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鹤手指修长, 浅色皮肤和指间深色塔香颜色分明,形成种极鲜明的对比。

  缅北阳光充足,紫外线强度更高, 在这里生活的人肤色普遍较深,而余鹤细皮嫩肉,打眼一瞧就不像这边水土能琢出来的瓷胚。

  黄少航垂下眼, 纤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眼睛里的情绪。

  “我睡不好。”黄少航轻声说:“余哥,缅北这边糟透了,从来到这里我就没有一天能睡好。”

  他常在夜里惊醒。

  黄少航以为站在高处不再受人欺凌就能睡个安稳觉,确实, 当他手里的人越来越多,地盘越来越大时,没有谁敢在吵他睡觉了,可他却睡不着了,就像站在钢丝上,脚下是万丈悬崖, 连做梦都得睁着一只眼睛。

  睡眠质量甚至不如之前,即便黄少航那会儿每晚都睡得很不踏实, 不知道何时就会被突发事件吵醒。

  但他是能睡得着的。

  继父家里简直就像个混乱的斗兽场,不知道何时会传来的枪响, 嘈杂的人声、哭声, 醉酒后冲到他房间发疯的三哥......任何风吹草动都让黄少航感到恐惧。

  最荒诞的一次时, 有人往院子里扔汽油瓶, 即便火势在蔓延到别墅前就已被扑灭,但盛怒的继父还是把所有人叫起来, 聚集了好些打手讨论如何报复回去。

  那晚,几十号人聚集在议事厅, 表面上说是议事,其实就是听继父发火。

  继父生起气来如同一只盛怒的老虎,踱着步喘着粗气,全身肌肉绷紧,结实的肱二头肌虬结着,仿佛一拳能打死人。

  黄少航最为最不起眼的存在,躲在层层叠叠的人群后面撑着手打瞌睡。

  他三哥是个疯子,发疯时恨不能弄死他,可不发疯也像个正常人,会把黄少航当做自己的弟弟照顾。

  那一晚,黄少航困得不停点头,引得周围的人总是看他,他三哥看到后,把凳子搬到他前面坐下,用高大魁梧的后背挡在黄少航身前。

  黄少航迷迷糊糊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额头正抵在他三哥后背上,流出的口水洇湿了三哥后背一小片衣服。

  他来到缅北后,首当其冲的恶意来自他三哥,可那么一星半点的善意也来自三哥。

  人真是很矛盾的生物。

  因为矛盾,黄少航吩咐手下开车去撞三哥时,交代了一句:‘留条命。’

  同样是因为矛盾,他明明用老马的身份给三哥下令‘杀了黄少航’,可他三哥派来砍他的人,却在落刀的那一刻却收了力。

  在黄少航原本的计划里,他应该是以一种濒死的状态出现在余鹤面前,逼余鹤在濒死的自己和傅云峥之间做出选择。

  如果余鹤没有选择救他,那他就这样死掉也很好。

  他真的活得太累了。

  如果连余鹤都放弃救他,他就失去了所有坚持下去的理由,死亡反倒成了一种永恒的解脱。

  他一直在用自己的命逼余鹤选他。

  因他三哥那罕见的心软,黄少航顺势改变计划,无论如何,最后结果是一样的,他成功将傅云峥送回国,现在只剩他和余鹤留在缅北。

  有余鹤在他身边,他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一种难言的倦意从心底滋生,黄少航闭上眼,对余鹤说:“余哥,我太累了,想睡一会儿。”

  余鹤点点头:“你睡吧,我在沙发上待着。”

  黄少航返身往卧室走,在胡桃木大床上躺下。

  卧室里拉着窗帘,很暗,丝丝缕缕的光在缝隙中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面朝房门的方向,能看到沙发上的余鹤。

  余鹤察觉到黄少航在看他:“怎么了?”

  黄少航很轻很轻地回答:“特别困,但睡不着。”

  余鹤点燃一块儿塔香,用小瓷碟盛着端进卧室,放在了黄少航枕边的床头柜上。

  黄少航拉开抽屉,拿出个药瓶,倒出一粒白色的药片吞了下去。

  余鹤:“......”

  就真一点也不掩饰了吗?

  这就是黄少航在华人街的家吧!

  余鹤在床边坐下,拿过黄少航手里的药瓶:“吃什么呢?”

  黄少航笑了笑:“褪黑素。”

  余鹤耷拉下眼皮,很不高兴地说:“我不认识缅语,难道连英文也不认识?你家褪黑素的主要成分是地西泮?”

  黄少航闭上眼,生硬地转移话题:“啊,困了。”

  床头的塔香燃起青烟,环绕在黄少航身边。

  隔着这层淡淡的烟雾,黄少航唇角满是笑意与放松。

  余鹤斜坐在床边,这个姿势有点抻腰,他就动了一下。

  黄少航马上睁开眼:“余哥!”

  余鹤吓了一跳:“怎么了。”

  黄少航有点不好意思,脸颊染上一层淡淡的粉,吞吞吐吐地说:“你能......你能在这儿陪我吗?”

  “怎么?发烧了还是哪儿不舒服?”余鹤伸手去摸黄少航的额头。

  黄少航微微发抖,额头也有点烫。

  余鹤问:“你冷?”

  黄少航点点头:“我从车上就开始冷了。”

  余鹤拿起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打开空调调高温度:“那我去给你烧点热水。”

  黄少航伸手想握余鹤的衣角,可惜没有摸到。

  余鹤向来风风火火,行动如风,在黄少航犹豫的须臾间,已经起身走到门外。

  等他烧完水回来,黄少航已经沉沉睡去了。

  余鹤在床边站了一会儿。

  窝在被里的黄少航很憔悴,脸上毫无血色,眼下两道略显疲惫黑眼圈,腮边几乎没什么肉,脸颊凹陷的厉害,唇角还有破损的伤痕。

  下巴跟拿刀削过似的,整张脸只剩巴掌大。

  高中时期的黄少航不是这样。

  那时的黄少航脸上有婴儿肥,是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肚子上还有一层软软的肥肉,白白嫩嫩又圆圆乎乎,像个软乎乎的糯米糍。

  他们每次一块儿翻墙逃课,余鹤都会从下面接着他,然后无一例外地被这个从天而降的糯米糍砸个跟头。

  太沉了。

  两个人摔成一团,在墙外没心没肺地笑,笑够了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先去附近找个馆子吃饭。

  他们食堂是自助式餐厅,种类虽多但味道并不算好,大多是冷冻的半成品,偶尔吃一回两回还行,天天吃那东西余鹤实在咽不下去,就带着黄少航出门找食吃。

  黄少航特别好养活,一直很下食,除了辣的不吃,其他什么都吃得很香,每次不仅把自己的餐盘吃得干干净净,还能把余鹤的剩饭一块儿吃了。

  天天都喊着减肥,却又不爱运动又能吃,和余鹤在一块儿玩的一学期不仅一点秤没掉,反而又涨了十斤肉。

  一个饭量这么好的人,怎么缅北后就瘦成这样了呢?

  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骨节分明,手腕纤细的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断,皮包骨似的,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何止清瘦,简直瘦得有些脱相了。

  余鹤摸了摸黄少航柔软的头发,很难过地说:“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余鹤不喜欢太呛的熏香,但这种佛前供奉的香塔闻着还挺静心,安神助眠的效果也着实不错,余鹤也有点困了。

  他从衣箱里翻出枕头被子,回到客厅沙发躺下,在缭绕的香火中沉沉睡去。

  余鹤这一觉才睡到一半,忽然被人喊醒了。

  一片金色的光芒中,余鹤睁开了眼睛。

  傍晚的夕阳洒在余鹤脸上,抬起手挡住眼前的光,余鹤眯着眼按了下电动窗帘的开关。

  滑轨运动的嗡嗡声中,窗帘缓缓闭合,把落日灿烂的余晖挡在外面。

  他翻了个身继续睡,睡意刚刚涌上来,又听到了黄少航在叫他的名字。

  余鹤在昏暗中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想起来他在文华饭店住的第一夜,小雅跟他说过,黄少航发烧说胡话,总是叫他的名字。

  黄少航都是叫他余哥,几乎从来没有叫过他名字。

  余鹤当时还诧异,以为是小雅没说清楚,可今天他亲耳听到,才知道小雅传递的信息并没有误差。

  黄少航就是在叫他的名字。

  黄少航说:“余鹤......余鹤!救我!余鹤。”

  余鹤走进卧室:“小航,醒醒。”

  黄少航额角满是冷汗,他窝在被子里并没有醒来,只是特别小声地哽咽:“余鹤,余鹤。”

  余鹤半蹲在地上:“小航?”

  “别走,余鹤别走,救救我。”黄少航眼角渗出一滴泪:“余鹤,别走。”

  余鹤轻轻拍了拍黄少航的脸:“黄少航,老师来了。”

  黄少航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迷茫的眼神逐渐聚焦,最早落在余鹤脸上。

  黄少航看着余鹤,哑声埋怨:“余哥,你又吓我。”

  余鹤弯起眼:“你在说梦话,我又叫不醒你,只好出此下策了。”

  黄少航脸上浮现一丝慌乱,问:“我没说什么吧?”

  余鹤没注意,他走到窗边,顺手拉开窗帘:“没有,就是一直在叫我。”

  有那么一瞬间,黄少航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

  这些年在缅北日子,好像只是校园午后的一场黄粱大梦。

  一睁眼,他仿佛还在高中课堂。

  讲台前,老师把公式写了满黑板,解题过程难懂又冗长,黄少航永远搞不懂为什么总是要求函数f(x)。可惜数学课结束也不是终点,下一节是更加枯燥漫长的英语课。

  黄少航无所事事地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

  漫长的午后,余鹤从阳台外面撩开窗帘,对窗边的黄少航说:“走啊,出去玩。”

  黄少航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翻窗出去,和余鹤一起到校外吃吃喝喝。

  在那安然悠静的无聊岁月,余鹤如一道灿烂的曙光照进来,明亮了黄少航人生中最温暖的时光。

  很快,黄少航意识到,那些为课业烦恼的悠闲时光早已远去,他再也回不去了。

  这里是缅北,是他的私宅,是他把余鹤骗到了这里。

  偷来的光能藏多久呢?

  黄少航不知道,也不敢想,只是这一刻,他很想对余鹤说些什么,好像这样就能留住这个瞬间,留住那缕窗帘后面藏着的辉光。

  黄少航说:“余哥,我去找过你。”

  余鹤微微一愣:“你找过我?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黄少航摇摇头,没回答,目光里是余鹤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静静地看着余鹤,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之中。

  当他真的开口,却只告诉余鹤四个字:“我去晚了。”

  光照进来,驱散了满室昏沉。

  再美的梦也总是要醒的,

  太阳西沉前最后的光景璀璨,凝结出无比恢宏的晚霞,映进卧室,彰显出天空之上的绚烂荣光。

  年少的过往在夕阳下逐渐清晰,那是青春散场前最后的华彩。

  它匆匆如落日流水,永不回头。

  余鹤站在满室晖光中,煌煌灿灿,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