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夜,雪霁天晴,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宋承青无视了研究所其他员工的意见,毫不民主地将饭桌搬到了院子里,美约其名与天地同宴。
殷责拗不过,随他去了。
肚子里有了填胃的东西后,宋承青才挖出一坛子酒,非常肉痛地倒进了自己和殷责的碗里。
“喝吧,三年才得一次的佳酿。”
殷责没有动手,而是把碗往对面推了推,道:“我不喝酒。”
“那可真是少了很多乐趣呢。”宋承青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醇厚绵长的滋味在嘴里绽开,舒服极了。
他不禁眯起眼睛,一点一点感受着余韵。
殷责见状,伸手给他和群猫的碗碟里添菜,等宋承青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碗里已经被垒成了碉堡。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才刚吃了一盘饺子,这么多菜怎么吃得玩呀,还是给大狸吧。宋承青挑了几筷子,边聊边喝,久违地感受到了陪伴的温暖。
唔,倒真像还在山上的那段日子……
“在想什么?”
“我在想,要是有烟花就更好了。”
殷责抬头望向墨蓝的夜空,淡淡道:“虞夏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到现在,几乎百分之九十的城市乡镇都已经实施了。”
宋承青撇撇嘴:“不好意思,我老家就是那百分之十。”
他鲜少提及自己的过去,殷责虽然知道每个人都有隐秘,但心系在了他人身上就忍不住想知道那人的所有事情。他抿了抿唇,不着痕迹地打探道:“烟花好看吗?”
宋承青不解地看向他,难道他这把年纪了还没见识过烟花吗?
啧,果然问题青年都有一个晦暗的童年。
他伸手比划着,说道:“当然好看。金柳、陀螺、还有这么大的渐变烟花,当然,还是我师父做的最好看。”
师父?
殷责继续问道:“看你和天烬的年纪,你们的师傅年岁应该不小了吧,还会做小孩子喜欢的东西?”
提到这个话题,宋承青的心情暗了一瞬,道:“老头子生前死后都这么幼稚,不过对我很好的。虽说总逼我学这学那,但是不会拘着我不准下山。”
殷责敏锐地听出了不对:“你和天烬不是师出一门?”
“嗯。”宋承青点头道。“他是我师叔的弟子。”
“难怪,你们给人的感觉一点儿都不像。”殷责舒展眉头。天烬言行举止无一不风韵,甚至比盛奉两京延续至今的贵族还要高贵优雅,初现身时,所有人猜测他是哪个隐世大族的人。
反倒是宋承青,说一句泼皮也不为过。到了现在,还有很多天烬的崇拜者不相信二者的关系。
宋承青小口抿着酒,道:“当然不像了,我师叔那一脉地位高,没失踪前的吃穿用度可不是现在的人能想象的。”
占星祝祷的巫首,又兼司书排历,焉能不尊贵?
就算是隐世而居,该有的格调也绝不能变,他的师叔就是这么过来的,而天烬,亦是这样被带大的。
从小到大,小至吃穿,大至出行,都由数十个偃师制造的机关人偶来操持,真正的做到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一直到天烬七岁时,他那一双脚才在师叔痛心疾首的目光中,堪堪沾到了地面。
“为什么会是七岁?”殷责问道,这个数字有什么特殊之处?
“……因为九年义务教育啊。”
宋承青提起这个,仍是感觉不可思议:“我们搬了两次家,每次住的地方说是天险也不为过,可是控辍保学的人还是能找上门来,还差点摔死一个。没办法,师父师叔就只能让我们到村小去读书了。”
正是因为这一段经历,才让天烬和他渐渐亲近起来。
师父、师叔、天烬……这就是参与宋承青过往的所有人了。
一死一失踪,只剩下天烬……殷责暗道,难怪宋承青对天烬那么执着。
没关系。
只要不是男女之情,他总是能心想事成的。
待一壶酒见底,时间也渐渐接近零点了,宋承青把腿上的大狸挪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向殷责,道:“你想看烟花吗?”
殷责没否认,顺着他的话微微颔首:“是有一点想看。”
宋承青见识过的繁华盛景、人情冷暖,他都想一一历经。
“呵。”宋承青忽然笑道。“那你倒计时吧。”
此刻离零点还有三十几秒,奉京、珉市、贡水、合安、帝京……所有人都在夜空下翘首以盼。
“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殷责起身站到他旁边。
“十。”
宋承青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
“九。”
江河湖海,升腾为云降落成霖,生生不息滋养万物。
巫族通过祭祀,在山神水灵中获得力量,同样的,也要将这股力量反馈人间,才能自然不竭。
“六。”
宋承青戴上巫面,穿上祀服,禹步描画山河万里,一举一动都怪异无比,却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
殷责不禁看呆了,计数戛然而止。
他停下了,万千人潮却未停下,男女老幼汇聚成一道道清晰激昂的声音:“五、四……”
“三!”
“二!!”
“一!!!”
代表新年的钟声徐徐响起,奉京数万人潮爆发一阵欢唿。
帝京、珉市……街头巷尾、深宅广院、岛屿戈壁亦响起了一声惊喜的欢唿。
“快看,是流星雨!”
墨蓝的夜空中轰然炸开了一响最绚丽迷人的烟花,数以及万明亮的星子曳动长尾,相互追逐着洒向虞夏大地。
如此奇景百年难得一见,所有人都激动得一脸潮红,纷纷向身边的亲朋好友传递这一喜悦。
……
玄女观。
两鬓星白的女子仰头不敢置信:“好精纯的力量,我倒要瞧瞧,这世间又出了哪位不世之材。”
说完,她提脚走出了闭关三年的密室。
……
终楼。
扬荷把棺材挂上墙壁,抹去头上的汗滴,低声向侍女抱怨道:“怎么生机突然如此蓬勃,差点没把我的主顾们吓死。”
生机对别人大有益处,但对于她来说,却算不得是好事了。
出门打探的侍女恰好赶回来,匆匆回复道:“楼主,外面竟下起了流星雨。”
居然是流星雨,在这新年伊始是不是太巧合了?
扬荷慢慢蹙起了眉头。
……
风水协会。
李善才死死盯着流光溢彩的夜空,喃喃道:“怎会如此?明明今夜应该雨雪纷飞啊。”
他观星象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难道真如莫广东所说,是他学艺不精吗?
不,不可能!
李善才又重新拿起星盘演算起来。
屋内的周仲松见状,摇头叹息:“李道友行事愈发急躁了。”
其他人亦笑道:“别理他了,这场星雨可是难得的馈赠,周道友还是快些打坐领悟吧,切莫浪费了。”
“正是。”
更远的地方,有兽斟酒自娱,有女驻足望乡,在他们身边,天烬徐徐合上皮简,伸出手,接住了落在他面前的星子。
——
一晃就是初七了,年假已收,迫于燕旭的淫威,宋承青不得不收拾东西踏上了帝京。
他在包子铺门口磨蹭了半天,直到老板忍不住出声驱赶,才一脸不情不愿地走了进去,打开一条门缝往里觑了觑,发现殷责并不在里面,这才一熘烟地钻到自己的位置上,
大飞挠头不解:“宋先生,您是想找殷责吗?”
……你怎么得出这个谬论的?宋承青无语了。“怎么你们每次都是先生来先生去的,叫殷责倒是顺口。”
大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因为殷责再厉害也还是一个人啊,您就不一样了。”
呵呵。宋承青腹诽道:要是他把重瞳露出来,谁是正常人可就说不定了。
他扭头看向空荡荡的几个桌子,问道:“其他人呢,翘班了?”
“他们都去出任务了。”
宋承青打了个呵欠,过年有这么忙吗?殷责也是,初三接了个电话就开始不见人影。
不过这样也好,他暂时还不想和殷责碰面,免得徒增尴尬。
宋承青在保卫科向来都是点个卯,这次也不例外,撑着眼皮听完了领导毫无新意的例会发言,便悄悄熘走了。
他揣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刚拐上建设南路,就被一个神色匆忙的妇人给撞倒了,还倒霉地摔下台阶。
“对不起,对不起!”妇人急忙扶起他,不停地道歉。“小伙子你腿没事吧,要不我送你上医院看看吧。”
她指着停在路边的小货车:“我的车就在那儿,是我送菜的家伙,别嫌弃。”
宋承青本就不打算计较,经她这么一指,下意识地看向车,那熟悉的车牌顿时唤醒了脑海里的记忆。
“原来是你啊。”
妇人听得一愣:“你见过我?”
宋承青摇头,有些高兴地说道:“我没见过你,但我记得你的车。”
那日从柏家出来,落魄街头,就是这辆车的主人给了他一碗粥。
他说出这件事的时候,留了个心眼故意没讲地名,眼前的妇人却恍然大悟:“你是解放大道上的那个?”
果然,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