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峥醒来时, 外面风雨大作。

  昏暗的火光中,他隐约看到残破的供桌、歪放的香炉,一盏清油灯在不远处摇曳, 描着金边的白瓷供盘碎在地下沾满了灰尘。

  狂风骤雨拍打着窗棂,窗外电闪雷鸣,几十条红色经幡从高高的横梁垂下, 纹丝不动。

  风雨吹不进来,这里安宁与外面是两个世界。

  身下的木板比棺材板还要硬,垫了块颜色红绒布,上面生了许多绿色的霉点。

  我是死了吗?

  傅云峥微微一动, 搭在肩上的金色斗篷垂了下来,这件斗篷很破旧,不仅颜色暗淡,还有一股陈旧泥塑的怪味。

  这就是我的殓衣?

  傅云峥不自觉地皱起眉,英俊的面部轮廓紧绷着,显然对眼前的一切很不满意。

  这地府的品控实在不怎么样, 看来冥界的经济建设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傅云峥出身世家,一生荣华显贵, 就算死了也是个挑剔的鬼,他嫌弃地捻着袍角, 将斗篷扔到地上。

  伸出手臂时, 牵扯到腰间一阵剧痛。

  傅云峥瞬间疼出一身冷汗。

  这阵彻骨剧痛, 霎时把他拉回人间。

  傅云峥抬起头, 看到了层层红幡后面的佛像,高大的佛像足有几十米高, 菩萨眉目微敛,神色悲悯地注视着人间。

  原来这是间废弃的佛寺, 余鹤真的把他带了过来!

  余鹤呢?

  “小鹤?”

  傅云峥的声音很哑,几乎只剩气音。

  佛堂内很安静,没有任何回应,在急雨敲击窗扇的飒飒声映衬下,天地间仿佛都只剩傅云峥一人。

  余鹤是......走了吗?

  即便傅云峥内心希望余鹤能做出最优选择,但在这样的深山风雨中,他心头还是免不了拢上一层落寞。

  “小鹤......”

  傅云峥撑着手试图坐起来,简单的动作却带来剧烈的连锁反应,他喘息坐起身,还没有进一步动作,忽然听到了一声呵斥。

  “别动!”

  傅云峥倏地抬起头。

  寺庙木门轰然打开,疾风骤雨倾泻而来。

  白色的雨幕中,余鹤赤着上身,协风和雨一同闯进傅云峥的眼眸。

  那一刻,傅云峥神魂激荡,内心深处山呼海啸。

  生与死的考验,在爱情面前一文不值。

  傅云峥从未敢奢望爱情的平等。

  在爱情这场战役中,先动心的人注定一败涂地。无论多强势的人,只要陷入情字织就的窠臼中,都是满身的力气无从施展,只能用来跟自己较劲。

  是他先动的情,一颗心交了出去自此便身不由己,爱人的丁点回应都是无比的甜蜜。

  可余鹤给他的,总是比傅云峥预期的要多。

  余鹤反身合上木门,将满天风雨挡在门外。

  余鹤只穿了条黑色工装裤,浑身湿透,雄劲的肌肉沾着雨,显露出一种出奇的强大与悍然,凌乱的额发和淌水的裤脚弱化了余鹤身上的明艳端丽,平添了份少见的野性。

  他就这么朝傅云峥走来,体温似乎能将身上的雨水蒸腾成雾气,每走一步,都带动腰腹肌肉活动,水珠顺着线条轮廓淌下来,如同虎豹般矫健。

  傅云峥目不转睛。

  从河边到佛寺,短短五公里的路程,余鹤在这段路途中悄然成长,生出了顶天立地的脊骨,完全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强悍模样。

  余鹤半曲下腿,蹲在傅云峥腿边:“你好些了吗?”

  傅云峥回过神:“哦,你去哪儿了?”

  余鹤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给傅云峥看自己手上的草:“我去采药了,这是大叶紫珠,消肿止痛的草药。”

  “这么大的雨......”傅云峥抬起手在余鹤微凉的脸颊上轻轻一触:“多危险。”

  余鹤朝傅云峥笑了笑:“我还烧了热水,现在端来给你。”

  余鹤向后堂走去,不一会儿端来个素瓷茶碗:“这座佛寺好像很久都没有人了,到处都落了一层灰,好在后厨还有些东西用得上,这碗我用热水煮过了,你先喝点水......少喝点。”

  大失血后,人体内血液容量减少,大量饮水会稀释血液中的电解质,造成血压下降,影响血液输氧的功能,导致供氧不足。

  余鹤端来的茶碗内,只盛了小半碗水。

  傅云峥接过碗,抿了一口水润了润干裂的唇:“什么时候了?”

  余鹤拿起腕表看了一眼:“下午五点。”

  傅云峥微微一惊:“我睡了这么久。”

  也许是昏迷时身体得到了时间自我修复,这次醒来,傅云峥明显感觉到自己状态比之前好太多了。

  余鹤应了一声,握着傅云峥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嗯,我处理过你身上伤口了,你不有事的。”

  傅云峥指尖微动,眼神中露出些许疑惑。

  余鹤从地上捡起一块儿染血的玻璃片,夹在指间给傅云峥看:“命运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傅云峥瞪大双眼,下意识反手摸向自己背后。

  他腰间除了厚厚一层绷带什么也没有,那枚插在肉里的玻璃片此时正握在余鹤手里!

  余鹤竟然把那块儿玻璃取了出来,而他居然还活着!

  *

  三个小时前。

  余鹤终于走进了掩在松林间的金顶寺庙,可当他迈入院门时,却几乎被绝望淹没。

  寂静的林苑、朽烂的院墙、破败的庙宇、半人高的蒿草......一切的一切都在向余鹤表明,这里并没有人。

  也许是山林太深,香火不济,这是座已废弃许久的佛寺。

  余鹤迈进正殿的刹那,酝酿已久的暴雨落了下来。

  他将几个蒲团拼在一起,把傅云峥放了上去,而后屈膝坐在佛前,望着头顶高大的佛像,满心茫然。

  怎么办?

  没有人,向外界求援的路径就走不通,傅云峥的伤口还没有处理,玻璃片卡在伤口中,虽然能避免短时间大量失血,但同时也在一点一滴消耗着傅云峥的生命。

  就算不了解医疗知识的人也都在电视剧里见过,中箭后,最通常的处置方式是折断箭杆,暂时将箭头留在伤口处,等到了有医疗条件的地方才会剜出箭头。

  傅云峥此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冒然取出伤口中的玻璃片,原本堵在断裂血管两段的异物消失,会瞬间涌出大量的血液,可如果不取出玻璃片,长时间渗血也会将失血量堆积到至死的程度。

  当下,一个两难的抉择摆在余鹤面前。

  是尽快取出玻璃片,还是继续等待救援。

  山雨倾盆而下,余鹤心里清楚,没有人能冒着这样大的雨找到他们。

  如果不取出傅云峥伤口中的玻璃片,也许等不到雨停,傅云峥就会因失血过多而陷入休克,最终失去血压,停止心跳。

  可取出玻璃片同样冒险,余鹤虽然看不见伤口内的玻璃具体有多长,但通过外面露出的部分对伤口深度有一个大概预估。

  伤口的深度估计5-7公分左右。

  从这个深度伤口中取出玻璃片,又缺少专业器械止血,伤口暴露后,可能只要几分钟,傅云峥就会大量失血而亡。

  余鹤必须尽快做出决断,其实两者没有太大差别,死亡率都很高。

  是看着傅云峥慢慢失血而死,还是去拼那万中无一的概率?

  可若是赌输了,余鹤的选择就是在加速傅云峥的死亡。

  换言之,傅云峥相当于死在余鹤的手上。

  余鹤满心恍然,他该如何去担负杀死爱人的风险?

  寂静陈旧的佛堂中,余鹤仰望佛像。

  十几米高的佛像无悲无喜,沉默地俯视众生。

  这是注定无比艰难的决定,但余鹤必须做出选择,他甚至没太多时间可以犹豫。

  外面风雨交加,谁也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

  没有时间了。

  余鹤闭上眼。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浅薄,如草蛇灰线,该强求的时候还是要强求。

  选择也许会犯错,那也好过眼睁睁看着傅云峥死,所以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余鹤也要抓住那黄泉与碧落间的一线生机。

  扶起倒在供桌上的香炉,余鹤从桌案下取出三炷香,用火柴点燃。

  余鹤将香插进香炉:“今日借贵宝地做场小手术,取您身边童子一件披风遮寒,只望勿要怪罪。”

  他单手一撑,翻上供桌,解下佛像边泥塑小童字身上的金色披风。

  因年久失修,佛像上刷得金漆已有脱落,斑斑驳驳。

  余鹤轻轻一叹:“看来佛祖也有自顾不暇的时候......我就不求您什么了,没得给您添麻烦,头一回见面就将大殿弄得鲜血淋淋,怪不好意思的。”

  生死有命,如果求神问佛就能转死为生,医院早关门大吉了。

  他要赌一把,赌傅云峥的命,也赌他自己的命。

  余鹤不信他和傅云峥的缘分就到此为止。

  将披风搭在臂弯,余鹤灵巧地从供桌上跳下来,年头久远的供桌桌腿有些松,桌案随着下跳动作摇了摇。

  他反手稳住晃动的香炉。

  香炉中,刚插进去的三炷香一晃,香灰落了下来,青烟之上,左、中、右三炷香红星般发出微光,香头平齐,直线似的保持平行。

  余鹤并未注意,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傅云峥身上。

  他在后殿小厨房烧了热水,顺便烘烤两人的衣服,简单准备过后,余鹤解开了傅云峥身上的绷带。

  绷带已经被鲜血染透了。

  伤口中,沾着血的玻璃片直直竖在那,格外显眼。

  余鹤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了那枚玻璃。

  下定决心的那一刻,余鹤心里的迷茫和恍然通通消散。

  他从未如此平静。

  “傅老板,”余鹤望着昏迷中的傅云峥:“别怕,你去哪儿,我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