张亦晴就是我奶奶!还有!我就是你的小师叔!”

  张行客傻眼了,他努力消化着对方的话。“什么意思?”

  “我说,我就是你的小师叔,张至秦!只是之前我忘记了。”

  “忘了?!”张大佬一时间还不能接受,这他妈能忘了?!

  容臻就是张行客的小师叔,原名张至秦,是张行客的姑奶奶张亦晴的闭门弟子,在张行客八岁那年,张亦晴带着10岁的容臻下了龙虎山,改名换姓,从此再也没回来过,一别二十年,再相见竟是谁也没能认出谁。

  一切都化在张少爷那句调侃中,“我瞧着你长得像我亲戚。”一语成谶。

  年少的记忆汹涌而至,张行客恨不得在自家山头放礼炮,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小师叔回来了!老爷子寿宴也不管了,反正他刚才走的时候,也没打算再回去,张少爷干脆带着容臻满山头乱窜。

  张少爷左手紧紧拉着容臻,右手指东指西,挥得的跟装了马达一样。

  “容臻!你看,看那个石头,记得不,我哥抢我风筝,你在上面画了个符,害得他摔了个狗吃屎。”

  “你哥气的,爬起来追我跑了二里地。”容臻笑了,他小时候跟现在不一样,跑的倍儿快。

  张行客指着远处的山头,“你打小画符特别厉害,那会儿咱俩就说,将来开个卖符的店,你画我卖,一准挣钱!”张行客后半句没说,他后来的确开了个淘宝店卖符,可惜容臻已经不见了。

  不等对方回答,张大佬又猛地跳起来,“看那!”他指着一个草垫子,“老狐狸强逼着我们学画符,然后你跟我躲在里面,睡着了。”

  “家主找了我们一下午。”容臻脸上也挂着笑意。

  “老爷子脸可臭了,容臻!看那边。。”

  “容臻,这里!!”

  “容臻,哈哈,就是那儿!”

  太阳很快沉下山头,张大少爷还带着容臻漫山遍野窜来窜去,生怕他不跟容臻把过去的回忆都说一遍,容老师睡一觉,明天就又把他忘了。

  他有太多封存在心里的甜蜜,这些年都被逼着选择遗忘了,今日这个锁一撬开,张大佬发现里面封存的佳酿没有变质,反而历久弥香。

  秋天的风带着果实成熟的味道,落在俩人身上,日落星沉,俩人这才反应上来,折腾了大半天,都饿了。张行客甩出一张符,把俩人送到象鼻山的洞中,洞中有吃有喝,他们俩简单的填饱肚子,便肩并着肩,躺在洞里的垫子上,看着外面的漫天星光。

  沉寂的天空中闪着一颗颗小小的钻石,张行客举起手,在半空中划拉了两下,一张凌空取物符闪了闪。一个软绵绵的小家伙从半空中掉下来,闪着光砸在容臻的怀里。

  不注意还以为是星星掉了下来,容臻把“钻石”提了起来,“亮亮!”

  张行客:“想起他来了么?”

  容臻再次看到这个小家伙,笑了,“是我抓的,送给你的。”

  张行客:“是啊。”

  “这家伙胆子这么小,你也没换个精灵,耽误你捉鬼。”容臻当年就是随便捡的,拿给困在屋子里养病的张行客开心。

  “我们亮亮好着呢。”张行客从容臻手里把亮亮抓过来,坐起来,放在肩头,俩人一起往天上看。漫长的二十年里,只有这个小家伙陪着他,守着这个洞,等容臻回来。

  他最后一次见到小师叔,就是在这个洞里,他们并肩躺着,跟现在一样。

  “容老师,咱俩几天前在这还因为小师叔的事情闹别扭呢。”张行客感叹着事情的神转折,漆黑的眼睛放着光,贼光。

  容臻脸烧的慌,说起那天,他脑海里浮起的画面不是别扭,而是那个吻。

  张行客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他的脸已经凑过来了,晃到容臻的正前方,嘴角向上扯了扯,“小师叔,那日可是在吃醋?”

  亮亮把他的脸照的很清晰,漆黑的眸子,高耸的鼻梁,嘴角带着纨绔的笑。

  张行客审视过自己,他对容臻的感情是真的,不管容臻是不是小师叔,二十年后的重逢,两人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喜欢的人是容臻,是肯定的。

  跟小时候喜欢小师叔不一样,却又一样。

  他注定喜欢的是一个人,命运兜兜转转,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面前的男人,桃花眼睁得很大,下颌线的线条很分明,有种疏离的帅,他变了,却也没变。

  “我喜欢的,至始自终都是你一个人,你明白么?”张行客望向他,男人靠的很近,有股冲鼻的荷尔蒙,好闻,但透着危险。

  容臻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心了,他有答案,是远比张行客更坚定的答案。

  他张开嘴,想回答。

  却被一个吻压住了呼吸,对方没给他机会,攻城略地的压上来。

  张行客把手贴近男人的腰间,像小时候一样,来回摩挲,滑过去的瞬间张大佬感觉自己好似捏了把沙子,抓不住,挠得人心痒痒。

  “穿的真多。”他抬起点身子抱怨道。

  明明只有一件薄薄的长袖。

  容老师这才有了喘息的机会,像个脱水的鱼,大口的呼着气,他一把攥住了张行客的手,企图阻止他,却不想张行客手掌似乎带着电,击的他浑身颤抖,“噌”的一下,身子就烧了起来,烫的要命。

  张行客感觉到了男人的热气,贼笑两声,手底下没停,衣服掀了起来,隔着的那层纱掉了,肌肤和肌肤的碰撞在一处。

  张行客感觉被烫了一下,他的手弹了起来,接着他倍加小心翼翼的靠近,如同一个原始人第一次点着火,他向往着温暖,又有点害怕危险。

  动作轻柔有缓慢。

  容臻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此时他想起胡岚的话,“身体是最诚实的”,他人生头一次,感觉自己主动靠了上去。

  送上门的肉,张大佬岂能客气。

  “容老师当真是吃硬不吃软啊。”他压了上来,身体和嘴唇一起,一鼓作气。

  天空原本是一片漆黑的,却被不知道哪里来的色彩反射在上面,显得五彩斑斓,像个有光泽的大贝壳,容臻和张行客并肩躺着,衣服在地上七零八落的散着。

  “真好看。”张行客不知道从哪里叼来一根烟,正在一吞一吐。

  “嗯。”容臻附和,剧烈运动结束,缺乏锻炼的身体让他有点有气无力。

  “知道说什么好看呢,你就嗯。”

  “知道啊。”

  “刚一会儿功夫,容老师就不要脸起来了?”张行客转过身,挑起容臻的下巴。

  “不是说天好看么?”容老师心想自己明明最要脸了。

  “当然是。。

  说你好看。”张行客弯下腰,又在他脸上啄了一下。

  容臻的脸刷的又红了,他挣脱张行客的爪子,眼睛看向洞口,装作镇定,来掩饰自己的喜悦。

  刚才可真好,他活到现在,从来没有这么美好过。

  洞前忽然晃过了一个人影。

  “谁?!”容臻感觉背后一凉,身旁的张大佬像一只猫般警觉,弓起身子,竖起爪子。

  他也看到了。

  张行客迅速把地上的衣服抖了抖,披在容臻身上,眼睛直直的盯着洞口。

  象鼻山半山腰的山洞,设过结界,普通人到不了,何况半中腰的山洞,也不怎么好找。那一晃而过的影子清瘦而挺拔,穿了一身黑色的西服。

  有点眼熟,容臻感觉在哪见过。

  再次的,同一个人影再次在半空晃了一下,亮亮就在张行客的肩上,他们俩将前方看的一清二楚,一个完整的背影,闪了一下,就躲进了漆黑的夜里。

  “谁!”张行客已经跳起来,今日来家里的客人太多了,很多人不怀好意,他非常警惕,已经凭空竖起两根指头,单手把容臻放在身后,准备接招。

  那人却像是无意路过,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穿堂的风声。

  张行客一个箭步冲到洞口,容臻没动,他在脑海里重新画了一下那个人的身形,他觉得他认识,不仅认识,还很熟悉。

  去年一整年自己都在追逐着这个背影,他不会认错。

  是简长宁,他没有看错,那个人就是简长宁。

  他一直在找的西京大学失踪老师简长宁。

  “你确定是他?”张行客对自己刚跟容臻相认,情敌就出来捣乱,表示很郁闷,俩人已经从洞里出来,往天门山走去。

  “操!”张行客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跟这个简长宁八字一定不对付。张大佬还没傻到被爱情冲昏头脑,这他妈是巧合么?绝对不可能。

  容臻找了小半年的人,今夜突然出现在他家,跟踪了他们大半天,最后故意凌空飘在两人所在的洞口,并且身手矫健的躲开张行客的追击,这人厉害,而且很厉害。

  厉害到,挑着时间出现,成功扰乱容老师的心。张行客忍不住拿眼睛瞥了一眼在思考的容臻,他现在很不爽,自己的白月光初恋就是容臻,眼瞅着容老师的居然不是他!

  张行客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挠着,让他想揍人。

  “我去找一下赵一龙。”容臻开口了,来了龙虎山以后,这个家伙反常的厉害,总躲着容臻,这几天干脆直接玩消失,很不对劲。容老师捏紧了张行客的手,他不知道张大佬现在心中的那些圈圈绕绕,他没去想,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天的事不对劲,虽然在寿宴上是他被设计了,但好像不仅仅是针对他。

  黑暗中的那只蜘蛛在收网。

  “你去找一下家主。”容臻小时候就叫张亦风家主,“问问萧家这次来了什么人,来了多少人,我这就去找赵一龙。”话说完,容臻凭空画了一张符,像一缕灰一样,风一吹就不见了,张大佬半空里捞了一下,只着了一手灰。

  “操!”张行客这回骂出了声。

  容臻在狐狸府的房间里,此刻坐着一个人,手里也在捏着桌上的灰尘,那是檀香烧过的香灰,这人用食指和中指反复的把他们捏成一小撮,然后在半空放下,再捏起来,再放下,如此反复。

  他的眼睛圆圆的,坠在那里,人都说他的眼睛生的像女孩,或者说,要是长在女孩子的脸上就好了,无辜又可爱,会很有男人缘,可惜,他是个男人。

  这双眼睛就让他吃了不少亏了,不够厉害,不够有威望。

  特别是比起某人。

  容臻推门的时候,被屋子里的人吓了一跳,但他没表现出来,只是身子轻轻地退后了一步。

  屋里那人眼睛也没抬,“容老师。”他先把手里的灰挨着桌子放下,才慢慢转过身,“好久不见。”

  此人正是萧家家主的师弟,大名鼎鼎的萧心斋。

  容老师眉头紧皱,品味了一下那句话,他们刚才在寿宴上才第一次见,怎么就成了好久不见?

  “容老师,坐。”萧心斋个子不高,但贵在比例不错,属于小个子里显高的,他踢了一下面前的凳子,示意容臻坐下。

  这里是狐狸洞,这位不速之客来的轻松,无人察觉,可见其本事之大。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容臻暂且依言坐下来。

  “容老师,不要紧张,我没什么恶意,只是来给你看一样东西。”萧心斋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薄薄的,用食指和中指从桌子上压着滑到他的面前,顺便抬头再次扫视了一下整间屋子,“容老师喜欢熏香?”

  容臻没接信封,而是看了一眼萧心斋手边的烟灰,自己从不熏香,这灰他走的时候还没有,不知道是谁熏得。

  “看来不是你熏得。”萧心斋眉头短暂的拧了一下,“不过檀木香,很好闻。”他把信封再次推过去几分,手在上面点了点,然后挪开了,他翘着二郎腿,双手顺势抱住了膝盖。“看看吧,我没有什么恶意。”接着他剧烈的咳嗽了几声,姿势看上去有些佝偻。

  容臻自认自己是个表情单一的人,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萧心斋在他短暂的犹豫中,捕捉到准确的信息,这人很厉害。

  他说他没有恶意,但他单独来找容臻这个行为本身就恶意满满。他就是织网的蜘蛛,现在到了捕食猎物的时候了,所以从暗处走了出来。

  容臻拿起那个信封,他认出来了,这是他奶奶的字迹,张亦晴的字迹,信封上写着两个字,客儿。

  是写给张行客的,张亦晴离开张家的时候,张行客还是个孩子,尚不曾冠上这一辈的字,“行”。

  为什么给他看给张行客的信?容臻抬头看向萧心斋。

  他还是那句话,“看看吧,跟你有关的。”

  奶奶娟秀的字迹引得容臻伸手在信封上反复摩挲,这辈子,最温暖的记忆,都是这位老人给他的,是她教会容臻,无论何种境遇,都善良的面对这个世界。奶奶留给他的东西基本没有,自打他的宝贝玉佩丢了,这是第一次他再次碰触老人的东西。

  容臻略加思索,把信拆开了。

  客儿: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姑奶奶已经走了,亦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打小特别粘我,这一走,不知客儿会不会哭,姑奶想你知道,无论我在何方,都会为你祈福,祈祷你平安健康。

  人狐混血,注定你跟两个泼皮哥哥不同,家里是要靠你撑起来的。无奈你父母生你的时候年岁已高,你母亲更是蒲柳之姿,狐族生子不易,她为了生你没了性命,可怜你从娘胎里带的先天之气不足,无论哪路的医生都说你活不久。

  可是你这一代,张家人狐混血只你一人,若你死了,我们和狐族的契约就要到头了,我们必须要保住你,保住你,才能保住我们张家在四大家族中的地位。

  先天之血不足,后天无论怎么养着,你都跟小猫似的,随时会断气。姑奶奶和你父亲是没有办法啊,我年岁已高,思来想去,唯有一途。我遍寻世间,终于叫找到一个阴时阴刻生人,八字轻与你相合,可实渡命之术。

  渡命,此乃邪术。便是要偷了别人的命给你,然谁人的命都只有一次,偷寿数此事,逆天,必有天谴。

  那便是要拿那个孩子的命给你啊,不到万不得已,我们都不想走这一步。他是个孤儿,我们把他养在身边,我收他为徒,教他伏魔除妖,让他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你们一同长大,都是天赋极高的孩子,姑奶奶瞧着你们可真好。

  时间一晃便是八年,你身体每况愈下,我和你父亲是真的没法子了,只能给你着手渡命。这阴时阴刻生的孩子聪明伶俐,他已经十岁了,我每每看着他的眼睛,我感觉他知道我们要干嘛。

  那天,红线穿过他的身体,这孩子的眼睛真漂亮,桃花一样,他这么小,明明身上疼的都受不了了,可他一声不吭,他在用眼睛跟我说,他愿意,他愿意救你,他愿意拿自己的命换你的命。

  你一定要原谅姑奶奶,原谅我啊。姑奶奶下不去手啊,你们都是最好孩子,凭什么我们张家人的命,要让别的无辜之人来承受呢?功名利禄捂住了我们的眼睛,我们在这条罪孽的路上,走得太远了。

  姑奶奶用这等邪术,已然命不久矣,也是咎由自取。你父亲嫌我妇人之仁,渡命不成反遭反噬,这孩子在山上也待不下去了,我思前想后,唯有带他下山了。我封住他的记忆,用咱们祖传的玉佩保他平安,将他托付给可信之人,算是尽全力弥补了。可惜我们客儿,姑奶奶见不到你了,不知道你这些年怎么样了,姑奶奶这几日感觉油尽灯枯,弥留之际,很想你,不知未来你们会过得如何,惟愿你们都能,心存善念,除魔卫道,无论何种境遇,不忘本心,锄强扶弱,方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姑奶张亦晴绝笔。

  容臻看完了,真相摆在面前,他没有惊讶,似乎早有准备,往日封存的记忆蒙着纱,被有心人吹开了那层遮挡,他却很平静。

  这几月来,他梦里被穿着红线渡命的人,果真是自己。而他渡命的对象,正是张行客。施术人便是张亦晴,她在渡命中途强行停止,使得自己遭受反噬,容臻的身体不仅愈合了,还拿走了她的寿命。

  张行客的身体不知道张家想了什么别的办法,这些年好多了,至少看起来不像会随时死亡。

  “怎么样,看完是什么心情?”

  萧心斋那样坐着,说出这句话,让容臻想起自己的教导主任。

  “你从哪得来这封信的?”

  “张亦晴自知大限已到,咳咳。。。死前把你托付给她的俗家弟子,然后找了个山洞作古,这封信是在洞里找到的。”

  彼时张亦晴已经和四大家族断绝了关系好几年了,随便找个洞作古,萧家人都能找到这封信,可见其中的“用心”。今日如果不是“恰好”王家的洒酒问灵帮容臻冲破了张亦晴的禁制,让他想起了往事,光凭萧心斋拿出这封信,容臻是不会相信的。

  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一步步,容臻只是提线木偶,踏着萧心斋的节奏而来。

  萧心斋:“看到张家只是利用你给小少爷续命,容老师倒是很平静。”

  “萧家也有人需要续命么?今日席间听说萧大师您近来的身体不太好。”容臻反问道。

  萧心斋抱着膝盖,笑了,“容老师的想象力很丰富么。”

  容臻:“如果萧家没人需要续命,为什么您这么大费周章的针对我?再者说,莫羡聪的命不是已经续给你了,萧大师怎么还这么迫不及待?”

  “哦?”萧心斋笑的更厉害了,他前后摇晃了一下座椅,“何来针对二字,我只是来给容老师讲讲事情的真相。”

  容臻也弯下了腰,让自己的眼睛和萧心斋处在平行的位置上,“紫府庙的事跟你有关吧,是不是你一手策划的?简长宁呢?是不是也被你扣起来了?”

  “容老师果然是个很特别的人啊,难怪张家小少爷跟着你个把来个月,就被迷得老爷子的话都不听了。”萧心斋松开了膝盖,两只脚落在地上,双手撑在大腿面上,交叉并住。“可惜,我看张家似乎对容老师充满敌意,容老师这么聪明的人,若是不想交待在这里,不妨跟我去齐云山,那边的风景和这里。。很不一样。”

  萧心斋在挑拨离间,自己的问题他一个也不回答,容臻不明白,张家和他的关系,很重要么?“张家已经不需要我渡命了,不存在敌意。”

  “哈哈,这,容老师是从何得知的?”萧心斋假笑了两声,“即便渡命没有这么迫在眉睫了,张家还是无法接纳你。今日在宴会上,张亦风是如何反应的容老师不会没看出来吧。”

  洒酒问灵是在张亦风的支持下进行的,换句话说,这儿是张家的山头,没有张家的允许,萧心斋再嚣张,也不能压着容臻的头让他喝水。

  “张小少爷是半人半狐,容老师已经知道了吧。”萧心斋继续道,“张家御灵术对狐族的控制是绝对的。可说白了,御灵术不是多难的术法,只需修习者多花点心思,为什么偏偏张家和狐族有这么绝对的粘合呢?”

  容臻想了想张行客和胡岚,答案脱口而出,“血缘。”

  “容老师聪明,一点就透。”萧心斋漂亮的眼睛忽闪了两下,“正是血缘,张家人世代都是靠血缘和狐族保持绝对的忠诚关系的,也就是说,张家的每一代家主都需要和狐族的纯正血统生子,产下半人半狐,来同时统领狐族和张家。动物是不会相信人类的语言的,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他们只相信血脉的力量。”萧心斋把身体又向前近了一步。

  “张行客是要做下一任家主的人,老狐狸那边已经默许了,连媳妇都给挑好了,半道子杀出一个容老师您,张亦风能放过你吗?”他说完话立刻躺回椅子背上,浑身都舒展开来,“如今,张家没有退路,而张行客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他抬起下巴,居高临下的看着容臻,他的眼神在说,“现在您把唯一的出路堵死了,张家会留着你么?”

  “张家不会,萧家就会么?”容臻在心里自嘲道,“你想如何?”

  “跟我一道下山。”

  容臻见萧心斋不绕弯子了,他处心积虑挑拨容臻和张家的关系,就是想容臻自愿的跟他走?

  容臻:“萧大师想让我跟你走,办法应该多的是,犯不着专门来请我吧。”

  萧心斋:“我这个人不喜欢勉强,所谓强扭的瓜不甜。”

  容臻:“我从紫府庙下来那日,萧大师就派人来’勉强’过我了,当时若不是被张家人搅合了,我早就应该身在齐云山了吧。”

  萧心斋被打脸,也不否认,继而道,“讲到此处,我便多余问问,那日拦住我手下的只是张家的人么?还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容老师身边呢?”

  容臻一下福至心灵,如醍醐灌顶!

  萧家人一开始就想来硬的,他们一直都想抓住自己,那日在学校他们没下手,不是仅仅碍于张行客,而是在害怕赵一龙,他们不知道赵一龙是谁,但这股超自然的力量让他们退缩了。所以后来萧心斋派了这么多鬼怪来试探容臻身边的赵一龙,他很谨慎,他这样身经百战,日常跟鬼怪打交道的人都如此谨慎,赵一龙一定是一个让他摸不透的角色,或者他根本心里有猜想,赵一龙是谁。

  “你认识他?”容臻想明白了,反而生出一股淡定。

  “哈哈,容老师好人缘,这么多人护着您,我怎么会晓得是什么跟着您呢?”

  “你既然这么想抓住我,我身边的东西,萧大师恐怕日夜都在琢磨是什么吧?”

  萧心斋又坐了起来,他没想到容臻嘴巴这么严,这人似乎不在乎自己不过是个续命的,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反而冷静的分析他的来意,尽可能的从自己这里探听消息。

  “容老师考虑一下吧,我明日离山,您有时间做出正确的决定。”萧心斋起身,顺手把桌子上的烟灰抹平了。

  他要走?!

  容臻这下有点拿不准,萧心斋一直想抓他,处心积虑的,现如今已经来见他了,却没有抓走他,还给他时间考虑?

  对面的人没犹豫,他轻轻挥了一下袖子,像是舞台上的人谢幕,一眨眼就不见了。张亦晴的信他并没有拿走,就直挺挺的放在桌子上,容臻一把装进怀里,跨出房门,去找住在隔壁的赵一龙。

  “赵一龙?!”

  “赵一龙?”

  空荡荡的房间里,根本没有赵一龙的身影,这家伙去哪了?

  自打吞了上次的怨鬼,赵一龙变得沉默寡言,而且老躲着自己,以前有什么热闹他都恨不得把别人脑袋扒开了看,这次张老爷子寿辰,他竟然主动说自己不去,容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自己沉浸在谈恋爱中,这么大的反常都没留心。

  容臻扫视了一圈赵一龙的房间,桌子上摆着一盒跟自己房间一样的檀木香。方才萧心斋反复拿起檀木香灰,似乎很在意。这是什么意思?

  “这东西不是我们家的。”

  容臻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里的香掉了下去,后面的人眼疾手快,一把给捞了起来。

  “怎么了?”是张行客。

  “你刚说什么?”

  张行客把檀香递给容臻,“这不是我们家的东西,这是檀香。道教自古不烧檀香,虽说我们如今已是驱魔世家了,但这点还是承袭古训,我们四家似乎没听说谁家烧檀香。”

  思及此处是狐狸洞,容臻问了句,“那这里呢?”

  “檀香味道重,狐狸们更不喜欢。”张行客不知道容臻为什么这么在意这点香,他接着说,“我刚去找我老爹了,他不在,但我看了一下拜寿名录,萧家不对劲,来的人太多了。”张行客靠着门,“来了有二百来号人,别人家基本就是二三十人。”

  “赵一龙不见了。”容臻一只手撑在桌子上,萧家来这么多人,然而萧家家主没来,只来了个萧心斋,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容不得他多想,容臻感觉自己的脚突然站不住了,他身子一歪,去扶张行客,然而张行客那边也是一样,他们的头“砰”的撞到了一起。俩人都让巨大的撞击搞得一阵眩晕,眼前一黑。

  不是容臻站不住,是屋子晃了起来。“怎么回。。事?”容臻还没问完,屋顶的灯就直直的砸下来,张行客一把拉过容臻,就地一滚,躲了过去。

  门外传来不少狐狸的叫声,它们在彼此示警,张行客压在容臻的身上,半撑着身子,一双晶亮的眼睛在黑暗里转动。

  刚才的动静这么大,不单单是房间在晃动,而是整个山头在晃。龙虎山从来没地震过,这动静像是人为的。

  男人身上的味道在黑暗中被放大了,容臻被这古龙水味熏得有点上头,“你先起来。”

  张行客低下头,立刻发现容臻的身体有点僵硬,他嘴角一提,“容老师,生死存亡之际,你想什么呢?”

  容臻上手了,一把把张行客呼下去了。

  “记忆恢复了,小师叔,你咋顺道跟着变凶了?”张行客一个打滚站起身来,跟着调侃他。

  门突然被撞开,一只身形不大的狐狸跌了进来,“少主。。快。。快。。走!”随着他进来,小精灵照亮了整个屋子。

  “怎么回事?”

  “山门那边出事了。”

  龙虎山山门是狐狸守着的地方,设有狐族的结界,怎么会出事?

  “姬青儒呢?”

  “族长已经赶过去了。”

  “我爹呢?”

  “家主。。家主。。不见了。”

  小狐狸腿上破了一块,在滴血,张行客变化出一张符,贴在上面,伤口肉眼可见的愈合了,“萧心斋呢?”

  狐狸没回他的话,“姬族长让您下山。”

  “我去看看结界。”他扶起容臻,“你先带他下山。”张少爷跟狐狸指了指旁边的男人。

  “姬族长。。他。。让您下山。”狐狸又重复了一遍。

  张行客猛的转过身子,上下打量这只狐狸,灵根不稳,修行尚浅,“胡岚呢?姬青儒从不派别的狐狸给我传话。”

  为了培养他俩的感情,老爷子和老狐狸串通一气,从不给别人接近张行客的机会,除非胡岚这个臭狐狸目前无力□□,才会派这只修行尚浅的小狐狸来。张行客一把把地上的小狐狸举到半空中。

  张少爷两个眼睛瞪得骇人,“说!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即将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