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要去抽烟?”

  一众人吃过午饭从厨房出来, 林狄打算去吸烟室进行日常的饭后一根烟,陆信竟然也跟着走了过去。

  宋青放皱眉叫他,“陆信, 你最近太不对劲,范总知道你复吸了吗?”

  “复吸?”陆信回头,“你这措辞很危险啊, 我可是守法公民。”

  “你以前哪有这么大的瘾?”宋青放跟这帮人简直操碎了心,“你是……赛前压力?”

  林狄嘴上已经咬上没点燃的烟杆, 正开门的当口无语地回头:“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了吗?”

  他向来心大, 摆摆手:“爱抽就抽呗,多大个事儿。”他从盒子里夹出一根递给陆信,“抽我的吧。”

  陆信也不客气,把烟咬进嘴边冲着宋青放道:“少操点心, 我看你这几天明显见老。”

  “放屁, 好心当成驴肝肺。”宋青放嘟囔着瞪他一眼, 身体却很诚实, 转向墙壁上的装饰镜观察自己的脸。

  现在距离比赛不过几天, 说一点感觉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但三个老队员毕竟久经沙场,相对来说就显得格外沉稳, 陆信更是其中之最。

  不过今年的比赛和前几年不同, 有范寻在身边,从前可有可无的胜负欲忽然就指数翻增。

  “我也想抽。”

  吕廉恒是真的紧张,走出厨房站在吸烟室门边对着里面跃跃欲试。

  “回去睡午觉。”归途勒住他的脖子就把人往卧室拐, 根本不给他挣扎的余地。

  陆信看着两个小孩边闹边走远的样子, 把烟点燃, 笑了笑。

  刚抽一口, 他两指熟练地夹下烟嘴,皱眉吐出一口浓重的白烟,咳了一声,“你这个也太冲了。”

  “这抽着多透啊,你那个才没意思。”林狄笑眯眯地吸着,破为享受。

  陆信实在达不到他的境界,这根烟抽的非常慢。

  几分钟过去,终是没白白浪费了林狄的分享,陆信把烟头按进烟灰缸,正要点一根自己的“洗洗肺”,门被人敲响。

  “陆队。”前台小姐姐露出一张谨慎的脸,对他道:“外面有人找。”

  “找我?”陆信点烟的手顿住,“知道是谁吗?”

  女生摇摇头:“没见过,说是梁先生的助理。”

  陆信眉头揪紧,将东西丢在桌上走了出去。

  大厅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坐在沙发上,见到走廊里不紧不慢走来的人,他站起身,确认道:“是陆信先生吗?”

  陆信瞅瞅他,有点猜不出他的意图。

  他并不觉得自己和梁先生能有什么交集,无非就是昨天他的女儿相亲失败在自己和范寻这碰了一鼻子灰。

  难不成现在到他这下马威来了?

  假设刚从脑子里飘荡起来,陆信就瞬间激起层层怒火。

  老子处个对象,怎么这种猫三狗四也有脸来插手……

  “梁先生的助理?哪个梁先生?”

  陆信站在他对面,面上没有一丝变化,表情平静嘴角平缓,看不出任何情绪,却莫名让这位助理头皮一紧。

  他礼貌地笑着:“梁墨林梁先生,您应该是认识的。”

  认识是必然的。

  梁墨林也是个有名的投资人,跟着范鸿云一同起家,资产和悦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虽然是悦石的股东却没有悦石创始人的份量,在陆信背后的帆途面前,食物链层级大概还要再向下退一格。

  陆信淡淡地点了点头,没什么反应,“有事?”

  助理笑容不变,直接点明来意:“范鸿云先生想见您。”

  陆信抬眼盯住他,冷静地问:“他想见我,让你来?”

  “是,范总正和梁总会餐,想找您聊一聊。”

  陆信定定地看着对方,问道:“去哪儿?”

  “祥眀路。”

  祥明路,他小时候去过无数次的地址,和他爷爷家位处同一个区,五年里每一次他回家看爷爷都会刻意避开那条路,宁可绕远多浪费二十分钟也不敢经过那里。

  他怕看见范寻,看见他不愿看到的任何场面,也因为范二叔当年那顿饭,他对这里和这家人都有点PTSD。

  不过既然他现在已经和范寻在一起,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

  陆信跟着去了。

  他不知道要不要告诉范寻,告诉他之后那人会有什么反应陆信实在太清楚,但故意瞒着,事后被他知道了,说不准得哄好久。

  还是哄着吧,相较于眼睁睁看着他和亲人对阵,哄人他显然要更擅长一些。

  助理开着车一路畅通无阻地赶到那条历史悠久的老路。

  这里曾经是上世纪的豪门聚集圈,有很多保存完好的老式洋房,独院独栋又地处中心,现在真正持有这些房子产权的人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改成了供游客远观的历史建筑。

  范家是个例外。

  陆信听爷爷讲过,范鸿云的本家曾经很辉煌,高位钱权应有尽有,后来经历变动家道中落,成了和普通人无异的人家。

  范鸿云似乎是有什么执念,悦石让他有了不可撼动的成就之后,他即便费尽手段也要将老宅重新买回来。

  此后几十年,全家老小一直住在这里,甚至连装修都不曾变过。

  小时候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现在,陆信看着大宅院里的两个保安过来拉开黑漆油亮的铁门让车驶入,资产千亿却连个自动门都不换,他觉得范鸿云多半是有什么心理疾病。

  房子自然还是那个外观,红墙黑门,暗黄色装饰砖围着门框一圈,院子不小,足以装容阔下两棵百年大树全部树冠,但面积宽敞却空落落的,除了两棵树什么都没再种。

  助理敲门,面生的男人从里将门拉开,冲着陆信礼貌点头示意,将人客气地引进房子内。

  时隔这么久再进来这里,陆信还真是禁不住有些恍惚。

  这里面肉眼可见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他和范寻的回忆,只不过现在却都变了样子。

  陆信惊讶地扫视前厅一周,空间内所以陈设摆件全部消失,干净得仿佛一间样板房,他跟着另外两人的指引向里走,拐进用来待客的大客厅。

  这里倒是没有被“洗劫一空”,但各种家具都脱离原位铺盖着一层黑色塑料膜,墙壁上的墙漆鲜亮崭新,一看就是重涂不久,有些还飞溅到了塑料膜上。

  他们继续走,最终停在了依旧一成不变的餐厅。

  范鸿云正对着厅门,身边的阿姨正在向桌面端上新出锅的菜。

  他坐在轮椅上,旁边候着一个像是护工一样的中年女人,背后站着三个黑衣壮汉,他右边下手第一位上,正坐着梁墨林,顺次还有三个人,二叔范庭雨、三叔范松青,以及范寻那个仿佛活在传说里的妈妈,大画家甘颖枝。

  陆信怔愣在门口,一时间连基本的礼貌都记不得,全身心地盯着眼前极度陌生的老头。

  范鸿云到今年少说也有八十八高龄了,面容上确实该苍老羸弱,却不该衰败到如此地步。

  脸上散布着好几处清晰的老年斑,抽条得仿佛晒干得彻彻底底的植物,下眼白异常的大,看人时抬起眼珠,发灰的瞳仁里再也没有年轻时的力量和厚重,腰背挺不直,窝坐在轮椅里缩着。

  这人快死了。

  陆信看着他,脑中自动自觉地便滑过这几个字。

  他从没接触过距离人生终点如此近的老人,这几天他一直设想的,是当年身体强健的那个大企业家,猛地见到他这副模样,一时半会儿甚至无法想象他要怎么把范寻绑起来,怎样控制那么身强力壮的孙子。

  “坐。”

  范鸿云言简意赅,用眼神示意他身旁最近的空位,那个正对着梁墨林的位置。

  陆信看过在场的其他人,竟是才意识到这次见面有多兴师动众。

  他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坐到那张年头久远的木头椅子上。

  “你们先出去。”范鸿云目视前方说了这么一句,发音模糊囫囵,像是含着什么东西,陆信还是反应了几秒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但餐厅内却没有人动。

  “我们要聊私事,你们出去等着。”范庭雨透过眼睛看向范鸿云身后站着的几名保安和护工阿姨,陆信这才顺着他的目光再次看向这几个人。

  “抱歉,范总要求我们时刻照顾老先生。”中间的黑衣保安冷漠回话,依旧不动地方。

  这个范总,应该是范寻。

  陆信实在应付不来这种场面,一个人面对着他们一整个范家坐着,范青松还擒着莫名其妙的微笑时不时看他一眼,空气里扩散着浓度极高的紧绷和压力,让他的后颈不可自控地胀木。

  他咬了咬牙,正要做心里建设的时候,范鸿云突然狠狠敲了一下轮椅扶手,“啪”的一声,老头浑身略微发抖,有气无力地大喊:“出去!”

  保安无动于衷,直接开口:“抱歉。”

  连音调都不做改变,活像个机器人。

  陆信望着气得大喘气的范鸿云,又看看他两个丝毫不关心老父亲的亲儿子,再抬眼看着本应负责老头身体的护工继续面无表情地杵在一边,没由来的,那股层层的压迫感瞬间消散。

  空气里满是范寻的气息。

  好像即便范寻不在,这里也都被他牢牢地掌控着。

  陆信突然松快了。

  范鸿云自己缓和半天终于冷静下来一点,但上半身还在细细抖动。

  他略直起身,不再带病维护自己演了几十年的笑面形象,坠着威胁意味十足的脸开门见山切入主题:“你,跟范寻分开。”

  陆信和他对视,盯着这双极致沧桑还要强作冷利的眼,忽然觉得好笑。

  他平静地问:“为什么?”

  “我没跟你商量,回去跟他分了,要不然他就什么都别想有。”

  范鸿云语速放慢,极力维持吐字的清晰度,音色沙哑衰弱,即便想使出点只手遮天的压迫感却也无济于事。

  只会让不知情的人觉得他可怜。

  陆信不会。

  他根本都没办法把这人现在的话和状态当回事。

  太可笑了。

  恐怕他都比这个爷爷更了解范寻,时至今日范寻不可能什么都不做等着他用这些所谓的家产威胁他。

  从他踏入DE大门的那天起,肯定已经都做好万全准备。

  陆信笑了一下,笑出几分贯有的随意,干脆道:“分不了,没有就没有,他没有我有。”

  帆途发展至今,早就不是以前那个能轻易被悦石唬住的体量和地位,陆信名下还留着另一个爷爷给的份额,规模非常可观。

  陆信从不会借用家里的产业标榜什么,甚至出来五年都没有人知道他和帆途的联系,但见人说人话,此情此景,他只能硬着头皮装逼,无非就是业务不太熟练。

  不过幸好,满不在乎的气质早已浑然天成,这会儿倒是没露出不自然来。

  范鸿云大约清楚帆途的现状,无言地攥住扶手,扣得满是坑洼的指甲越发惨白。

  他死死盯着陆信,沉声模糊地说:“你别给脸不要脸。”

  陆信轻笑一下,靠着椅背,“你也没给过我什么脸。”

  范青松嘴角的笑缓缓放平,范庭雨半垂下眼看着桌面,甘颖枝冷漠地微打量过陆信,没什么情绪。

  陆信不慌不乱地被一众人观察,这会儿才缓缓从胸口涌上一腔恼火。

  他想到范寻手脚上的伤痕,想到范寻那场厌食症,还有他那个万分可疑的神经衰弱。

  所有的一切,他不信这些人都不清楚。

  他们知道,却没人阻止,任由这个人对他做一些自己根本无法想象也不敢想的事。

  而这一个两个淡漠的面孔,旁观者、施暴者,全都是范寻的家人。

  可真是操了。

  陆信笑容收敛,眼眸里的漫不经心迅速退尽。

  被长桌边这几个可有可无的人围观着,他总算明白范寻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不怎么好的话到底是源于什么心情。

  范鸿云分辨出陆信神色上不加掩饰的变化,眼见他前一秒还残存的几分晚辈的尊敬和紧张都湮灭干净,老头眼睛眯了眯,也放弃仅有的表面功夫,凑近他,“你别以为……”

  话说一半,“咣当”的开门声伴随着老木门的吱嘎叫嚣打断了谈话。

  大家闻声同时分去目光,没什么惊喜的看着大步走向桌边的范寻。

  除了陆信眼中闪过的心虚,其他人都没有过大的表情。

  他们心里都清楚,他肯定会来。

  范寻看都不看这些人,径直走到陆信身边,眼睛一直盯准羸弱的范鸿云,他轻手攥住陆信的胳膊,低声说:“坐旁边。”

  陆信刚才还理直气壮支愣着,甚至能顶住范鸿云的压力针锋相对,可范寻一来他莫名就气短三分,老实巴交地“哦”了一声,挪到左手边的椅子。

  现在,离范鸿云最近的人换成了范寻。

  他穿着黑色西装,没扎领带,看款式和他第一次去DE那天穿的是同一身。

  范寻异常冰凉地看着自己的爷爷,又看看其他几位“观众”,对范鸿云道:“叫他来,威胁他跟我分手吗?”

  陆信神奇地发现范鸿云没有刚才针对自己时那么刺人了,眼皮看似不怎么在意地耷拉着,背靠轮椅,坐姿规整了不少,“处理”陆信时的咄咄逼人无影无踪。

  “你找这些人监视我。”

  “你把他们都叫来,想干什么?”

  “昨天为什么拒绝你梁叔叔的提议?”

  “他把你接出疗养院的?”

  “家里的家具呢?你把房子怎么了?”

  ……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

  祖孙两人自说自话地对了几句,却句句都包含超标的信息量。

  陆信尽力让脑子跟上他们的进度,奈何情报不对称,他也只能猜到冰山一角。

  范鸿云被范寻安排进疗养院一直回不了家,他给梁墨林塔上相亲的桥,或许以此交换,让梁墨林帮他离开疗养院。怪不得是那个助理去接他,范鸿云根本没有能力和办法指使身边任何一个人做任何事,甚至连家里装修都不知道。

  他被架空得异常彻底。

  但他今天还能有心思不肯罢休地要断了他和范寻的关系,估计是攥着些能当做筹码的底牌。

  陆信开始烦躁。

  被人捏住喉咙的感觉并不好受,当初他就被范庭雨联合亲爹捏得差点窒息,时至今日竟还要再次面对。

  好在,是和范寻一起面对。

  无所谓,无论范寻做了什么决定,他都……

  脑子里的千回百转还没来得及转完,范寻开口,终于正面回答了爷爷的问题。

  “房子捐了。”

  话一出口范鸿云脸色骤变,范寻无动于衷,磁沉着声火上浇油:“明年应该会开放展出。”

  “啪!”范鸿云目眦欲裂地拍着桌面,他从胸腔里带出熊熊气息,发出另陆信头皮发麻的大喊:“范寻!!”

  作者有话要说:

  来迟了家人们

  这一段剧情的情绪是连贯,所以星子攒了攒,想给大家一口气发出来~免得看着卡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