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 原雀相当吃醋。

  他刚刚在那间破草屋里醒来,周围无人。

  于是他兀自坐在那儿仔细思考了十分钟,把情况在脑内捋清楚后, 便拍拍屁股, 还算冷静地施施然走了出来,想查看下情况。

  本以为情况诡异归诡异, 但这个空间里, 大概就只有他一个人。

  ——却没想到一出草屋就被打脸,这里不仅有除他以外的人类,还有两只疑似是妖怪的家伙。

  原总不敢置信,原总相当生气。

  他觉得自己被绿了。

  苏玄……苏玄凌乱地挥着虎爪:“嗷嗷嗷……嗷嗷!”

  原雀冷冷道:“你想说你跟陆叔叔不是那种关系?”

  苏玄小老虎连忙点头。

  原雀冷冷道:“和那没关系, 我说了,陆叔叔的身体里只有我能进来。”

  苏玄:“…………”

  一旁飞着看戏的宗宁:“…………”

  不是, 老爹(陆饕)你到底谈恋爱谈了个什么玩意儿?!

  苏玄快晕了, 可兽形没法好好说话——他和宗宁哪能想到原雀会一眼识破他们的伪装啊!

  原雀会猜到老爹不是“普通人类”很正常, 但是能这么快就说出“妖怪”这种字眼,还一眼看出来苏玄和宗宁也是妖怪,那只有一个可能——

  原雀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妖怪的存在。

  甚至于, 他可能一开始就知道老爹的身份。

  苏玄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直接把脑袋从虎头变成了人头。

  原雀就见他手中捉着的小老虎“嘭”一下变出了一张他还算熟悉的脸——他亲爱的陆叔叔的干儿子的脸, 微微有些愕然。

  等愕然完,他就略有些嫌弃地轻轻一丢——苏玄在空中翻了个身,稳稳落到地上。

  苏玄暴跳如雷:“你刚才露出嫌弃的表情了对不对!要不是看在你是老爹男朋友的份上我咬你啊!你有点做小妈的自觉行不行?!”

  “小妈”两个字竟意外取悦了原雀,他挑了挑眉,愉悦道:“干儿子?”

  苏玄:“…………”

  擦, 老爹到底谈恋爱谈了个什么玩意儿?!

  此时此刻就算原雀对于老爹是妖怪的身份反应良好, 苏玄都磨磨牙想要找借口揍晕他!

  宗宁看够戏了, 重新飞落到苏玄的头顶上,也变出了个英俊的人头——没办法,不变成人头实在没办法说话,所以就算这种形态非常诡异也没办法,他俩的衣服还落在外头小路上呢。

  宗宁就这么看着原雀,眼含探究地问:“你知道我们……包括陆饕的身份?”

  原雀一顿。

  他平静道:“知道。”

  终于听到了他的答案。

  苏玄收敛了神色,沉静了下来。

  “知道却一直隐瞒着,”宗宁眯起眼,“你到底是什么目的?”

  原雀并没有因为老爹是妖怪而被吓疯,这是件好事。

  可若是原雀最开始就知道老爹的身份,却一直当做不知道,接近老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别看这个世道上大部分人类都害怕妖怪。

  但想尽各种办法试图找出妖怪,接近妖怪的人类,也并不少。

  原因无非在于,妖怪拥有着人类所无法拥有的力量。

  许多妖怪的肉,甚至具有特殊的作用,能让普通人类收获到他们所梦寐以求的能力。

  ——因此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一群人类,他们妄图吞吃妖怪,并且将《山海经》看作食谱,他们则称自己为“美食家”。

  ——这是一个非常丑恶、扭曲,且丧心病狂的群体。

  而原雀,会是“美食家”吗?

  如果是的话——

  苏玄和宗宁站在原雀一米之外。

  气氛陡然急转直下的那一刻,原雀自然感受到了。

  他眯起眼。

  面前的两只妖怪直直地盯着他,上一秒还在和他吐槽互怼,这一刻却齐齐散发出了诡异又冰冷的气息。

  那两双眼睛,似是刀刃一般,试图将他整个剖开。

  他要是撒谎,会被这两只妖怪第一时间看穿。

  而撒谎的代价,就是死在这个地方。

  这一瞬,原雀有着非常清楚的认知,他也毫不怀疑这两只妖怪有这样的能力。

  然而——

  他双手环胸,挑起眉梢:“我对陆叔叔没有恶意,只有爱。”

  寂静。

  原雀:“爱到此时此刻恨不得把你们全部丢出去,就留我一个人在陆叔叔的身体里。”

  苏玄和宗宁:“…………”

  一秒破功。

  苏玄:“擦,你能不能别提这件事情了?你为什么要说得这么奇怪?!这只是老爹的空间囊好不好!!而且老子有喜欢的人行不行?!”

  宗宁:“我们都走了谁把你带出去,你是想在陆饕的身体里呆到天长地久吗?”

  原雀:“那也未尝不可?”

  擦,老爹(陆饕)你到底谈恋爱谈了个什么玩意儿?!

  苏玄快吐血了,他真的没想到原雀会是这么个性格,快抓狂了:“那你到底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接近老爹啊?你最好给我说清楚,不然不放你出去啊,老爹这会儿因为不小心吞了你的事情心态崩着呢,受不了刺激!”

  说到陆饕,原雀终于有了几分正色。

  他放下手臂,思索了下,似乎决定好好把这件事说清楚,但又有些一言难尽地回头看了眼还在摘草的那对男女。

  那对男女还在摘菜,明明是古人的打扮,嘴上却在进行着现代人国骂。

  男人:“靠,这菜怎么到处都是,摘都摘不完?”

  女人:“别废话,给老娘摘,就是摘!”

  男人:“摘这么多回去喂猪啊?家里又没有猪,只有一头怪——噗!”

  女人摘了把野菜就丢到男人身上,骂道:“废话可真多,再不继续把你拿去喂猪!”

  苏玄:“……”

  不是,老爹你何必啊?

  时间久远,忘了古代人是怎么讲话的情有可原,可既然想象力有限,何必造这么一个景呢,何必搞这两个古人呢!

  现在只能让俩古代人进行现代风夫妻吵架可还行?

  苏玄嘴角抽了抽,吸了口气,对原雀道:“……别看了,这俩就是老爹造出来让你不要那么无聊的,不是真实的人。”

  原雀一怔,恍然大悟,然后嫌弃的目光就全部集中到了苏玄和宗宁身上。

  所以除了他,进入陆叔叔体内的敌人就只有这两个——

  苏玄和宗宁:“你给我够了啊!!”

  ……

  几分钟后,一个裸//男,两只人头动物身体的妖怪在那片野菜田边齐齐坐下。

  要是真有人闯入这片空间看到这个场景,一定会被诡异得拔腿就跑。

  原雀手中拿了根树枝,在土地上点点画画,要不是浑身上下就一条内裤,人还屈着膝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然真的颇有几分总裁召开会议的架势。

  他一开口就直入主题,一脸正派地说:“其实我最开始注意到陆叔叔的时候,没有起那样的心思。实在是第二次酒会见到陆叔叔的时候,陆叔叔太色气了,我没忍住。”

  说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眸光闪烁地舔了舔//唇。

  苏玄木然脸:“说事就给我说事,不要发骚。”

  “……”原雀垂眸,低声道,“因为陆叔叔太色气,所以那次我没忍住就吃掉了陆叔叔。又因为吃的时候觉得陆叔叔太可爱又太好吃了,我没忍住就喜欢上了陆叔叔……”

  宗宁扭头问苏玄:“不然还是把他揍晕了算了?”

  苏玄木然脸:“我觉得可以。”

  原雀:“麻烦你们听我把话说完。”

  顿了顿,他别开了视线,轻叹道:“因为喜欢上了,所以有些问题就变得更难问出口,我怕陆叔叔会想东想西,然后离开我。”

  苏玄和宗宁看着他。

  原雀调整了下坐姿,看着不远处那两个在摘菜的人,目光却似乎落在了虚空处:“我们家的情况你们也清楚吧?A势集团是我爸年轻时成立的,我出生的时候,A势已经是行业巨擘,但其实我们家祖上就一直经营着非常庞大的资产。原家根基很深,算是全国数一数二的豪门。”

  他回过头来,望着宗宁和苏玄,问道:“出生在这样家庭里的孩子会遭遇到什么事情,你们想象得到吗?”

  苏玄和宗宁微愣。

  原雀说完又扯了扯唇角,颇有些自嘲:“其实也没那么新鲜,就是一些很老套的桥段罢了。”

  人人都以为他原雀从小到大一路顺风顺水,被父母保驾护航,大概从未遇到过什么坎坷。

  然而原雀直到27这个年岁,都时常会做到7岁那年的噩梦。

  确实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只是绑架而已。

  炎热的天气,即使是到了夜晚,温度也丝毫不见降低。

  黑暗的木箱只留了顶上一个洞口,用以疏通空气,不至于让他窒息而死。

  不到一米的高度,他不得不曲折双腿,微微躬着后背。

  后颈紧挨在木箱的折角,双脚双手被捆缚住,双手甚至被背在了身后,嘴上被贴了一块胶布。

  浑身上下动弹不得,扭曲紧缩的姿势,还有那仿佛在源源不断升高的温度,无一不在摧残人的意志。

  原雀拼命用鼻子呼吸着,努力睁大着眼,然而依旧耳朵边“嗡嗡嗡”作响,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要爆炸了,心脏要爆炸了。

  好难受。

  动不了,姿势太扭曲,膝盖好酸,脖子也好酸。

  汗不断地流淌下来,沾湿了他的头发,浸湿了他的衣服,黏在了他的身体上,不舒服。

  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越来越热,喘不上气来。

  七岁的原雀只觉得意识都已经开始恍惚。

  但他依旧竖起耳朵,悄悄听着外头的动静,听着那两个劫匪语气阴冷地讨论着要怎么利用他威胁他爸妈给钱,一边拼命告诉自己,再坚持下,再坚持一下。

  劫匪会不会撕票另说,他爸妈一定会有办法救出他的。

  再坚持一下,原雀。

  劫匪带他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原雀不知道。

  因为他全程都在那个木箱里。

  他只猜测一定是个很偏僻,很荒凉的地方。

  因为他听到了风吹过时,密集又响亮的“沙沙”树叶摩擦声。

  他还听到了一阵一阵近在咫尺的虫鸣。

  就像是他们一旁就有一片旷野,或者是草原,或者是树林。

  劫匪们把他搬下了车,放在了地上,然后就在他身旁坐下,开始喝酒,开始大笑着谈论。

  他们谈论只问他父母要一亿人民币是不是太少了些,据说以前某些劫匪绑架首富的孩子,要的那可都是好几亿……

  一个绑匪贪心顿起,问,那怎么办?他们要少了啊!

  另一个绑匪喝了口酒,痛快地哈出一口气来,说,这小孩就在他们手中,小孩的爸妈还不是他们说了怎么算就怎么算?

  到时候砍下小孩的一根手指寄过去,如果不加钱,就再砍一根,砍到他们肯给了为止。

  他的同伴犹豫着问,如果真不给呢?有些富豪啊,不见得有多在意自己的孩子,没了一个可以再生一个嘛,正妻生不了还有养在外头的情妇呢。

  原雀听在耳朵里,冷笑了一下。

  狗屁情妇,他爸爸才没这种东西呢,真是自己是一坨屎就看别人都是屎。

  而另一个绑匪一时没说话,片刻后,才慢吞吞道:“那就没办法了,反正一共十根手指头,砍完为止呗,再不行,就加上眼睛,鼻子,腿。”

  那一刻,原雀就知道,这两个绑匪,不,至少是这个更狠绝的绑匪,绝对会撕他的票。

  他闭上眼,努力地调整呼吸。

  没关系,没关系,爸爸妈妈一定已经求助警察了,他们一定会有办法。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冷静等待,而不是在这小小的黑暗的木箱里,被闷到休克。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

  那无疑是非常难熬的,心志不坚定的人,可能一个晚上就能晕过去四五回。

  而七岁的原雀不论听到外头那两人在谈论什么,都只闭着眼,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想些快乐的事情。

  过年时收到的压岁钱还剩十几万,等出去后他要拉上全班所有同学,包下一艘邮轮玩个痛快。

  昨天培训班刚考完一场测验,这个培训班里全都是一些优秀到讨厌的家伙,但这次他一定能考到全班第一,到时候他要把那张试卷裱在黑板上。

  表弟老是缠着他,要让他讲一些妖怪救人的故事,原雀不胜其烦,逃又逃不掉,总是非常烦恼。

  等到这次回去后,他一定要告诉表弟:看看我被砍掉的手指,你说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会救人的妖怪,我还能少掉这几根手指吗?

  到时候表弟一定会被吓哭,然后就再也不敢来缠着他。

  ……

  光是想想,原雀就乐了。

  乐着乐着,木箱就被抬了起来。

  不对——是在被拖行,快速拖行!

  原雀“唰”一下睁开了眼睛。

  地面粗糙,拖行的过程中木箱不断震动,发出粗粝的声响,而那两个劫匪一边拖拉着这个木箱,一边骂脏话。

  “你觉得他们报警了?”

  “肯定报警了,刚才电话里他们说话的语气很不对,我觉得他们在拖延时间!”

  “大哥,会不会是你太紧张了?我们一天一夜没睡了,你——”

  “我草,等到睡醒了去坐牢?!”

  时间已经来到了第二天的晚上。

  这两个劫匪和他一样,从昨晚到今天一整个白天都没睡觉。

  昨晚他们看似快活地喝酒,然而一天一夜下来,精神依旧被逼到了极限,开始疯狂。

  原雀冷漠地想,心理素质不行,麻烦别干这种行当可以吗?

  连四十八小时都撑不过去,被撕票的他也太倒霉了吧?

  想法落地的时候,“哐当”一声,他连人带箱被砸在了地上,箱子从顶上被撬开。

  他抬起头,看到了喘着气,面目狰狞,形似恶鬼的两个男人。

  其中一个男人胸口不断起伏,他盯着原雀,双眼里布满血丝。

  原雀微微眯起眼。

  而男人一顿,像是受了刺激一般,将他整个提了起来,吼道:“你还挺冷静?怎么,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你爸妈会报警来救你了?!”

  原雀被掐着脖子,漠然心想,不然呢,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是傻子吗?

  而绑匪看着眼神平静的他,像是受到了嘲讽一般,眼中迸发出暴戾——他高高扬起手,重重挥下!

  “啪”的一声,原雀直接被一巴掌甩飞到了地上,右肩重重撞到了地面,滚了两圈才停下来!

  这一瞬间,他的脑袋一阵发懵,耳鸣使得他一时之间什么都听不到,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发疼,右半身也疼到麻木。

  原雀喘着气,讽刺地想到,也许他该装作害怕一下?

  然而已经迟了。

  不顾另一个同伴的阻拦,这个绑匪眼神疯狂地捡起一把柴刀,一步一步走近他。

  “哥,别!别!杀了人就真的完了!”他的同伴有些慌张,他显然比较胆小。

  “都把人绑架来了,还怕杀人?”这个绑匪像是听到了笑话,挣开了他的同伴,大喘着气走到了原雀的面前。

  是一个和昨夜一样的,月明星稀的夜晚。

  原雀昨晚也猜得确实没错,他们就在山林边——一座山的山脚下。

  简陋的木屋似乎常年无人居住,屋里头有大概是绑匪带来的灯,维持着微弱的光线。

  屋檐下,窗台上遍布蛛网。

  木屋背靠一座高山,高山在夜色下通体漆黑,像是一个正在黑暗中静静潜伏的巨大怪物,悄无声息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出血腥戏剧。

  那绑匪将生锈的柴刀高高举起,刀刃上一瞬间反射了银白的月光,照射进了原雀的瞳孔里。

  而原雀也在这一刻,非常不合时宜地,又想起了他那个烦人的表弟。

  表弟最喜欢的一个故事,就是富家子弟被绑架,妖怪路过,行侠仗义。

  这个故事是舅妈编出来的,因为表弟年纪小小,却经常有被害妄想症,总觉得身处原家,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不点会被坏人绑架,用以威胁他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奶奶交钱。

  每到这个时候,舅妈就会哄着他:“别怕,如果有坏人把你绑走了,爸爸妈妈一定会第一时间来救你呀。”

  表弟则会哭闹:“爸爸妈妈你们来得太慢,我会被杀掉!难道没有妖怪吗?像是孙悟空,猪八戒——”

  舅妈乐了:“行行行,有,有妖怪,如果哪天你被绑架了,爸爸妈妈会来救你,妖怪也一定会来救你。妖怪会把坏人全部打跑,然后带你回家——”

  而那一刻,原雀望着绑匪那张似恶鬼般的面孔,望着那漆黑的夜空,心想——

  狗屁的妖怪,狗屁的行侠仗义。

  他都要被砍死了,妖怪人呢?

  等到他死了,变成鬼魂,他飘也要飘到表弟那儿去,告诫他,小小的脑袋别老想些异想天开的东西,等到哪天真的遭遇不测,心态会崩……的……

  原雀蓦的睁大了眼睛。

  绑匪身后,他的同伴看到了什么,大张开了嘴,目眦欲裂,踉跄后退一步就倒在了地上,浑身发抖,惊恐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而举起柴刀的绑匪犹自什么都不知晓,只恶狠狠地笑着,说道:“小鬼,别怪我,怪你爸妈去吧,是他们不配合,是他们不要你了!”

  语罢,他的柴刀狠狠朝着原雀挥下——

  下一秒,“砰”的一声,他如同一块破布一般,连人带刀被狠狠甩到了木屋墙面上!

  木屋禁不起冲击,轰然倒下,木头与砖块全部压到了那个绑匪身上,灰尘四散!

  仅仅一秒钟的时间,那个绑匪连多余的一个音都发不出来,就这么被埋在了木屋废墟下!

  而做出此举的,是月色下的一个男人。

  不,或者说,是一个……妖怪?

  原雀眨了眨眼。

  这个男人很高大,很英俊,看起来三十多岁,是个叔叔,头顶上,长有一对弯曲粗壮的羊角。

  他保持着将绑匪甩出去的姿势,似乎自己也受到了惊吓一般地不停喘着气,等到回过神,就慌张道:“啊,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那个木屋这么容易塌……”

  绑匪的同伴这会儿回过神来,青白着脸,尖叫着“妖怪啊”转身就要跑。

  那尖利的声音把妖怪叔叔又吓了一跳,妖怪叔叔手一甩,无形的东西直接将那个同伴打飞了出去,重重落在了地上,直接就把人给摔晕了!

  妖怪叔叔又被吓了跳,欲哭无泪:“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下手这么重的……哎,今天怎么回事啊,有点控制不住力道,角都出来了,果然是几天没睡觉赶路赶太累了吗?”

  他一边嘟哝着,一边摸摸自己头顶上的羊角,羊角便“咻”一下缩了回去,缩回了……他的头发里。

  原雀歪了歪脑袋,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

  而妖怪叔叔喃喃完,就和他对上了目光。

  他的脸上露出了有些尴尬的表情。

  毕竟被一个小孩子看到了呢。

  可小孩子是无辜的,总不能把他也打晕了啊。

  于是妖怪叔叔一脸心虚地弯下腰,仔细查看了下原雀的状态,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将绑在原雀脚上和手上的绳子给弄断了。

  他小心翼翼将原雀抱起来,轻轻撕掉了他嘴上的胶布。

  动作非常温柔。

  妖怪叔叔小声问:“绑架?”

  原雀盯着他,点点头。

  妖怪叔叔又打量了下他的脸,皱皱眉头,伸手轻轻覆在了他的右脸上。

  没一会儿,原雀的右脸就不疼了。

  他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梦了。

  死掉前,大脑会产生这种幻觉吗?

  原雀确认眼前一切是否真实的方式非常简单,他伸出小小的手,贴在了妖怪叔叔的脸上。

  温温热热,似乎是真实的。

  原雀傻呆呆,等回过神,便可怜巴巴说了句:“叔叔,我整个右边都好疼。”

  软乎乎的一句,瞬间让妖怪叔叔露出了心疼的表情。

  妖怪叔叔温柔说着“让我看看”,便再次检查了下他的身体,随后轻手轻脚在他的右肩左肩上各按了一次,很快,原雀浑身上下都不疼了。

  那几十个小时下来的,原雀依靠极大的意志力才忍下来的酸痛,绑匪那一巴掌带来的刺痛,还有缺水缺食与紧张带来的虚脱、恶心、崩溃,全然消失。

  怪物叔叔摸摸他的脑袋,那宽大、干燥又温热的手掌,是原雀这一天一夜下来,所感受到过的,最温暖的东西。

  这个叔叔笨拙地哄道:“不疼了不疼了,痛痛飞走啦。别怕哦,叔叔这就带你去山下,把你送到警察叔叔那儿。”

  原雀有些恍惚,有些不可思议。

  月明星稀。

  夜色下巨大怪物一般静悄悄潜伏的高山很可怕。

  那间常年无人居住的,肮脏的木屋很可怕。

  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很可怕,虫鸣声很可怕。

  人也很可怕。

  ——原雀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人是一种很复杂,很可怕的生物,贪婪会让他们变成怪物,因此原雀对陌生人,始终保有着非常强烈的警惕心。

  然而眼前这个真正形似怪物的叔叔,却如此温柔,如此小心翼翼。

  原雀无法抑制地盯着妖怪叔叔的脸看,想要看出点端倪。

  他甚至想过这个妖怪叔叔会不会其实也是一个坏人,只是伪装成无害的好人,只等把他带到更偏僻的地方,就露出真实面目——

  而面对他的目光,妖怪叔叔只是笑了笑,笑得有些憨憨,就像他家里那条总是咧着嘴的萨摩耶。

  漂亮,单纯,傻乎乎。

  原雀:“……”

  他不再看了,只用双手环住妖怪叔叔的脖子,将头靠在了叔叔的肩膀上。

  妖怪叔叔:“把你带去警察叔叔那儿,警察叔叔应该能帮你找到你爸妈吧?”

  原雀:“嗯,我爸妈肯定报警了。”

  妖怪叔叔:“那就好,不过叔叔我不想让事情变得太复杂,所以等会儿到了警察局附近,叔叔就把你放下,你自己走进去,好吗?”

  原雀:“为什么?叔叔你不想认识我爸爸妈妈吗?我爸爸妈妈为了感谢你,肯定会给你包个支票大红包,至少五十万起步!”

  妖怪叔叔的脚步趔趄了下。

  原雀抬头一瞅,叔叔的表情有些恍惚,有些神往,可转瞬,他便咬咬牙,含泪道:“不了,叔叔不想这么高调!”

  原雀歪了歪脑袋,说了句:“我不会把叔叔是妖怪的事情说出去的哦。”

  妖怪叔叔脚步一顿。

  原雀盯着妖怪叔叔,突然起了点微妙的心思,说道:“叔叔是个普通人,只是凑巧路过那间木屋,救下了我罢了。我爸爸妈妈很有钱,如果我为叔叔说两句好话,也许我爸妈会直接送给叔叔一百万哦。”

  孩童用纯真幼稚的声线说出的话语,甚至像是恶魔的诱惑。

  而抱着原雀的这个男人只纠结了一下,便叹了口气,失笑道:“不用啦,叔叔救你只是应该做的,至于这种感谢金,叔叔承受不起,一百万诶,叔叔拿着手都会发抖的。”

  原雀一愣,还欲说什么,妖怪叔叔便仿佛已经彻底结束了这个话题,突然停下脚步,道:“这里离市区太远了,靠走的话得走半天,你要是不害怕的话,我变成妖形,载着你跑出去,怎么样?”

  原雀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点点头说道:“哦,好啊……”

  ……

  27岁的原雀,至今还时常做起7岁时那个噩梦。

  然而那噩梦的尽头,却变得无比奇妙与浪漫。

  那个妖怪有着一张人脸,头顶一对羊角。

  身体是野兽的身体,腋下还有一对铜铃般的眼睛。

  四条粗壮的野兽之腿,长长的马一样的尾巴。

  妖怪变回原型后,小心翼翼地觑着他,问他是否会害怕。

  而原雀只着迷似的摸摸妖怪的脸,伸手想去够妖怪的角。

  妖怪愣了愣,便温柔地低下头来,将羊角送到了他的手边。

  原雀梦到自己骑坐在妖怪的背上。

  他们在夜晚的山林里驰骋。

  妖怪迈着四条腿,跑得飞快,穿过杂草丛,穿过乱石堆,穿过树林——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一丝一丝落在他们前方。

  而他们便不断地往前闯去,伴随着颠簸,伴随着袭来的晚风,伴随着原雀睁大的双眼中,瞬间变得五彩斑斓起来的世界——

  他们闯出山林,闯到了月明星稀的夜空下。

  原雀抬起头,看着那轮明亮的圆月,这一刻,亦清晰看到了在月色辉映下,闪烁在夜空中的万千星光。

  ……

  原雀缓缓说道:“那一晚,跑出去没多远后,我们就遇上了几辆警车,我爸妈也在上面。他将我放下后,朝我笑了笑就转身钻进了一旁的树林里。我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

  苏玄和宗宁似乎都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故事,有些愕然。

  而原雀往后一仰,双手撑在了身后的地面上,抬头看着天,喃喃道:“我把事件中的‘妖怪’替换成了‘一个普通的过路人’,但是警察和我爸妈当然也不可能就这么作罢,毕竟绑匪被打成了那样,还胡言乱语说有妖怪……所以他们试着找过他,却始终没找到,后来,他们也就放弃了。”

  “但是我一直记着那一晚,”原雀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天,“二十年来,我始终记得那两个绑匪的脸,记得那把刀,记得那个妖怪,也记得他带我抄近路跑过的那片山林……但是我找不到他。”

  “初中的时候我出国了,直到前段时间才回来。一个多月前那场酒会,是我第一次作为我爸的接任人,出现在公共场合——然后我看见了陆叔叔。”

  说到这里,原雀笑了起来。

  他微微眯起眼,眼中闪烁着光辉:“他躲在小角落里,穿着一套正儿八经的西装,耷拉着脑袋,一副没精神的模样,和周围简直格格不入。他似乎想吃那些自助餐,但又碍于别人的目光不敢吃,于是就只能这么眼巴巴地看着、看着……很可怜。”

  原雀轻声道:“而他,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没有丝毫的变化,没有丝毫的衰老。他依旧是那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妖怪叔叔。”

  “……所以你的确是第一次和老爹见面,就知道他是妖怪了。”苏玄得出此结论。

  “嗯,”原雀说着,话锋一转,笑眯眯道,“我甚至知道他是饕餮,因为七岁那年被陆叔叔救出来,回到家养好伤后,我就去网上查了国内的妖怪大全,陆叔叔简直和书中描写的饕餮长得一模一样。”

  苏玄和宗宁:“…………”

  嗯嗯,那你可是真聪明呢。

  “第二次酒会,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和陆叔叔搭话了,可是他似乎认不出我,”原雀说道,“不过也正常吧,毕竟他一成不变,我却是实实在在长了二十岁,从小孩子变成了大人。我本来想和他熟悉了之后就找机会提起当年的事情,没想到——”

  原雀平静道:“陆叔叔好色气。”

  苏玄:“这里有个孩子长歪了啊大家快来看看!”

  原雀垂眸:“我没把持住。本来以为自己只是一时冲动,真正做下去的时候还有过一瞬间的后悔,但是——”

  但是那个男人抱住了他。

  也许是酒精作用,也许是意乱/情/迷。

  男人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他后,摸了摸他的脑袋。

  那一刹那,原雀僵住了,而七岁那一年的所有记忆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入他的脑海。

  过了二十年,这双手依旧如此温暖。

  其实那次绑架事件虽然恶劣,恐怖,但那并没有影响到原雀的成长轨迹。

  他依旧是那个优秀的原家小公子,也依旧对陌生人保持着一贯的警惕与冷漠。

  只有家人,对他而言才是最为安全温暖的存在。

  可是依旧如同二十年前一样。

  陆叔叔仅仅是将手放在了他的后脑勺,轻轻抚摸了下。

  原雀瞬间便仿佛被温热的浪潮击中,重重包裹。

  他想,他在试图接近陆叔叔的时候,绝对没有抱着任何不轨的心思。

  他没有什么恋父癖好,从小到大从未喜欢过什么女生,更从未喜欢过什么男生。

  可大概真的是长大了,面对同样的事物时,会有不同的心境。

  七岁的原雀对妖怪叔叔,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奇妙的信任感,和莫名的依赖劲。

  而二十七岁的原雀对妖怪叔叔,则是有了瞬间而起的……微妙的心动。

  他喜欢陆叔叔的温柔。

  喜欢他的单纯与坦诚。

  喜欢他为他犯愁无奈的模样。

  也喜欢他的那双手,和他的怀抱。

  原雀是个对自己的内心十分明确的人。

  不想要就是不想要,想要就是想要。

  而那一晚,他确定,他很想要陆叔叔。

  听到这里,苏玄多少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他能从原雀温柔的神色中看出来,他对老爹是真心的,这就好。

  不过他也有困惑。

  “如果只是二十年前这件事情的话,有什么不好说的?”

  原雀失笑:“陆叔叔很胆小吧?如果我告诉他我就是二十年前那个小孩子,你觉得他会想些什么?”

  苏玄和宗宁都试着去想象了下,然后齐齐保持了非常微妙的沉默。

  原雀闭上眼,无奈道:“陆叔叔肯定会觉得我对他不是爱情,只是二十年前那一晚的吊桥效应……他也有可能会觉得我不是真的爱他,而是好奇妖怪的世界,所以才会借机接近他……他甚至可能觉得我虽然长大了,但对他而言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小孩子,和小孩子在一起,他会像是在犯罪。”

  苏玄的嘴角抽搐了下。

  别说,老爹真有可能会想这些有的没的。

  原雀睁开眼,缓缓道:“所以我要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就让他爱死我,离不开我。”

  只是,最终他还是没忍住,乱了节奏。

  他原雀被他表弟称为原家几十年来的头等第一大恶魔,想要干什么,想要得到什么,绝对会不择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不会有分毫的差池。

  他有着非常强大的耐心,也有着非常强烈的自信,能够紧盯着自己的目标,等待一切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进行。

  可是面对陆叔叔时,他的一切自持、冷静与自信都不见了。

  他看得出陆叔叔的迟疑,看得出陆叔叔的犹豫。

  他不知道陆叔叔到底在担心什么,因此而感到焦躁,难以忍耐。

  所以他想,今晚就坦诚吧。

  也许表面上看来,他依旧是那个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强势的原雀。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紧握着陆叔叔的那只手,其实很害怕对方会挣开。

  他想在今晚告诉陆叔叔他隐瞒的一切,而他希望陆叔叔能拥抱住他,温柔地对他说一句,我也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