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正在院子里养花种草,整个宅院中还飘着炖汤的香气。
他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拿着锄头就高兴地迎出去,“你回来了阿——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小鱼拿锄头小心地拨了拨地上那血肉模糊的家伙,“原来是个人。”
“我从外面捡回来的。”季寒双手抱怀,冷冷道,“看他的服饰,应该是剑宗弟子。”
剑宗,又是剑宗。甚至这副狼狈样,也跟当初灭魔城外岁离伪装成的剑宗弟子如出一辙。
这剑宗弟子迷糊中听到两人的谈话,骤然睁眼,惊叫道:“我不是剑宗弟子!放过我!放过我!”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没跑几步又一头栽回了地上。
季寒坐在椅子上饮起了茶,满脸都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这可是我刚刚扫过的地啊!”小鱼哀嚎着跑过去,给那剑宗弟子喂了颗丹药后才粗鲁的把他摇醒。
剑宗弟子迷迷糊糊地醒来,眼神发直地看着周围,又抱着头哀嚎,“不要杀我……”
“谁要杀你?”
剑宗弟子呆呆地望着季寒,“魔人……他们屠了紫阳府……又灭了天一阁……接下来就是我们……就是我们……”
他像门外爬去,“我不是剑宗弟子……不是……我要躲起来……我怎么还穿着这身衣服……”
剑宗弟子像一只已经吓软了骨头的爬虫,他脸色惨白地看着自己的衣饰,突然扯下了自己头上的金冠摔到地上,又发疯似的撕扯自己的衣物。
季寒和小鱼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中都是震惊。
“你刚才说什么?”季寒话音刚落,已经到了剑宗弟子面前,揪着他的衣领道,“紫阳府、天一阁被屠了?”
剑宗弟子面露惊惧,嘴里只有含糊不清的□□。
“说话!”
剑宗弟子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
小鱼站在天井里看着面前的藤萝,旧的那一株已经被他扔了,现在是他新移进来的一株藤萝。
藤萝的叶子绿莹莹的,覆盖了半面墙壁,星星点点的花朵点缀其间,风吹进这片院子时,叶子和花便会哗啦啦地作响。
除了这株藤萝,其他地方也被小鱼收拾得焕然一新。角落里有几株芭蕉,水缸里种着莲花,还有一盆盆的花团锦簇,院子里的青石板路也被小鱼扫得干干净净,几乎不见一点灰尘。
季寒不记得这座院子十几年前是什么样子,玉面鬼在的时候,他只记得这座宅子收拾得非常干净,只要他回来,就会有热腾腾的饭菜和晒得蓬松暖和的棉被。
院子里好像有很多的花草……或许是有吧,季寒也记不清。
而每天晚上,玉面鬼都会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口,一直眺望青石桥的方向,等着桥上出现那个骑马归来的人影。
凄冷的夜色中,烛火映照着他那一张艳丽到诡异的脸孔……不知道是人还是画皮。
现在这座宅子越来越像十八年前的那一座,地板上光滑如镜,花叶的影子缓缓浮动,暗香扑鼻而来。
天井中,小鱼长久凝视着这株藤萝,眼神却不在这株藤萝身上。连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庞,也没有任何表情。
小鱼的眼神空茫茫的,时不时有一丝幽光闪过,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小鱼!”季寒的声音从厅堂传来。
小鱼扭过头时,连眼睛里都是甜丝丝的笑意。
季寒也是刚从外面进来,他出去了一趟,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到小鱼时,他的神色有些复杂。
季寒找了把椅子坐下,小鱼给他倒了杯茶,道:“是顾鸿影么?”
季寒不答,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眸中似有忧虑。
小鱼明白了,“还有我师哥?”
季寒点了点头,“三天前,顾鸿影和岳霖二人联手,屠灭天一阁满门,又毁去天一阁道统传承。”
仙灵族居住的鲸岛以及被老龙从归墟带回,顾鸿影虽然换了样貌,但他的一身神通还在,很好辨认。
在与岳霖携手攻上紫阳府和天一阁时,他便毫不掩饰的使出了自己那一手诡异的空间法门。
他在陈宅当晚虽然“死”在了陈夫人手里,但季寒和小鱼推敲了一番,认为顾鸿影并不是陈平,他只是用了一种特殊的术法,才让自己移魂到了陈平身上,取代了他的身份。
而顾鸿影真正的身份,就是被禁锢在归墟之中的仙灵族人。
归墟是所有海水的汇聚之地,连日月星光都难以抵达。顾鸿影在归墟中难以返回,只能移魂到陈平身上伺机而动。
唯一能让仙灵族从归墟返回的就是能冲破天地规则的龙族,所以顾鸿影才接近守一,寻找封印老龙的宝瓶。
守一因顾鸿影而死,华阳门十八年前那场大灾肯定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而顾鸿影为什么会找上陈平,仙灵族族长是剑仙的师父,也是世间唯一一头鲲鹏,陈宅中又供奉着鲲鹏的羽毛,两者之间有哪些因果纠葛,也就只有他们当事人才清楚了。
顾鸿影阴魂不散,不仅没死,还连带着华阳门又解散了一次。
季寒握着手里的茶盏,沉默半晌才道:“你师哥……”
“我师哥心里一直有恨,我们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小鱼淡淡道,“我之前在竹林里见过他一面,他说我们师兄弟的情谊已经断绝,还说天涯路远,愿我们永无再会之期。”
季寒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拍了拍小鱼的肩。
他跟岳霖交往不深,岳霖虽跟谢衍情同兄弟,但他终究是明光剑主的儿子,明光剑主对季寒心有芥蒂,岳霖自然也不会跟季寒多亲近。
只是岳霖是谢衍的亲人,他与谢衍分道扬镳,以后站在谢衍身旁的就又少了一人。
季寒终是不忍心,看到这些人一个个离他的小白团子而去。
“罢了。”小鱼摇摇头,又道,“他跟顾鸿影做出这种事,现在是不是到处都是追杀他们二人的修士?”
“无人敢追。”季寒接着道,“三天后他们会在东海之畔举行仙盟大会,顾鸿影的意思应该是想做这仙盟之主。至于你师哥是什么意思……听说他在屠灭紫阳府和天一阁后就已经隐逸归去,不知行踪。”
“唔。”小鱼应了一声。
季寒喝了口茶,茶水甘甜清冽,明晃晃的阳光照进来,落到他们两人身上,让季寒觉得有一丝暖和。
院子里的花香、还有厨房的香气也飘过来,几只野蜂在外面嗡嗡飞舞,却让人觉得宁静。
季寒放下茶盏,隐隐有一点惆怅。
小鱼看着院外,看上去已经将他们刚才所说的内容抛之脑后。
天井处传来一阵异响,小鱼匆匆跑过去,等季寒慢悠悠踱到那里时,看到小鱼正提着一只刺猬。旁边是一盆被撞翻的花卉。
院墙处有很多损坏的地方,这只刺猬应该是从院墙的缺口处钻进来的。
小鱼将这只刺猬拿得远远的,道:“这讨厌的家伙,把我的花都撞翻了。季寒,今天给你炖锅刺猬汤吧?”
季寒双手抱怀地倚在门廊处,道:“麻烦。”
“也是,这么多刺,处理起来太麻烦了。”
小鱼哈哈笑着,将这只刺猬从墙头扔了出去。回过头时,见季寒拧着眉头看他,便问:“怎么?”
季寒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半晌才道:“没事……我们什么时候走?”
日头西斜,天井中似是一下子昏暗了不少。小鱼站在背光的地方,弯着眼睛笑道:“明天吧。”
他虽然在笑,但眉眼间一片晦暗。
季寒点了点头,刚要离开,又被小鱼叫住。
“季寒,我们成亲吧。”小鱼道,语气犹如在说“今晚晚上吃炖排骨吧”。
他们在两年前就结了道侣契,但后来季寒就因恶咒闭关,两人也一直没正经成过亲,也没有发帖告知各路亲朋好友……剑尊只不过是在道侣闭关后,提剑上门,一一挑遍了那些背地里说他“正邪不辨、色、欲熏心”的宗门。
所以该知道的也知道的差不多,季寒出关后又遇上谢衍失忆、何蛮吞城一系列事情,成亲这件事……倒是一直没有想过。
季寒顿住,侧过头,一边的眉毛扬起,眼睛朝小鱼淡淡瞟了一眼。
小鱼还站在那株藤萝下,抬头看天低头看地,左顾右盼,就是不肯去看季寒,继续道:“我们道侣契都结了,也……也该成个亲了,今晚就……就把这事办了吧!”
季寒扭过头,仍是背对着小鱼。
“行不行嘛。”小鱼没听到季寒的回答,急得往前跑了几步,手长脚长的一个人,怎么看怎么局促,“行不行你说句话啊。”
“……随你。”季寒撂下这句回答后就匆匆走了,虽然还是双手抱怀昂首挺胸,但脚步飞快,恨不得连神行术都使出来,在经过门槛时,还差点摔了一跤。
小鱼追在后面喊道:“走错了阿照,那是大门的方向!”
季寒脚步一顿,然后继续往前,“我就是出去走走!”
“行!你去!晚上别忘了回来成亲啊!”
“……哦。”季寒脚步更快,从宅子出去后,很快消失在街道上。
小鱼扶着门廊,抱着肚子笑了半天,笑完之后,他望着季寒离去的方向,嘴角带笑,眼瞳中还是一片幽深。
。。。。。。
晚上,月上中天,院子里暗香浮动,花香宜人。
小鱼将剪好的囍字贴在窗户上,左看右看,见没有贴歪才满意。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喜服,傍晚时他乘着黄鹤又出去采买了一次,除了喜服,还准备了其他一些成亲用到的东西。
贴好囍字后,小鱼又看了看院门的方向,季寒在傍晚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小鱼看着自己布置好的宅子,又看看面前的囍字,万事俱备,只欠一对新人了,他干脆跑出去,在门口等着季寒。
皎皎月色下,红衣灼灼的俊朗公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一个方向,风动,檐角的灯笼在动,而他就像一根生了根的树木在檐下伫立着。
像是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久到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等待。
当季寒从街角出现,小鱼寂静如潭水的眼眸中才出现了亮光。
“季寒!”小鱼高兴地迎过去。
季寒立在原地,看着向自己奔跑过来的红衣公子。
小鱼跑过来,在他面前站定,目光如同春水,上面一片澄澈,倒映的只有季寒的影子。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勾住了季寒的手指,埋怨似的道:“怎么现在才回来?我都等你好久了。”
季寒胡乱答了一句,小鱼也不在意,开开心心地牵着季寒回到屋里。
小鱼拿出了准备好的喜服让季寒换上,季寒却道:“不急。”
季寒坐在椅子上,面色沉静道:“我刚才出去,见着了一个人——不对,应该是一具尸首。”
小鱼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马上就恢复如常。
季寒也没有抬头看他,继续道:“他的死状奇惨,尸首沉塘,完全认不出本来面目。连衣物都被撕扯得粉碎,完全看不出是谁。”
“世间动荡,死难者多,应该是从河流上游冲过来的尸首吧。”小鱼俯下身,一只胳膊松松地挽过季寒的肩颈。乌黑的长发倾泻而下,贴着季寒的脖颈上,又湿又冷。
小鱼轻笑道,“你不喜欢,我一会就去把它处理了。”
“他不会这么说话。”
“谁?”
“谢衍。”
小鱼又吃吃地笑了,挽着季寒的胳膊慢慢收紧,“我就是谢衍啊,季寒,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不要耽误时间了,赶紧拜堂吧。”
“他手里握着一片花瓣,那株花,只有我们院子里有。”
“你不懂花草的,它们说不定就长在你看不到的角落里。而且谁知道这具尸体从哪来的——”
季寒霍然起身,目光凌厉,“那是前一日来找我们的剑宗弟子。”
小鱼仍是否认,“不,你认错了。”他目光漠然,同样冷冷直视着季寒。
院外月光如水,一片澄净,院子里花草枝叶的影子落在月色中清浅浮动,一声声的虫鸣从草叶间传来,更显幽静。
堂前的两盏红烛还在烧着,啪地一声爆出一串灯花,烛泪蜿蜒而下,烛光也跟着晃动了一下。
“你是谁?”季寒的那一双龙瞳光芒大盛,直直地望着面前的“小鱼”,“你到底是谁?”
小鱼又突然笑起来,只是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诡异,“你不信我么?阿照?你面前的就是谢衍,你我朝夕相处这么久,你还认不出来么?”
他又上前一步,“我找了你这么长时间,无论你在哪里、是什么样子,我都能找到你、认出你,你怎么能怀疑我?如果我不是谢衍,那我又是谁?谁又会是谢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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