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蛮五岁时,有一天跟医女去药铺里卖药。
这些药材都是医女和孤儿们到山上挖出来的,到药铺门口时,医女让何蛮在外面等她,不要乱跑,她马上就会出来。
何蛮乖乖的在外面等着,药铺对面是一家糕点铺,糕点的味道太香了,有绵软的糕、酥脆的饼,还有各种甜滋滋的糖,这么多糖,何蛮别说吃过,见都没见过。
何蛮最喜欢吃糖了,医女又好久没给她买过糖吃,她闻着香味,馋得一直在咬自己的手指,咬得整只手掌都是她流下的口水。
糕点铺外来了一个黑衣服的老婆婆,她到糕点铺外没有进去,而是对着对面的何蛮招了招手。
何蛮确定她是对自己招手后就过去了,老婆婆蹲下来,慈祥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小丫头,馋坏了吧,婆婆给你买糖吃。”
她从柜台上拿了一包陈列的糕点,一层层剥开外面的油纸,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糖。
何蛮后退了一步,双手背在身后。医女跟她说过,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尤其是不认识的人。
“别怕,丫头,吃吧,婆婆请你吃的。”老婆婆拈起一颗松子糖,送到何蛮嘴边,笑得亲切和蔼。她的嘴边还有一颗指甲盖大的黑痣,一笑,那颗痣就跟着嘴角一起提起来。
“婆婆家里也有一个你这么大的小孙女,她也爱吃糖,吃得满嘴牙都坏了,不让她吃,她就哭啊闹啊,看着糖口水流一地,跟你一模一样。”
老婆婆掏出手绢,把何蛮湿漉漉的手和脸都擦干净,又把糖递到她嘴边,“吃啊。”
那颗糖被抵到何蛮嘴边,只是贴着唇就把她的心都甜化了。她怔怔地张开嘴,把这颗糖含进嘴里。
“乖!”老婆婆咯咯笑着,把一包糖都塞进何蛮手里,“这都给你,慢慢吃!”
“谢谢婆婆。”何蛮含着糖低声道谢。
老婆婆笑着走了,何蛮满足地吃着糖,把纸包里的糖仔细数了一遍,能给医女一颗,切碎点还能给小伙伴们都分一点。
何蛮数完糖,糕点铺里走出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指着她尖声大叫,“有贼!贼偷我们家东西了!”
妇人冲过来,一嘴巴打过去,何蛮被打愣了,手里的纸包也飞出去,纸包里的糖撒了一地。
“糖……”何蛮想去捡糖,妇人以为她要跑,又是一个嘴巴过去,地上的糖也尽数被她的鞋底碾碎。
“让你偷我们家东西,谁给你这小杂毛的胆子!”
“我没有偷!”何蛮的喊声几乎压过了这个妇人,她还不及妇人的腿高,但一推过去,竟把妇人推得一个趔趄,直接倒在了地上。
何蛮气得发抖,捏着拳头又喊了一声,“我没有偷!这是一个老婆婆给我的。”
“什么老婆婆!你偷的是我们家刚做好的松子糖,这一上午我们店一个客人都没来,这糖不是你偷的,还能是怎么来的!”
“我没有!”何蛮上前,那妇人以为何蛮是要上来打她,又怕了何蛮的怪力,就一叠声喊了起来——“来人呐!有没有王法啊,有人偷东西还打人了!”
看热闹的人来了,围着何蛮和倒地的妇人指指点点,只是看着这么小的何蛮,大多不信她会打倒是个成人的妇人。
糕点铺里又走出了一个醉醺醺的男子,拿着根粗大的棍子,脸膛通红,喷吐着酒气喊道:“谁?贼在哪?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敢来我家铺子偷东西!”
“这小杂毛力气大得很,说不定是个妖孽!”妇人看男人出来了,有了倚仗,气势更足,指着何蛮说,“她!就是她!她就是贼!”
棍子打过来,何蛮大喊:“我不是贼!你们冤枉人!”她抓着棍子,反而把男人甩飞了出去。
甩飞了男人,何蛮抓着棍子,无措又委屈地站在那,周围看热闹的人怕了,连妇人也畏惧地跑了。
何蛮紧抓着棍子,她还小,不知道自己胸膛里这股压抑的情绪叫什么,该怎么发泄出去,被人冤枉了该怎么办,她是不是要追上去把别人打她的还回去。
直到看到医女,何蛮才觉得满身无处发泄的气力流出来了。她丢开棍子,想哭着朝医女奔过去,想在她怀里哭诉自己受的委屈。
可她看到了医女的眼神,跟其他人一样的眼神。这根落在身上的棍子再也拦不住,重重打在她身上。
医女走了,何蛮还呆呆地在那站着,过来许久才回过神,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低头用力抠着自己的喉咙,直到把刚才吃的那颗糖全吐出来。
医女对她失望了,虽然医女还是和从前一样对她,但何蛮知道,就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何蛮也常常问自己是不是自己偷的那包糖,时间久了,连她自己也记不清那包糖到底是那个老婆婆给的,还是自己从柜台上偷的。
不过也没有时间让她再想这件事了。
何蛮七岁时,蝗灾和旱灾让地里颗粒无收,朝廷送来赈灾的钱粮分到百姓手里只有稀到看不到米粒的薄粥。
难民们汇聚着向南方迁徙,医女和她的孩子们也在其中。
逃荒路上一路都在死人,饿死的、病死的,为了抢一点米打死的……苍蝇追着这些人飞,膘肥体壮的野狗跟在他们后面,在草丛里瞪着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
逃荒的一天晚上,何蛮记得,那天的月亮格外的亮,照得周围都是一片银晃晃的。
她蜷缩在车轮旁边睡觉,其他孩子们也歪歪斜斜的随便找个地方睡了,留一个孩子守夜。
医女出去给生病的灾民诊治,还没有回来。
何蛮一直没有睡着,她太饿了,饿得睡不着,就索性睁着眼睛等看完病的医女回来。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们的木板车,何蛮眨眨眼睛,站起来,扒着车轮往外看。
明晃晃的月亮照亮了这个影子,那是一个瘦到只有一把骨头的男孩,穿着破不蔽体的衣服,像一只油滑的老鼠摸到了他们的板车旁。
围着板车睡觉的孩子们还在呼呼大睡,负责守夜的那一个孩子还在车尾坐着,只是头完全垂了下去。
摸到板车旁的男孩准确摸到了他们的米袋子,何蛮想大叫,但虚弱干涩的嗓子只能发出一些气音。
男孩摸到米袋,对还在呐喊的何蛮得意一笑,那笑在他的脸上怪到极点。他的皮肤焦黄,额头上还有硕大一块黑斑,眼睛里乌沉沉的,盛满了鬼怪似的恶毒凶狠,全然不似一个孩童。
因为太瘦,他的脸上只有骨头,一笑就是这些骨头在翻转。
他抓着米袋跑了,窜进了旁边的野草丛。米袋里是他们所有的粮食,没有这些米,他们非得在路上饿死不可。
何蛮一跺脚,也追了上去。
草丛里野狗兴奋地追着他们乱吠,猩红的舌头垂着长长的涎水。何蛮不怕这些狗,这些狗也像顾忌着什么,只是跟着,没有咬上来。
男孩跑得非常快,何蛮在草丛里七绕八绕,以为自己跟丢了人时,男孩又突然从草里蹿出来,怪笑着抛来空了的米袋,闪进草丛后就再也不见踪影。
何蛮拿着空了的米袋回去,把这件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她说是一个男孩来偷了米,但是板车旁边却没有他的足迹。
他的出现像是一个只有何蛮看到的梦。
医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叹气。
孤儿们说,是何蛮自己吃了这些米。
没有米,他们的生活更加艰难。逃荒路还是漫漫没有尽头,医女靠着给人治病勉强换一点粮食,但别人都要饿死了,饥肠辘辘的灾民们拿着绿油油的眼睛看着他人,哪还有粮食再给他们。
先是一个孩子倒在地上,然后又是第二个孩子,接着是医女。
医女要死了,何蛮觉得难过,太难过了,被孩子们围起来打时,她也因为这阵难过无视了身上落下的拳头。
医女虽然不相信她没有偷糖,但她还是对自己最好的人,只要让她活着,哪怕是自己死了也没关系。
她看到了炊烟,闻到了米香。四五个人围在那口锅的旁边,伸着枯瘦的手指去舀锅里的米粒。
锅里的米能让医女活过来,何蛮闻着香味,一步步走到了那口散发香气的铁锅前。那些瘦得跟柴火一样的人来阻拦她,何蛮嘴里也发出了兽类的咆哮。
她抢来了那口锅,何蛮强忍着口水,将粥水喂进了医女口中。
医女牙关紧咬,硬是不肯喝何蛮抢回来的粥,两颗瘦得突出来的眼睛恶狠狠瞪着何蛮,骂她“只有野犬才会抢食!”
锅倾倒在地上,洒出来的粥水很快被一些猩红的舌头舔舐干净。
医女却这样饿死了。
烧掉医女尸骨的第二天,他们就翻过一座山,到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逃荒结束,孩子们带着医女的骨灰偷偷跑了,像是害怕何蛮会跟上来。
何蛮进城就被人打,她逃到山里,在水面上看到自己已经变成半个怪物的身体。头大身子小,眼睛往左右两边歪斜,嘴倒是长得奇大无比。
她不敢出去,也觉得出去没意思,就在深山里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偶尔有人在山里看到她,也只是把她当成山里的野兽,牵来了猎犬包围她,还有锋利的箭簇对准她的心脏。
何蛮咬死了所有猎犬,折断了那人的弓箭,那人痛哭流涕地对她跪地求饶,何蛮打了他一顿,然后往山里更深的地方去。
山里很好,没有那些会伤害她的人。只是有一点孤独,只是有一点点,她看着天上皎洁的月亮时,时常会想起那些晶莹的糖块。
那香喷喷的糖块,托在一张软绵馨香的手掌里递过来,吃完糖后,那只手掌还会摸摸她的头。
又是两年过去,山里来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
来的人是一个少年,声称是当初被医女收养的孤儿之一。
何蛮觉得他眼熟,好像在当初的孤儿里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只是他下巴上生着一颗黑痣,这颗痣让她看着就无端生了厌憎。
少年解释着来这的原因,原来是医女的祭日要到了,他们想到了山里的何蛮。
两年时间消去了他们的憎恨和恐惧,又勾起了他们心里对何蛮的一点温情。
他们想请何蛮回去祭拜医女。
何蛮在山里徘徊了两天,医女的祭日越来越近,她最终还是调转方向,从深山又入了尘世。
出山前她还特地洗了澡,洗了衣裳,收了那副半人半鬼的模样。
少年来时给她带了盘缠,她就靠着这些盘缠走到了一座城里,找到了一处宅子,在宅子里见到了一个从没想过的人。
宅子的门没有关,何蛮只是轻轻一推,它就开了。
瓢泼的大雨落下,宅子里积了足以没过脚踝的水,水红通通的,浸着一些残肢断臂。
炉子里的黄纸还在烧,做法事的灵幡被雨浇湿了粘在竹竿上。
医女的灵位在大堂上摆着,一个女人正在给灵位上香,她听到推门的声音,回头一看,那张脸让何蛮瞬间如堕地狱。
香在烛火上点燃了,她在自己的灵位前摆上,盈盈笑着,纤纤十指上不断有血水滴落。
医女打着一把竹伞过来,蹲下,把伞移到何蛮头上替她遮去雨水,血红的十指抚摸着她湿透的鬓发,无限怜惜地说:“是你杀的这些人吗?”
何蛮怔怔地看着她,魂魄像是已经从体内抽离,“不……”
“不,是你杀的。”医女的手划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她轻轻地笑了,“糖是你偷的,米是你抢的,人,也是你杀的。何蛮,你怎么能这么坏呢?”
她把伞塞到何蛮手里,自己淋着雨出去,嘴里还在哼着一首小调。
糖是她偷的,米是她抢的,人是她杀的。何蛮不断想着这三句话。
一地狼藉的尸首、往上飘融到云里的炊烟、笑容恐怖的男孩、嘴角有一颗痣的老婆婆……糖是她偷的、米是她抢的、人是她杀的。糖是她偷的、米是她抢的、人是她杀的!
原来那颗从尸体下面递过来的糖,从来就不存在过。
何蛮从此就到处寻找死而复生的医女,每次都是晚了一步,只看到她留下的遍地尸首。
当何蛮快要失去她的踪迹时,她又会出现在何蛮面前。这场追逐里,何蛮也变得越来越不像人,而是长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神识混乱记忆模糊,满腔的仇恨咬噬着她,让她日日夜夜也未曾有一刻安宁。
一年过去,饕餮作乱的消息传出,人间的军队来绞杀她,仙门中人来降服她,她被带上刑罚台,等着受万剑穿心之刑时,有一个人出来救了她。
那时谢衍只是华阳门中一个天赋过人的弟子,就敢站在仙门众位长老前辈面前为众人眼中罪孽满身的饕餮辩护。
他说犯下这些命案的不是饕餮,而是消失百年之久猫妖岁离。这一切都是他亲眼目睹,还曾与岁离在月融湖一战,削下了她一根手指。
他拿出一个白布包裹,解开后一截兽指横在布上,单是尖锐的指甲就有一根人指那么长。
何蛮在刑罚台上听着谢衍的话,混沌了不知多久的神智逐渐清明。
仙门众人沉吟不语,良久才有人说,饕餮性恶,迟早也是祸端,不如在她长成之前就及早除去。
谢衍大怒,说他们如此作为和魔修又有什么两样。
仙门众人步步紧逼,百柄仙剑光华暴涨,剑尖直指何蛮,眼看就要不辨是非不分善恶,一定要将何蛮这个异端斩杀当场!
谢衍气愤他们的作为,又敌他们不过,只好以剑立誓,收何蛮为徒,以后对她好生教导。但凡何蛮滥杀无辜,华阳门上下定不容她。
谢衍还说,他是何蛮的师傅,何蛮如果犯错,他这个师傅也是教导无方,甘愿上刑罚台受天雷轰顶之刑。
谢衍立誓立得情真意切,发自内心要保何蛮一条生路,但还是人微言轻,并不被在场的长老前辈们看在眼里。
还是谢衍的小师叔——当时的明夜剑尊及时赶到,手持剑仙传下的催雪剑,尊者威压之下,谢衍才顺利从刑罚台上救下何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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