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舒愉似笑非笑的脸, 纪兰生心跳得有些快。他抿抿唇道:“打便打了,你不要不开心才是。”

  “换做是你,辛辛苦苦抓回来的小宠物骤然跑掉, 你会很高兴吗?”舒愉嘴上这样说, 一双杏眼顾盼神飞,已经没有半点不高兴的神色。

  纪兰生道:“我没有养过宠物。”

  舒愉“啧”了一声, “那你不寂寞?”

  纪兰生看向她,淡淡道:“不会。”

  纪兰生这是在向她示好?真有趣。

  舒愉觉得, 她这位前夫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经过漫长岁月的分离后, 倒比以前多了几分新鲜感。

  回到魔灵界的小花园,舒愉懒懒地躺在长椅上,双手枕于脑后, 眼睛一眨一眨地凝望着墨色天空,鼻间有淡淡的花香萦绕。

  纪兰生在旁边的石桌上放了一颗照明的珠子, 幽光笼罩夜色, 落下浅浅的影子。他道:“你先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舒愉瞟向地面,他的侧脸剪影并不清晰,黑黝黝一团。她轻笑一声,“今晚不陪我修炼?”

  纪兰生将要离开的身形顿住, “我以为, 你并不需要。”

  “哦,”舒愉打了个呵欠,“那你走吧。”

  纪兰生脚尖转了个方向, 他面向舒愉轻声道:“我在附近再看顾你一晚。平稳下来之后,应该不会发生什么特殊的情况。”

  夜色漆黑而深沉,魔灵界连月色都比修真界少见。清冷之中, 只有纪兰生的话语像一捧温热的泉水,缓缓地浸润着舒愉的肺腑。

  “纪兰生,你怎么来魔界的?”舒愉翻了下身,寻了个话头问道。

  随着她的动作,纪兰生也将照明珠挪了个位置,避免幽光刺到她的眼睛,嘴上道:“天罚式微之日,不小心被一个魔修抓过来的。”

  舒愉有些稀奇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还真是命大。上一任宗主是被你打败的吗?”

  “嗯。被我杀了。”纪兰生说得坦然,仿佛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之事。

  “杀了么?”舒愉喃喃重复道,“那假如别人觊觎你的位置,难道也要来杀你?”

  纪兰生一手端在身前,头微低,看着视线下方的舒愉道:“可以。”

  舒愉噗嗤一笑,“行吧。我先睡一会儿。”

  她似乎完全没有对他设防,话音一落,便进入到睡眠状态。

  浓浓的夜色仿佛润湿了纪兰生的衣衫,往日轻盈无感的衣裳此刻变得厚重,他莫名地感到有些束缚。他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将沉睡的夜色惊醒,又变成白茫茫一片。

  他也不敢太过专注地看着她,免得扰乱她的清梦。

  在这种静谧却并不轻松的时分,飘忽的思绪回到往日。那次被舒愉解契后,他便再也无法寻到她。所有的生路似乎都已被断绝,他不知道这看不到尽头的死路还有什么意义。

  就在他快要捱不过去的时候,他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那几块残破的灵玉之上。他天真而又固执地想,倘若他将它修复,舒愉是不是也有可能再次回头呢?

  他曾听闻魔灵界有这样的法子。虽然道侣契约不可能完全重新生效,但将碎裂的灵玉补齐,是有机会的。

  站在天罚之前,他也曾想过,假如就此死掉,或许也不失为一种解脱。是舒愉将他从黑暗的过去中解救出来,却也是她,将他再度推入深渊。彻底解脱了,也没什么不好。

  但上天也不想他死。他恰巧遇上可以穿过天罚的良机,付出筋脉寸断的代价后,他有惊无险地来到魔灵界。却在心弦还未放松之际,撞上前任魔宗宗主。

  魔宗宗主一眼就看中了他的植物本命物特殊之处,把他抓了过去,欲按照某残缺秘籍的方法,将他同玄瑜草一起炼化,试图强行培育出圣树之种。

  这等偏方自然是没用。他被烈火灼烧了整整一年,也不见功效。魔宗宗主不想试炼草草失败,一直努力地保全他的性命,却让他被迫忍受了常人早就无法承受之苦。他本在第一天就该死掉的,却硬生生变成了不人不鬼之物。

  作为一个不同于凡俗普通人的修真者,他竟然连选择死亡的权利都被剥夺。他无数次想要了结性命,却被控制着没有能力去死。

  后来,他偶然从宗主口中得知了玄瑜草的特殊,再联想到舒愉的情况。他便再也不敢生出死去的念头。

  舒愉她很可能会来到残忍嗜杀的魔灵界。他若拼出生机,侥幸活了下去,那么就可以为她开辟一片净土。

  等她来到了此处,便不用面对那些不堪的场景,不用因潜在的危险而提心警惕。

  为了她,他也不能自私地选择解脱。他不能死,不敢死。

  正是在这股念头的激励之下,他苟延残喘存活于世,碰上魔宗宗主灵力发狂的良机,拼死将他的灵力吸食干净。

  还要感谢那地狱般的炼化,在被攻击得神识趋于消散之时,他身体表面却仍然像一个坚不可摧的容器。他就像一条没有知觉的疯狗,活生生将那所谓的宗主脖子咬断了。身上的灵力他一点都没有浪费,他用了魔宗最低贱之人都不会采用的法子,将其灵力全盘吞噬。

  他其实早就该卑贱地死去,却靠着一股骇人的执念活了下来。

  但从那一刻开始,以前的纪兰生已彻底消失了。活下来的,不过是一个物件——冠上了舒愉之名,只为她而活的物件。

  他不仅杀死了魔尊,也杀死了那个残留着人性的自己。

  夜幕之下,纪兰生屏住呼吸,打回又一次克制不住喷涌而出的恶念。

  他无数次想将此地彻底毁灭,但硬生生忍住了。这是舒愉的世界,他没有资格破坏它。他只能按设想中舒愉会喜欢的情形,将这里打造成她热爱的一片土地。

  再单膝跪地,双手捧举,虔诚地献给她。

  她要不要都无所谓。

  舒愉养了一会儿神,受到种苗的感知后便翻身而起。纪兰生仍维持之前那端正的姿势,静默地站立。舒愉看着他,眨了眨眼,总觉得有些怪异。

  他的目光像雾气一般轻,落到她身上没有半点重量。不像旁人,目光或多或少都是能让接收者体会到一点压迫感的。

  “开始修炼吗?”他将身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让衣摆翻飞出流畅优美的弧度。

  舒愉点点头,念头一转,她问道:“魔修在运转灵力作战的时候,眼睛都会变成赤红色。你是怎么做到让别人无法察觉你魔修身份的?”

  纪兰生道:“我教你。”

  闻言,舒愉还是呼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虽然她不太介怀魔修的身份,也不觉得修真者身份有多么宝贵。但当她真正迈出这一步后,便再也无法回头了。毕竟,魔修的功法是不能逆转的。

  以后倘若想再回到修真界,她要么能够确保自己的魔修身份不被人察觉,要么就得拥有绝对强硬的实力。

  否则,她会永远失去在修真界的自由。

  她不禁抬头看了眼广袤的天空。老天还真是看得起她,将她架到这个避无可避的位置。

  不管以后会迎上何种危险,都得先接受了才是。正好,当了这么多年修真者,换换口味也不是不行。

  舒愉体内的血液开始抑制不住地沸腾,她兴奋地舔了舔唇角。

  地面突然覆盖了一层白霜,舒愉的脸也披上薄薄的轻纱。

  躲在云层背后的月亮,竟悄无声息地跑出来了。

  舒愉不免想到晏采。

  都说他是无法攀折的天上月,但他还是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被她亵玩了。

  下次相见,她却已然变成他最厌恶的魔修。不知道用魔修身份玩弄他,滋味会不会更美妙一些呢?

  光想想那样的场景,隐藏在她心底深处的破坏欲又再度浮现于脑海。

  一定会很有趣。

  不过,她不一定还会有这次的好运,刚好遇见重伤的他。她必须要尽快提升修为才行。

  魔修功法对个体修为的提升效果,实在是比修真界的功法效果强得多。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修士忍不住堕魔。

  舒愉不再犹豫,对纪兰生道:“来。”

  清晨,枝头密密的新芽抖落沉沉的露水,在或浓或淡的大片翠色之中随风轻摆。

  高耸的山峰在缥缈云端若隐若现,一派如烟似幻的朦胧。

  无方仙宗主峰之下,有一条望不见尽头的石阶,从平坦的山脚下无限度地向上延申,直达峰顶。

  能沿着这条石阶走至最顶端的人,整个修真界都屈指可数。

  有一白点在晨雾中淡得快要看不见,正缓慢地拾阶而上。速度虽慢,向上的势头却未停止过。

  直到半山腰处,那一点,却久久地没有移动。

  晏采站立许久,终是无法对抗四周的灵力压制。他唤出紫微剑,以剑尖抵地,试图再往上走。

  若有旁人目睹这一幕,只会大吃一惊。毕竟,这一条难倒无数人的台阶,对于无方仙宗的晏采仙君来说,原本只是一小步的距离而已。

  晏采体会着浑身如同被碾碎一般的痛苦,竟觉得有些畅快。

  唯有这强烈到极致的感受,才能稍稍掩盖由他那颗血淋淋的心而蔓延出去的,深入到四肢百骸的疼痛。

  他自嘲地笑了笑。

  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自己如同一件脆弱的瓷器,很轻易地就被打碎了。每跨一个台阶,他都需要休整许久,努力重组自己的肉身。

  然后,迎接下一次的破碎。

  周而复始,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只有这种对抗才能让他意识到,他还未死去,他仍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人世间。他也没有绝望,他向上的勇气和傲骨犹在。

  这足够证明那个人对他的有意摧毁、肆意折辱,是失败的。他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

  她没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