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纯爱派>第81章 浪子暴徒-9

  狗死的时候,安德烈正在给汽车加油。他去便利店换了零钱,正在门口数,车尾的落油就唰地燃烧起来,安德烈几乎是瞬间就冲到了汽车边,从正在着火的汽车里一把夹住了狗,带着她快跑,就在他刚跳进高速公路另一侧草丛的时候,车就轰地一声炸了,飞起来一米多高,才重重地砸在地上。

  安德烈连头都没有转,因为他的狗快死了。

  狗已经呼吸不上来,似乎在喘气,但喘一下抽搐一下,不知道伤口在哪里但整个血淋淋的,安德烈吓得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给狗做人工呼吸,他试图捏起狗的嘴,才刚一碰就接住了掉下来的下巴。

  没救了。

  安德烈慢慢地把下巴放回去,看着她,尽管到这个时候,还有一双明亮漂亮的眼。狗刚来的时候,只有巴掌大小,那时候她裹在毛毯里,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和久未归家的伏基罗一起回来,头顶还有几片未化的雪。她和伏基罗一起进来,带来一阵暖风,安德烈抱了抱这只小狗,跟她小声说圣诞节快乐,伏基罗看着安德烈,蹲下来抱了抱他们两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吻了吻安德烈的额头,祝他节日快乐。伏基罗还带回一颗圣诞树,一顿热餐,点亮了家里的每一盏灯,父子一起给狗洗了澡。

  那时她的眼睛就如此明亮温顺,毫无保留地爱并忠诚于初见的安德烈,此后八年从未改变。八年,无数爱人来了又走,伏基罗如同风筝忽高忽低,恶鬼缠身夜夜袭扰,只有她肯如此爱一个自私怯懦的胆小人类。

  安德烈手脚冰冷,他从没有如此恐慌,眼前甚至都有重影,身后的人群喧闹,消防车的警笛声刺耳地尖叫,安德烈跪在地上吻她的脸,颤巍巍地想碰又不敢,只剩下惊慌失措的喃喃自语:“求你……求你别……宝贝,求你……”

  她的眼睛不再眨了,舌头耷拉着,下巴移了位,她望着安德烈,黑色如葡萄、珍珠、宝石一般闪耀的眼睛望着安德烈。

  安德烈在血里拢起她,密集地吻她的耳朵,安德烈二十一年里说过太多太多“我爱你”,这种垃圾话他信手拈来,只有两个例外。一是他从不对伏基罗说,二是他只有对狗说的时候才是认真的。

  狗还剩最后一口气,安德烈的手握住她的脖子,看着她的眼睛缓慢地眨动,也恢复了喘息,回光返照,但她不明白,还以为自己好了起来,试图站一站安慰一脸心碎的安德烈。安德烈按住她,有那么一瞬间,想杀了她。

  所有安德烈杀掉的东西,都会变成鬼跟着他。

  这样的话狗会留在他身边。很多恨他的人留了下来,厌恶他的人留了下来,想要一个爱他的,算错吗?想要她在这种漫长的、和呼吸一样持久的厮打中陪陪他,有错吗?

  安德烈的刀抵在狗狗的脖子边,手指僵硬,无法动作。狗狗看看他,费劲地转过头,轻轻舔了舔他的刀尖,然后闭上眼安心地贴着刀面,把自己交给安德烈。

  以安德烈这样浸染人世已久的心,甚至都不敢猜狗狗的愿望。

  背后消防员冲进火场去救援,用水枪对着着火的车站大力喷水,水柱在灯光下折射出彩虹,外面的人互相搀扶着,祈愿地望向着火的楼房,火焰烧透了云,黑色的烟升到天堂,在夕阳西下时,深蓝色的天空与红色的火光下,人们的尖叫声、心碎声、议论声、求援声不绝于耳,通通发生在他们背后。安德烈放下刀,把她抱起来,亲亲她的额头,搂着她,在草丛里,在树枝的阴影下,给他唱《Lonesome town》,唱得断断续续,成不了调,徒劳无功地吻这无辜的生命,终究留不住。

  晚上九点半,狗死了。

  十点的时候,抱着她就如同抱着僵硬的一套皮毛。

  僵硬的、冰凉的皮……

  冰冷的、合上的眼……

  安德烈猛地从梦中惊醒。在凌晨三点半。

  他躺了一会儿,才坐起来转头看看表,窗外的月亮正亮,把他的影子打在床单上,他赤身裸体去桌上摸烟,看见了桌上的各种捅自己的工具。他知道自己副人格玩得很大,只是平平常常地瞥了一眼,就拿到烟点上。

  安德烈退休多年,退休金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跟三个人订过婚,但最后都不了了之,至今孑然一身,没有必须要做的事,也没有必须惦记的人,最近频做噩梦,睡得不好,还总梦到过去,或许真的是像伏基罗说的那样,年纪大了,多愁善感,游子归家。更糟糕的是,他的副人格越发和主人格混同,常常不应他的呼叫,而安德烈根本不想面对那些乌泱泱的魂灵。

  美丽的、可爱的、有趣的男孩儿女孩儿他交往过很多,他闲不住就会先爱上什么人,过不了几天他就会消失不见,爱情好像一种开关,他想开就开,想关就关。开,或许是因为他的手很好看,他笑起来很亲切,他脾气很好,她很聪明,她很潇洒,他很有趣,她很有才华,她身材很好,她会开F1,他很性感,不一而足。关……就是关了,没必要细数原因,毁灭滤镜,反正即便毫无原因,他待久了也会走,天性如此吧。他是那种随时可以扔掉手机和一切行李,准备从头再来的人。

  安德烈退休是因为他的狗死了。杀人对安德烈而言就是份工作。他可能其实也不用非得靠这个为生,但鬼魂缠身这种事,多多少少会模糊人对生死界限的感知,很长一段时间里安德烈不认为死亡是死亡,但似乎人人都觉得‘死为大、命为先’,那时候他不太懂。

  但狗在他怀里逐渐死去的时候,安德烈觉得自己仿佛被上帝暴揍了一顿后扔在了街边。安德烈知道自己不是老天最爱的小孩,否则老天会给他一个健全的父母、温暖的家庭、聪明的脑袋、正常的生活、长命百岁的狗,但不,老天给他一个优柔寡断的父亲、一次失手的谋杀、鬼缠身的诅咒、颠沛流离的生活、最爱的狗死于非命。

  安德烈22岁的时候会想,这一切的根源或许都是因为他犯犟,向老天发出了挑战,上帝赌他早早自杀,精神奔溃,他却宁愿再造人格也要佯装无恙,负气再上前线,把自己和其他人的命一起放在□□上赌,赌他技高人胆大,赌他死不低头,咬碎牙也要推着这毫无价值的人生一岁岁往上累加。

  看来安德烈还是赢得多。

  不过现在安德烈二十六七了,已经不会再觉得天命跟他作对了,他现在早已认识到,天命根本就懒得鸟他,他只是比较倒霉而已,世上还有更倒霉的人,别的不说,比如缠在他身上的鬼,没本事活命不说,死了还不能解脱,他们缠他,何尝不是一种他锁住他们呢。

  安德烈早上一般十二点起,如果饿了就十一点四十五起,出门晃悠,喝喝酒,赌赌钱,最近懒得谈恋爱,闲来无事看看书,都是浅尝辄止,晚上精神了,去酒吧夜场逍遥,只要多笑笑,嘴甜一些,还是不愁喝酒没人付钱的。

  他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健全的成年人了。他由当年那个轻浮风流的青年人逐渐向一种更沉稳、游刃有余的状态过度——换句话说,闷骚。

  戒了杀生,最近在接触天主教,买了好几个十字架,但《圣经》看了一年还没看完,倒是学会了吹萨克斯风,还学了画画,画他的狗,但总画不好眼睛,画伏基罗,多半都是背影。他人生迈不过的坎,不是什么天命,不是鬼缠身,是短命的一人一狗,尽管他从来不承认。

  虽然安德烈已退出江湖,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总还是有人来寻仇,安德烈能躲则躲,一般不和旧交有交集,不过今天他约了老鼠,就当是老同事聚会吧。

  老鼠坐在酒吧里昏暗的一个角落,头上的猎鹿帽能让这个老头儿在年轻人中一眼被认出来,安德烈不怎么费劲就找到他,走过来坐下。

  “帽子不错。”

  老鼠把眼睛放到他身上,嫌弃地撇撇嘴:“你怎么开始留长发了?”

  “伪装,为了这脸。”

  “整个容吧干脆。”

  “找我干什么?”

  老鼠喝口酒,悠悠扫视了一眼全场热舞的年轻男女:“春天到了,是□□的季节了,该找个情人了。”

  安德烈也喝口酒:“我恨爱情。”

  “嚯,真是乐观又积极。”

  “找我干什么?”

  “换个安静的地方讲。”老鼠指指后厅。

  “你知道赫尔曼·爱得莱德吗?”

  后厅的几张桌要安静得多,正在放一支舒缓的钢琴曲,人们都在谈事,三三两两,声音都不大。

  安德烈点点头:“知道。帝国摄政王。”

  “欧非各地大大小小的战争,背后都有他的影子。”老鼠幽幽地叹口气望天,摸着自己的下巴,“帝国摄政王,一手把战后分立的邦洲统治起来,把风雨交加的局势稳定下来,把七零八碎的国土收并回来,七年,七年让沙戈曼帝国重夺欧洲霸权,一洗战败割地赔款的屈辱……我买了本他的讲话实录,可以借你看看,写得很不错,很会煽动人,在他之前我已经很久不爱国了。”

  “你是沙士卫人?”

  “没错,”老鼠瞪圆了眼睛笑,“沙戈曼帝国的荣耀属于所有沙士卫人!‘让蒙哥利、达尔坦、法兹高勒的军队退出我们的国境线,让勒吉列人、沙律人、费罗人滚出我们的国家,列国以为纠集恶氓斗倒伟大的沙戈曼,便可以爬在我们的尸体上如同水蛭一样吸血苟且,但一千年前十字军血洗克烈江时,沙士卫没有投降;三百年前盎撒军屠杀沙士卫人时,沙士卫没有投降;十五年前群狼纠缠腹背受敌时,沙士卫没有投降,今天也绝不会撕掉荣誉的袖章!一个顽强的民族,一个永不言败的民族,必将成为胜利的民族,必将在血与火的斗争中,建立万古长存的帝国’。”

  安德烈愣了两秒,噗嗤一声笑出来:“受不了,你不会就为了跟我说这个叫我出来吧。”

  “不是。”老鼠摆摆手,“你还记得哈利赫里克吧,原来那个亲王,你之前杀了他岳父,他现在是国王了。”

  “谁?不认识。”安德烈拿起酒杯喝了口酒,“没杀过。”

  “别装了。”老鼠翻翻白眼,朝他靠了靠,神秘兮兮地开口,“可靠消息,哈利国王现在在找你,要杀你。”

  “为什么?”

  “你知道我们沙戈曼在非洲有邦联国组织,哈利国王的那个小国家想加入,在军事、外交、经济上都能受保护,通俗讲就是想拜沙戈曼当老大哥,沙戈曼在非洲经营多年,很有势力。问题在于,老国王活着的时候跟沙戈曼关系很好,后来不明不白地死了,那会儿沙戈曼正在整顿,没空管这里,现在整顿完了,发现没经他们同意就换了国王,肯定没那么容易允许。组建了一个尽调代表团,说是来交流,做一些高层尽调,其实就来查的。

  消息说,查到了老国王的死,有人找上了我,那估计很快就会查到你,哈利国王已经向几个暗手递了签,要你死。”

  安德烈听完,挠了挠耳朵:“我躲哪儿比较好?”

  “哈利国王年轻的时候就心狠手辣,而且不是很聪明,现在当了国王,更加暴戾,水平一般,嗑药,人又骄横,跟别国的关系也是谁挡他他打谁,不是个好国王,但确实有权有势,对付你我就跟捏死蚂蚁差不多。我呢,准备去西班牙。”老鼠顿了一下。“他们杀了洁丽。”

  “……节哀。”

  老鼠摆摆手:“你管好自己吧。我建议,总之不要待在美国,那些来美国逃命的,不知道为什么死得都很快,去个熟悉的地方吧,就算死,也别死在异乡。”

  “这是一种迷信。”

  老鼠说:“现在你没那么容易找到他,他手下人马很多,而且行事小心。”

  “我也不会去。”安德烈耸耸肩,“我金盆洗手了。”

  老鼠冷哼一声,看了看他,抓起帽子站起来:“你结账吧。”说着两手往口袋里一插,低着头快步离开。

  安德烈转头看了一会儿台上表演的女歌手,唱的不知道什么歌,大概是首忧郁的蓝调,红裙子在灯光下闪亮,捕捉到他的眼神,送来一个笑意盈盈的眼神。安德烈朝她笑笑,掏出小费压在杯下,叫来穿黑背心的侍应生,将皮甲里的大钞抽出来,放在他的托盘上,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指了指台上的女人,也穿上外套走出了门。

  他在风里扣紧大衣的扣子,点了一支烟,踩过积脏水的小道,望了一眼陈旧的工业楼房,准备开始逃命。

  闲的时候,总克制不住思考人生;忙的时候,总克制不住地烦;逃命的时候,又会怀念起不被追杀的时候。

  安德烈在旅馆里收拾行李时装模作样的感叹了一番,刚背上包,手放在了门把手上,或许是多年培养的本能,他的手停了一下,仔细一听,门口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转头看了一眼表,晚上九点半,平常这个时候,正是进进出出的档口,夜生活开启和结束的人,脚步声和交谈声应该热热闹闹的才对。

  他拉进背包带,蹲下来,轻轻地把手拿开,顺着门把手往侧面看,在月光下,看到一条银色的钢线,直直地绷紧,一头缠在门把手上,一头接着桌角一个闪着红点的东西。

  已知,安德烈进来关上了门,东西安装在房间里面,也就意味着……

  他一转身,正对上飞踢上来的一脚。安德烈把包朝那人扔去,趁那人躲闪,一步上前狠击对方腹部,将人一转,勒住脖子向后带,拉到门帘处,一边向外张望楼下的情况,一边把窗帘布缠在那人头上,闷了他一会儿。

  很快男人就不蹬腿了,安德烈试了试他的鼻息,还活着。安德烈一把拉开窗户,坐在窗台上,用镇纸朝门把手扔去,把手一颤,拉动了手榴弹,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炸碎了门,安德烈趁机翻窗下去,一跃跳到停车的广场上,听见楼上响起的声音。他戴上帽子,贴着墙朝外走,从窗户口探出的头没能看到他。

  追杀才刚刚开始。

  安德烈几乎不能落脚,无论他到哪里,杀手似乎都如影随形。他怀疑自己身上带了什么能够定位的东西,但行头全部换了一遍,还是会被找到。渐渐地他明白了,和定位无关,人海战术罢了。

  他在尼堡的一个村庄避难,蓄起了胡子,剃了光头,装哑巴,终日穿一件灰褐色的外套,走路微微驼背,任是伏基罗在世也绝认不出来,况且这地方人烟稀少,只剩些老头老太太。如此半月后,一天他在镇口的自助售卖机买烟,因为卡住了低声地骂了一句。刚骂完他就有种不详的预感,转头看了看,谁也没看到,但不知为何,总是如芒在背。他回去后越想越紧张,立刻开始收拾东西,正在楼上拿衣服的时候就听到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他向门口靠近,室外当即有人放冷枪,打碎了镜子,安德烈转头一看,镜子里成的像替他挡下了这几枪。但下面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发觉开错了枪,立刻侧移,这次对准的是真人,而门口的人也正在此时冲了进来。

  他去洛兰岛,光坐船就做了七天,绕了个大弯,才在某夜凌晨偷渡过来。他带着金色的乱蓬蓬假发,在脸上贴一些胶,让自己看起来有50岁,装跛子,讲一口流利的当地话,住在阁楼的一户,这地方人多,他出来进去都混在人群里。如此两个月,一天他在公园的长椅上坐着,很多鸽子围在他身边,有一只跳上了他的膝盖,他自己边吃面包干边喂鸽子,坐了一个多小时,起身的时候,他一不小心,先用左脚当了支撑腿。当时他眼睛一闭,心想,他妈的。果然,他跛过第二条街,刚进巷子,就看见前面就有人在张望,还假装不在意,在和谁通话。安德烈一扯假发,跛也不跛了,抓住身边墙上的凸起,一下跳上去,灵活地翻过,狂奔起来,巷子前后夹击的人叽里呱啦地全部跟上。

  他干脆去达拉斯,戴一顶蓝色的假发,用假的身份证造了张假的学生证,开始上大学,加各种学生社团,一到tutor meeting就溜人,装成特殊科目工程院学生却还以为学制是四年,这些种种却都没有引来注意,他非常受欢迎。他和兄弟会的人打得火热,还交了个拉丁舞社的女朋友,又和校橄榄球队四分卫不清不楚了好一段时间,大学生活儿可真好啊,什么都愿意做,只要是性,都基本毫无底线,年轻人喜欢挥霍这个啊原来。如此半年,安德烈甚至都觉得自己有点融入了,某天他在学校里走,碰到了校内记者团,正在采访学生们对某项法案的看法,那镜头一对到他,记者兴高采烈地告诉他:“放心说,这是直播,没人能编辑掉你的话。”安德烈就想,他妈的,又来。这录像一出,后面果然再来,来时更加汹汹。

  之前安德烈把自己比喻成风滚草,说自己不能停留,还是带了点浪漫情怀在的,说的是人心漂泊,精神流浪。他妈的和这种到处被人追杀是完全不一样的啊!

  现在他真是停不下来了,两年了,他就没在一个地方安安心心地睡过觉。安德烈在这场追杀里,深刻明白了两件事:

  1、哈利国王就是个神经病。当年这个没落家族的遗子能跨越大半个地球跑到非洲寻条活路,坑蒙拐骗钓女人,排挤甥侄杀国王,世上没有他做不出来的事,如果他真的想加入那个什么邦联,为此他就能全世界追杀安德烈。

  2、有钱人,确实资源多。

  两年了,安德烈比起害怕,主要是累了。他分外怀念起无所事事的退休生活,漫无目的地活法,有大量时间缅怀过去,垂头丧气,人生如同绵延不断的雨,还有鬼魂缠身,可这些他都已经习惯了,这些都是他熟悉的事物。伏基罗死了以后,他收拾了遗物,只剩伏基罗的狗牌和几张照片,后来在流亡中都丢了,狗死了以后,他留下狗的项圈,后来也遗失了,他去找纹身师,想把狗纹在自己身上,给出的参考图越画越差,怎么看都不像,只能不了了之。至此,他没有留下任何事物借以凭吊父亲和家人,无以睹物,但愁绪却从未消减一分,因为他是活在过去的人。

  现在好了,他的生活不再是绵延不断的雨,而是狂风暴雨加雪,站在安德烈的角度来看,他确实是有些委屈的,这么多年金盆洗手,不管逼到什么份上都一个人都没再杀过,低调过活,东躲西藏,有权有势的人连谈一谈都不愿意,还要来剥夺他仅剩的、过去留下来的唯一凭证——他自己的命。

  因为这份委屈,他在用枪指着哈利国王的时候,情绪确实不够镇定。

  “我来找你谈一谈。”安德烈扫视了一圈,把眼神放在哈利国王身上。

  这么多年没见,哈利国王发福了,也秃了,不是当年那个野心勃勃的精神俊秀青年,现在他一张酒色虚淘而发肿的脸上,小眼睛倒是仍旧闪着精光。国王左手端着酒杯,右手还在抓一个女人的比基尼吊带,被枪指着,慢慢放开手,举起双手,女人们挤在偌大的泳池一角,惊慌失措躲在廊柱后面。

  国王站在他面前,大腹便便,就围了个浴巾,问他:“好久不见,你这几年怎么样?”

  “托福。”安德烈走下台阶,站在他面前,“收手吧,我不会挡你路的。”

  “你求饶啊?”

  “和谈。”

  “你拿枪对着我谈和解,没什么诚意吧。”

  安德烈往前走了一步,他身上狙击枪的红点跟着移了移:“说到诚意,那就是个复杂的问题了,我们还是先说眼前的事吧。”

  国王把酒杯放在桌面上,擦了擦刚才因为惊慌洒出酒弄脏了的手:“你这些年没什么变化啊,是不是个子长高了?”

  “收手吧,”安德烈自觉好声好气地商量,“尽调团的事你不用担心,他们也不会找到我。”

  国王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然后笑起来:“你现在像条老狗。我记得你那时候,”他比划了一下,“不是很有种吗?你可能不知道,但你低头看我的时候我就在想,连你这种无名无姓的野东西都能大摇大摆地闯进我的地盘,对着我大放厥词,说明我是失败的,那时候我一事无成,才会落到你手里。所以你有今天,我倒是很喜欢看。我听说你躲了很久,怎么,走投无路了?”

  “我现在正在跟你谈判。”安德烈的枪口太近,红点没有好位置,打不到他的头,只能瞄准胸腹部。

  “你以前讲话有这么低声下气吗?”国王和他说的就不是同一件事,“你以前讲话颐指气使,死条狗都要我偿命,现在也挨揍捱不过了?也是,20岁到30岁人变化都很大,看看你现在这副折腾不动的样子,真是好笑。”

  安德烈侧过枪口,擦着国王的耳边开了一枪,旋转的子弹打掉了国王的半只耳朵,他尖叫着捂住耳朵弯下腰,耳朵咚地一声掉进泳池,安德烈上前一把拽住他的后领:“现在我们来谈判。”

  国王抖抖索索地推他,但实在没什么力量,安德烈揽住他的脖子,枪口抵在他的下巴:“叫你的人收手,我保证不会向代表团投诚。”

  国王冲他喊:“你他妈知道代表团是什么吗?你以为你想投诚就能投诚?你是个什么东西,一颗棋子,一条烂狗……”

  安德烈用枪托恶狠狠地击了一下国王的嘴,又把他晃醒:“你没懂,那重新来:现在我们来谈判。我提的要求你听到了吗?”

  国王捂住流血的嘴,吐出一颗牙:“你这种低贱……”

  安德烈再次重击了一下他的头:“重新来:我提的要求你听到了吗?”

  “……”

  “再来。”安德烈作势举起枪托,国王赶紧抬起手:“等等等……”

  安德烈停下来。

  国王抿着嘴:“……”

  “怎么了,演默剧吗?”

  国王开口了,声音很小,心不甘情不愿:“我知道了。”

  “怎么说?”

  “我收回追杀你的人。”国王抬起头,盯着他的脸,危势下仍旧镇定,只是在谈判,“你自行消失吧。”

  安德烈看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放开手,后退了几步,枪口还是对着国王,确保红点没有对上自己的头,他环视泳池,找了条好跑的路。国王盯着他,看他小心翼翼移动到另一侧,稍微抬抬手,红点悉数落下。

  那侧挤在一团的女人看他过来,纷纷躲得更远,惊恐地看向他。安德烈盯着国王,看他没做什么动作,转头对她们笑笑:“抱歉打扰。”仰身翻出城堡的窗。

  在皎洁的月光下,一个人影从耸立的城堡中翻出,直挺挺地落入海中。

  “你怎么一天一个样。所以,你现在没事了?”老鼠给他倒杯酒,推过来酒杯。

  “这是伪装。”安德烈点上烟,“我猜是吧。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老鼠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你不该惹他,他就是个神经病,敏感,自尊心又低,他当亲王的时候你闯他家,他已经记恨了你这么多年,现在他都是国王了,你还敢闯,他不是更恨你了吗?”

  “比起这个,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物敢威胁他才更让他愤怒吧。”安德烈耸耸肩,“不过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我可是安德烈。”

  老鼠笑笑:“那倒也是。你在他面前是只没用的小兔子,他在爱得莱德面前也乖得像只小兔子。”说着把护照推过来。

  “一路顺风。”

  安德烈笑笑,仰头喝光了酒,起身离开酒馆。

  如他所愿,倒真的过上了平静安宁的生活,他在科西嘉不惹人注意地住着,在靠海的山崖处一套独立的平层——这房子花了他不少钱,安德烈的积蓄算是基本告罄。但这套房子不错,依山傍海,卧室和客厅那巨大的开廊外就是幽蓝色的大海,远远可望见对面灯火辉煌的罗马。

  他在这里深居简出了半年左右,清心寡欲,唯一的爱好就是去郊区的枪靶场练习射击,偶尔打打拳,多数时间他都待在房子里,什么都学一点。最近他打算买只小狗,买只和之前的伯恩山犬不一样的小狗。

  为了保持良好的睡眠习惯,安德烈晚上十点就上床准备睡觉了。他关掉房间里的灯,落地窗外廊的灯自动打开,幽幽的浅蓝色的淡光和大海遥相呼应。

  就在他沉沉欲睡时,听见一声响动,他迅速清醒过来睁开眼,在黑暗中向声音处望去,他静等了几分钟,除那响动之后,房间又陷入了一片沉静。安德烈不太确定那是什么声音,他轻手轻脚地掀起被子,从枕头下拿出枪,赤脚踩在地上,缓慢地向门口移动。

  房间里只能听见秒针走动的声音,以及屋外海浪声,他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辨别着门外的声音。

  突然一阵摩擦的声音,安德烈迅速举枪,却跟着响起了门铃声。

  门铃的音乐悠扬地奏完,无人敲门,无人闯门,门口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扔下,人却不见踪迹。安德烈虽凭直觉和经验推断出外面发生的事,但终究不能确定,他等了一会儿,检查了门无异状,才拉开了门。

  如他所想,没有一个人,地上有个信封。

  安德烈蹲下来用一只手摸了摸信封,是软的,不是任何机器类物品。他用脚把信封踢进房间,关上了门,走回来拿起信封,对着光看了一下,应该是一些沙土或者类似的东西,他仔细摸了摸,发现在那里面有一块硬质的小牌子,安德烈担心有毒,本放着没动,但信封上的数字让他很警觉:AS089。

  这时,安静的房间响起震动声,是他的手机。安德烈走过去一看,是条短信,送来了一段视频,视频的封面是公墓的入口,公墓缩写是AS。安德烈转头看了一眼信封,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用小刀割开了信封,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摊灰色的灰,中间有块薄薄的、铜黄色的小牌子。安德烈面色凝重,把它拿起来握在手里。他看了视频,是他们在挖伏基罗的墓,他没有看完。

  电话响了,安德烈已经知道是谁。

  “你喜欢吗安德烈?”那边的笑声传过来,还伴随着吸粉声。

  安德烈展开手掌,这块牌子上写了伏基罗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名字,也就是说……安德烈看向桌上的灰。

  “我等啊等,等到了今天。你像一只惊慌的小鸟,一只蚂蚱,颤颤巍巍,瑟瑟发抖,”哈利国王音调不同寻常地高,情绪显然过分高涨,“但你又处处小心,像条滑腻恶心的鱼,总是抓不住你,总是溜走。那年你闯进我的房间,那么多驻守的官兵,你堂而皇之地走进来,把枪顶在我头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不是当年任人宰割的流落亲王,你他妈居然还敢走进来,要求我放过你?你未免活得太嚣张了,你这种低劣的种族、肮脏的穷民、一无所有的狗一样过活的人,凭什么以为有跟我谈判的筹码?!”

  安德烈没有说话,把伏基罗的骨灰牌倒扣在桌面。

  “这是给你的礼物,第一警告你,希望你明白自己的位置,不要总是梦想能和我谈条件;第二向你宣战,告诉你今后继续逃命吧,无论你逃到哪里……”

  “你他妈还是听我说吧。”安德烈打断他,把骨灰牌装进贴身的口袋。“哈利赫里克,我得杀了你。像你这样不值钱的国王我手上没有杀过成百也有几十,不要以为你有多特别。”

  “给我闭嘴!你……”

  “听好了哈利赫里克,”安德烈的嘴唇贴着话筒,“洗干净你的脖子,躲进你的城堡,让千百个守卫兵把你团团围住,在夜里拿着十字架颤抖祈祷吧,因为我会去杀了你。无论你在欧陆还是非洲,无论你在雪山还是深海,只要你还在呼吸,只要你还发出一点声音,我向你保证,我可以横跨大陆,我可以走遍大洲,我的眼睛会死死地盯着你,在你独自一人时,在你入睡时,在你发梦时,在你喝水时。我会找到你,然后杀了你。

  我会告诉所有这行当的人,如果不想惹我就闪开点,因为连同挡我路的人都必须死,不管你我之间挡了多少人,我都能冲过去,一定会来到你面前。到那时,你会再次记起我的眼睛,日日夜夜吓得你魂不附体的眼睛。因为你知道,我也知道,我有的是本事,我是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我总可以找到你,我总有办法活下去,我一定会杀了你。

  你惹到了一条野狗,野狗没有别的优点,但不达目的不罢休。哈利赫里克,我们很快会再见。”

  安德烈挂掉电话,转头抓上火机和烟,巨大落地窗前那远远的一点,飞来的□□尖端越放越大,未逼近窗户已经靠震动的声波震碎了整面连窗,接着畅通无阻地飞进来,在它带起一片巨大的火海前,安德烈狂奔几步,用尽全身力气向山崖纵身一跃,身体在空中展开,两腿迈向对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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