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舟说完字后就没了声, 整个人都恹恹的,莫名让人想起淋了雨的小猫。
秦随自始至终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怀中人的神色, 看见沈惟舟这幅模样后唇角噙起的笑容微顿, 眼神有些晦涩。
昭。
顺着唇齿把这个字滚动一圈,秦随轻轻抵了抵自己的齿列,只觉得这个字实在是好听。
肯春受谢, 白日昭只。
只不过究竟是盛昭……还是沈昭呢?
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反正不管是哪一个, 只要面前这个人一直在他身边就好。
听说天算的人都喜欢风九御?
想到自己了解的事,对自己的猜测愈发肯定几分,秦随倏地勾唇笑了笑。
不喜欢就最好, 真喜欢的话……那就抢过来。
反正他也没什么好名声, 那就多做些恶人该做的事。
……
不多时, 秦随和沈惟舟就到了如意客栈门口, 并且见到了等在此处的燕无双,一行人一起进了客栈。
燕无双戴着帷帽, 穿着素淡, 好像很不愿意看见秦随一样, 走路都是绕着走,离秦随离得远远的。
沈惟舟并没有告诉燕无双他和秦随的真实身份,但看燕无双的反应, 她好像是认识秦随。
沈惟舟一开始并没有在意这个,他以为是秦随找到燕无双的时候告诉了她自己的真实身份。
然而不消片刻,等到燕无双开好三间房, 店小二领着一行人上楼, 他们即将各自分道扬镳之时, 秦随叫住了燕无双。
“你好像认识我。”
话里话外都是平静的陈述语气, 没有丝毫疑问的意思。
燕无双的脸隐在帷帽垂下的白纱中, 看不清神色:“为什么这么说?”
却是没否认。
秦随也不答话,就那么看着她,眼神似笑非笑,带着些许玩味和帝王的居高临下。
三个人在房门口沉默半响,久到下楼又上来的店小二对他们投来了诧异的眼神,终于还是燕无双先败下阵来。
“进来说。”
推开房门,燕无双看着有些不解的沈惟舟动作微微一顿,唇瓣翕动,还是没有出言,转而把目光看向了秦随。
她恭恭敬敬地俯身垂首,请秦随进门之时行的是燕国下对上的礼,姿态仪容挑不出半点差错。
沈惟舟看着她,觉得在红袖阁那个楚娘的身影渐渐消散,面前的燕国长公主形象变得生动起来,又陌生无比。
“请吧。”
燕无双低眉顺眼,无声地吐出几个字:“陛下。”
“……”
来到房间要坐下的时候,燕无双很自然地坐到了次位,把主位让给了秦随。
在燕国也大多时候是如此,她上有燕帝,下有掌握实权的世家,身旁还有虎视眈眈的一干兄弟姐妹,虽说她并不惧怕,可那主位怎么也是轮不到她去坐的。
秦随看见了燕无双的动作,也明白她的意思。
但他还是先看了看沈惟舟,见青年毫无所觉一脸倦意地想坐下之时,他给他把椅子拉开,还拿过一个软垫放在椅子上:“坐。”
沈惟舟轻声道了谢坐下,浑然不觉自己坐的是秦随的位置。
秦随也没有不悦的模样,也是无比自然地拉开沈惟舟身边的椅子,坐在他身侧,支手懒懒地看了燕无双一眼:“说。”
对两者的态度肉眼可见的天差地别,对沈惟舟是天上,对燕无双就是地下。
燕无双忍了忍,努力按捺下自己想骂人的冲动。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看了看周围,确认没人偷听后,开门见山道:“陛下想必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我是燕国长公主,燕无双。”
“无双也知道您的身份。”燕无双摘下了帷帽,露出一张美得张扬充满侵略性的面孔,“秦国帝君,秦随。”
秦随漫不经心地颔首:“然后呢?”
“陛下一定很是疑惑,为何我从未见过陛下却能一眼认出陛下,有两点原因。”
燕无双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地道。
“我已经见过白少爷和萧小将军,他们告诉我陛下会南巡来此地。”
沈惟舟和秦随对视一眼。
“白承喧和齐景轩?他们现在何处?”
“不知道。”燕无双摇头,“燕应霖和他们应该是在一起的,我们失散了。”
燕无双从燕国千里迢迢远赴秦国,因为路途遥远加上觉得他们出行众所周知,一路上必然有好多双眼睛盯着,所以他们就只带了一小队人马,都是武功精湛的护卫,足够保证人的安全。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明明前面都好好的,但到了江南这般富庶之地,在他们马上就能到望京,一路上又都没有什么危险,心理防线降到最低之时,他们遇上了盗匪。
“无双不觉得那群盗匪是盗匪。”燕无双语出惊人,“比起盗匪,他们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秦随轻叩着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嗯?”
燕无双深吸一口气,继续讲述。
他们当时正走在一条山路上,周围荒无人烟,都是山林,仅有的一个村子在前方几百里外。因为天快黑了,晚上蚊虫叮咬,猛兽骚扰让人防不胜防,一行人在路上吃尽了苦头,便想着快些赶路,尽早到那个小村子歇息。
于是就有人提议他们不如抄小路走。
“此地是秦国,公主所带之人应该都是燕国人,何以得知秦国境内偏远山林的小路?”沈惟舟昏昏欲睡,语气比平日里冷淡了不少,“公主若是信了……呵。”
没说什么难听的话,但一声轻呵里面包含的东西燕无双自然懂,一切尽在不言中,她一下子就尴尬了起来。
燕无双嗫嚅半天,语气艰涩,好像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当时……当时没想那么多。”
其实当时也不是没有察觉出不对,但人对相处久了的身边人总会放低戒心,更何况燕无双身边的婢女还和那个侍卫一唱一和。
“云世子献给陛下的秦地堪舆图真是个好东西,有了这个,我们便是到哪儿都不用担心找不到路。”
“确实如此。”那侍卫面相忠厚老实,平日里看上去就是憨憨的模样,任谁也想不到他藏得那么深,“云世子给的东西自然是好的,也是陛下怜惜爱护长公主和七皇子,才让属下把此宝物带了出来。”
说到这儿,燕无双没忍住看了一眼秦随,神□□言又止。
秦随眼皮都不抬一下,倒是沈惟舟,忍着困意扯了扯秦随的袖子,轻声问:“秦地堪舆图?”
秦随懒散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漫不经心:“云子衍若是能有这东西,那朕这位置,送给他来坐。”
“不单是他,若这天下有任何一个人能从朕的手里拿到这东西……那朕大抵是死了。”
意思就是云子衍根本没有秦地堪舆图,只是不知道从哪儿搞的什么赝品去哄哄燕国皇帝,那侍卫也就更不可能从那假的劳什子堪舆图上找到莫须有的小路。
沈惟舟闻言放下了心,燕无双闻言眸色渐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这位长公主笑了笑:“百闻不如一见,陛下这般风姿气度,确实是无人能及,连我大燕人人惊艳赞叹的云世子也……”
“说重点。”秦随看着脑袋一点一点的沈惟舟,语气愈发不耐,没有丝毫对燕无双恭维的应有反应,“不想说便不用说了。”
燕无双又是一口气被哽住,上不去下不来,难受极了。
她偷偷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一行人都同意了抄小路走,舟车劳顿之下,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燕无双和燕应霖也是苦不堪言,都想着快点到村子就能早些好好休息,于是他们就这么进了一条小路。
可是燕无双万万没有想到,那侍卫领着他们进的小路不是通往村子,而是通往一个已经早就布置好等着羔羊自投罗网的天大陷阱。
“我们……我们被领着进了盗匪窝。”
燕无双声音苦涩。
那盗匪窝就是一幅村落模样,里面的人有男有女,都穿着利落的短打布衣,适合干农活,只是老人和小孩子比较少。他们一行人到的时候正是饭点,家家户户都升起了袅袅炊烟,夕阳血红的残影渐渐西沉隐没在夜色之下,像是不忍心看之后发生在此地的屠戮。
“明明还有百里之隔,就算是抄小路,又怎么可能一天就到。但我当时只顾得上高兴了,什么都没想,就让底下的人去安排借宿,还特意让人多拿些银钱,跟村民换些好的吃食。”
“他们拿来了酒肉,告诉我们村子里并没有专门的客栈,想要借宿的话只能分散住到各家各户,大概是两三个人住一家,再多便住不下了。”
“因为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大家都没多想,各自两两分散就随着带路的所谓村民去了各家各户的房屋。”
燕无双的眼中淬上一层恨意,咬牙切齿,字字啼血。
“他们把我们的马都牵走了,说是要去喂马;他们让我们把财物都贴身带着,避免丢失引起纠纷;他们收下了我们的银钱,给我们端来了好酒好肉,鸡鸭牛羊都是现宰了给我们做……多么好的一村子人。”
“我与那该死的婢女同住,席间她不断地劝我多吃一些多喝一些,她自己只是吃了几口青菜,喝了几杯粗茶,我还心疼她,让她坐下与我一同进食,劝她也多吃些,本公主有钱。”
燕无双悲怆地大笑出声,红着眼看向秦随。
“我饮了酒,吃了肉,按理说也应该像其他人一样,无声无息地在睡梦中死去,然后被那群恶人剥皮抽骨,将血肉践踏进泥里。但天要我命不该绝,我平日里吃的本就不多,一下子吃的丰盛在饭后竟是全吐了出来,这才好好地睡下,然后在夜半被惊醒。”
燕无双被惊醒的时候屋里没人,守夜的婢女不知去向,借住的主人家也没有丝毫动静,整个房子安静得不同寻常,让她一下子就泛起了不安。
她从进村子开始就觉得怪异的地方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都没有见到人影,也没有看见其他活物的燕无双心中陡然出现了一个问题。
上个借住的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养着几条狗,是为了看家护院,保护主人的安全,也是因为农家经常养鸡鸭,狗能看着鸡鸭不乱跑。每到夜半时分,村子里各处各户都会响起犬吠声,扰的燕无双不得安宁,为此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虽然燕无双自小生在燕国皇宫,但她也并非何不食肉糜之辈,她也听母后讲过平民百姓的生活,甚至也被发落去京郊庄子住了两年,日日夜夜与工人匠人农妇呆在一起,知晓他们的日常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
狗在农人的家中实在是太常见了,倒是各种古怪异兽通常为家中有几分钱财的人才能养,代表着自己的身份,是一种权势实力的象征。
但是燕无双恍然想起来,自从踏进这个村子,她从头到尾没听到过一声犬吠。
一声都没有。
燕无双倏地就出了一身冷汗。
农人家中怎么可能会没有看家护院的狗呢?要么这些狗因为什么事情都死了,他们还没来得及养新的狗,要么……他们根本就不是农人,不是寻常平民百姓,甚至不是这个村子的原住民。
燕无双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了。
她不愿意往最坏处想,可她毕竟是燕国的长公主,在没有三皇子之前,父皇的那些兵法理论,阴谋智略,都是闲来无事当逗趣儿说给她听。
父皇曾经告诉她,当她开始怀疑某件事的时候,其实就应该明白,这件事十有八九已经发生了。
“自欺欺人,掩耳盗铃,都是蠢货才干的事。”年轻时的燕国皇帝意味深长,“朕相信无双,无双身为朕的长女,遇事会当机立断,朝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去做,对吗?”
小小的燕无双还不太明白父皇在说些什么,但她还是仰着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朝父皇甜甜地笑着:“对!无双是父皇教出来的,父皇说什么无双就做什么。”
“好,甚好。”燕帝龙心大悦,豪爽地大笑出声,又是赏赐了一堆东西给燕无双。
有些话当时是不懂的,但燕无双却莫名其妙就记到现在,然后在此时想了起来。
要回去继续躺下,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然后等到明天再看看情况吗?
燕无双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她回去换上了婢女最素净简单的一套衣服,带了点碎银,把床上的被子攒起来,伪装成上面还有人在睡的模样。
做好这一切之后,她没什么留恋地看了看自己的玉冠华服,珠宝首饰,还有金银细软,转身就走,不忘把动作放到最轻。
她的感觉很不好,如果感觉是错的,那她明天再回来便是,如果感觉是对的,那现在就是她最好的逃跑时间。
不要犹豫,当机立断。
燕无双就这么一路出了借宿的人家,自始至终没遇上任何一个人。
她更觉得这村子有问题了。
靠自己跑显然是跑不了多远的,燕无双很有自知之明,就还想着能不能去找找自己的马。她的内心还是抱有一丝侥幸,万一没事呢?万一是她多想了呢?
想着村民牵着他们的马走去的方向,燕无双摸黑慢慢往那个方向走着,走着走着她发现前面有人声和火光。
好奇心在此刻压过了理智上的恐惧,燕无双捂住自己的嘴,很慢很轻地朝着那个传来声音的地方靠过去。
然后她就见到了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的一幕。
白日里面容平凡和蔼的村民们此刻都换了一种神色,凶神恶煞,满脸狞笑。他们的手上都拿着刀,而刀上……都沾着血。
村民们团团围住几个人,像是宰杀牲畜一般,互相调笑了一番后,就举刀把还在昏迷中的人杀害分尸,不远处,还有几个村民正拖着几个死猪一般的人朝这边过来,一边走还一边抱怨“怎么还没完”。
“快了快了,先把男的杀了,女子就留到最后,先.奸.后杀,也好让我们兄弟几人尝尝那娇养的燕国长公主是什么滋味,兄弟这辈子还没.草.过公主呢,这机会可就这么一回!”
说着说着,一群人又是猖狂地大笑出声,浑然不怕有人听见。
在场的女子同党也有几个,只是冷冷看着这一切,对一群男人的荤话丝毫不为所动。
“快一些,耽误了主子的事,大家都得死。”
有个女子这么说着,随后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地杀了地上的人,周围断断续续响起了低低地应和声,仿佛气氛一下子肃穆起来。
鲜血在地上蔓延开来,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是开在地狱的彼岸之花,瑰丽糜艳又令人作呕。血中倒映出一张张充满杀戮与戾气的面庞,燕无双一下子就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劫匪盗贼,这是一场有预谋有计划的,针对她和燕应霖,或者说是燕国皇室的阴谋。
一面倒的虐杀还在继续,她没有再看下去,而是捂着嘴朝着相反的方向跑过去,不知不觉间,眼前已经模糊。
她知道死的人还有即将死的人都是谁,是她的护卫,是她的婢女,甚至还有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那个脑子有点问题,傻乎乎的燕应霖。
也有可能,还有她自己。
就这么跑了一会儿,燕无双摸黑没看清路,脚下被一绊,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双手下意识撑地,沾到满手冰冷滑腻。
她愣了一下,双手颤颤巍巍地举到眼前,看到满手深色。
不用点灯,不用看清,这铺天盖地的血腥气都告诉了她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强忍住作呕的冲动,从地上爬起来。
来的路上没见过此地,但或许是误打误撞,从那群人杀人分尸的地方折返时,燕无双找到了他们放置马匹的地方。
都死了。
所有的马匹全都被残忍杀害了,一匹活口都没留下。
四处寻找无果的燕无双绝望地干呕起来,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她想哭,但她不敢哭,也不能哭。
【把马匹都杀了防止逃跑?】
系统冷不丁地出声。
【宝,你有没有印象,这是你干过的事。】
沈惟舟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睡意,恹恹地应了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是想说,追杀我和秦随的人马,还有设计燕无双一行人的人马,幕后主使是同一批人?”
【因为你做事滴水不漏在先,他们设计燕无双照搬照抄在后,007的怀疑还是很正常的嘛,正经人谁不先杀人先去杀马啊。】
系统小声嘟囔着。
沈惟舟长睫微垂,遮掩下眸中的冷色:“不无道理。”
燕无双还在继续讲着。
挣扎半天,她见实在找不到活口也就放弃了,一边回忆着进来时的路,一边踉踉跄跄又小心谨慎地往自己想去的方向走。
她想过要不要去救燕应霖,她的弟弟,可是这个答案从一开始她就给出来了。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她如果自己逃跑尚有一线生机,可她的弟弟是早产儿,是母后在孕中被陷害生下的孩子,天生发育不完全,生下来就是个傻子,长到十七岁心性也不过是三岁稚童,如果燕无双带上燕应霖一起逃跑,那他们俩八成都是横死异国的下场。
她不想死,更不能死。
“陛下该是知道的吧,我若死了,死在秦国……”燕无双声音沙哑,“这天下太平了几年,纷争将起,乱世逐鹿,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不喜欢战争。”
“就算真的要起纷争,那也不能自我开始,后世史书该如何传我?”
“燕国从中掺上一脚,若能分一杯羹,我便是死得其所;若是结果不尽如人意,那我就是千古罪人,要被大燕后代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
“这是我父皇联合世家给我安排的一生,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是一枚棋子罢了。”燕无双面色平静,忽地笑了一下,“我不愿。”
“我是大燕帝女,同胞兄弟遭人陷害出生便痴傻,母后因此郁郁被父皇所厌,现在还在冷宫里终日青灯古佛相伴度日。”
“世家把持朝政,我虽有公主之名,却毫无公主之实,从小到大过的不如世家贵女,连吃穿用度都要看交好贵女的脸色。”
“我的父皇也不喜爱我,对我只有漠视冷遇,更是把我推出来当这偌大棋盘上一枚如履薄冰的棋子。”
“我既然没有享受公主的权利,又谈何去承担公主本不应该承担的义务?”
燕无双再次喃喃自语道。
“所以……我不愿!”
“我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