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海风吹拂, 远处,夕阳溶进海平面, 把灰蓝的海水染成金红。
“313?”护士微微眯眼, “实验药物的副作用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你不该一个人在外游荡。有很多人在找你,来吧, 好孩子, 跟我回去。”
姜荻从通风口一跃而下,落地姿态轻盈, 柔软的金发曳动。
闻言,他摇摇头:“我不是313,我有自己的名字, 姜荻。”
护士不为所动:“在仁爱医院,你就是313号。”
姜荻抿嘴, 直视护士黑洞洞的瞳孔:“那你的两个女儿呢?你平时也用编号叫她们吗?”
护士陡然变色, 温柔的声音颤抖:“313, 我知道,是药物副作用让你产生了幻觉, 才在这儿胡言乱语。冷静一点, 乖,跟我回病房去, 我会让医生给你做一次全身检查。”
“你不想见她们吗?”姜荻打断护士的话,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表情变化,“你的女儿……是一对双胞胎?她们俩年纪很小,喜欢穿红皮鞋, 昨天还找到我的病房, 跟我说想见妈妈。”
“红皮鞋?”
护士浑身僵直, 色厉内荏的表象瞬间分崩离析,留下一张诧异、怅惘与疲惫驳杂,属于母亲的面容。
看到护士这副表情,姜荻有些触动,亦松了口气,知道他找对了方向,勾连前后两个时间线的NPC护士果真是一把破局的钥匙。
他悄悄给顾延打个手势,后者悄无声息地从通风口跳下,手里拎着一只叠成手提箱大小的裹尸袋。
“301?”护士后退一步,警惕地看向顾延。
姜荻没好气地斜顾延一眼,让他好歹亲和一点,别让到手的鸭子飞了。
顾延接收到姜荻的信号,稍稍扯了下嘴角,而后单膝跪地,唰地拉开裹尸袋的拉链,露出两只圆柱形的玻璃罐,两颗比拳头大一圈的人脑标本在淡防腐药液中起伏。
护士看到两只大脑的瞬间,就脸色泛白,死死咬住嘴唇,没发出一丝呜咽。
“你一直想找到双胞胎的尸体。”顾延的语气冷淡到近乎残忍,“可你来到仁爱医院,却得知之前的病人只剩下了大脑标本……你既无法从上百个的编号中分辨出哪两个属于她们,也想留在这儿为她们复仇。”
姜荻眼皮一跳,就见护士的表情愈来愈冷,始终背在身后的手不知何时已扣在窗边的紧急按钮上,眼看就要摁下去。
“姐,你别冲动!”
姜荻举起双手,缓缓往窗台的方向挪步,还扭头瞪顾延一眼,意思是会说话多说点。
护士讽笑道:“313,301,我不知道你们俩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拿两只标本就想套我的话,未免太过幼稚。等医院的人到了,有什么话去跟他们说吧。”
姜荻恍然大悟,护士这是怕他们拿假标本诈她,坏了她的复仇大计,宁肯错杀不愿放过,也要让医院的安保过来,好趁乱灭口。
想通这点,姜荻忙四下张望,想把刚刚蹲在他肩膀上的一对小女鬼揪出来,可二楼活动室装修得温馨明亮,愣是一条鬼影都没有,只好求助地望向顾延。
顾延唇角的笑意若隐若现,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手臂一伸,指尖勾着姜荻的后衣领把人拽回身旁。
他用审视的目光望向护士:“我有办法能让你和她们见一面。”
“别开玩笑了……”护士嘴唇颤抖,“让我见什么?鬼魂吗?如果世上真的有鬼,她们为什么不来见我?为什么害死我孩子的人都好好活着没遭报应?我的宝贝,她们还那么小!”
姜荻眉头轻蹙,颇有些感同身受,连带着生出几分愧疚和疑惑。他下意识抬起头,就撞进顾延沉黑的眼眸,怔了怔,立即心领神会,他们都想到了同一个问题——
假如双胞胎是玩家,护士、医生等人是NPC,而仁爱医院是秘密研究玩家的机构,那么他们目前所在的地方,究竟是一个副本?还是一个完整的真实世界?
若是副本,双胞胎作为玩家死在副本里,她们的母亲为何能在事后进入仁爱医院,甚至成为NPC?
若不是副本,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双胞胎这批玩家并非从一个位面来到另一个位面,而是像地球仪上的几只蚂蚁,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
那,他们呢?
姜荻的骨头芯子都在战栗。
他想到了之前经历过的几个副本,从《出马仙》和《满月派对》起他就有些好奇,《梦魇之牙》的副本是开放世界,而非一块块拘泥于方寸之地的小地图。玩家不仅能从主要NPC手上得到线索,而且能寻求外界环境的帮助,比方说就地补充弹药,网购方术道具等等。
既如此,所谓的“开放世界”究竟开放到何种程度?双胞胎的存在是否意味着,一个个副本从头至尾都是诡谲世界的一隅?
姜荻神思不属,几乎要站不住。
顾延安抚地握了握姜荻的腰,对护士说:“我说过,我可以帮你。做不到的话,你再按下警铃不迟。”
护士指尖颤抖,手臂缓缓垂落,她看了眼活动室的红色挂钟,说“给你十分钟”,随即缄口不言。
姜荻急了,十分钟哪儿够?
就算顾延是神仙,也不可能在无法使用技能的情况下,凭借三言两语把那两只小女鬼召唤出来。
“哥,你……”姜荻差点咬到舌头,接着欲盖弥彰地问,“顾延,现在怎么办?要我做什么吗?”
顾延点点头,朝他伸出手。
姜荻歪歪脑袋,脸皱成一团,不情不愿把手搭到顾延手心,就见顾延捉住他的手,拽到唇边,吮住食指指尖,用力咬了一下。
速度快到他都没反应过来,只感觉到一阵湿热,来不及感叹顾延的嘴唇干燥柔软,就嘶的一声吃痛,食指已被顾延拎着,挤出几滴血。
顾延:“时间紧迫,借你的血用用。”
好家伙,就地取材是吧!
姜荻无语。
“……疼。”姜荻小声抱怨。
但没抽开手,任由血液滴滴答答落在木地板上。
“坚持一下。”
顾延垂眸,见血滴聚成小小一滩,松手之前还顺道舔舐几下姜荻的食指尖,给他止住血。
护士露出狐疑的表情,人往警铃的方向靠了几步。
只见顾延半蹲下身,手指沾过姜荻的血,以血为墨,在纤尘不染的地上画了一道扭曲诡异的符箓。
顾延解释说,这是招魂符。
血液本就不多,画完没多久就渗入地面,呈现干涸后的深红色。
窗外,最后一缕金光没入海面,忽而一道刺骨寒风吹来,深红的血迹变为鲜红,一时间,以符箓为中心荡开一圈圈罡风。
姜荻皱皱鼻翼,仔细一闻,在咸腥的海风中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夹杂着热烈的气息,是香火味。
我去!姜荻咂舌,他正愁没有技能要抓瞎,差点忘了顾延手上还有后招。用方术玄学招魂呼鬼,可不受什么实验药物的影响。
他眨巴几下眼睛,琥珀色的瞳仁亮得惊人,望向顾延的眼神里满溢着信任和憧憬。
顾延抬抬嘴角,又像受不了姜荻这般目光,虎口掐着姜荻后颈,让他扭过头去。
须臾,活动室的气温骤降,海风拍打窗户,窗框哗哗震动。暖黄的灯光兀然变得惨白,从三人头顶倾泻而下,在脚边落下三团影子。
突然间,护士捂住嘴,险些失声尖叫。
但见姜荻脚下的影子伸出四只小手,小脚,像在抱着姜荻小腿。接着,那团影子漫延开去,像一滩黑水一样朝符箓的方向流淌,慢慢的,又生出两颗小脑袋。
安静的活动室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仿佛有两个小女孩穿着皮鞋在绕着他们三人跳舞。
月光有如水银,铺洒在画着鲜红符箓地面。
空气中隐隐约约地显现出两条瘦小纤弱的身影,穿着宽大的白色睡裙,正捧着裙摆,像斗蛐蛐似的趴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啜饮姜荻的血。
护士瞪大双眼,眼尾的青筋跳动,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喉咙里挤出沙哑而压抑的气音,着迷又无措地静静望着那两道熟悉的鬼影,以至于不敢用力呼吸,怕把弱小的鬼魂吹散。
姜荻叹口气,垂眸一看,护士已然是泪眼婆娑。他捧起裹尸袋里的两只标本罐,走上前去,蹲下身,把罐子轻轻推到护士面前。
“收好吧。”姜荻说,“等事情了结,就带她们回家。”
一旁的双胞胎听到动静,慢半拍仰起脸,嘴角还噙着猩红的血渍。她们张了张嘴,口腔里黑黢黢的,牙都掉光了,看着可怜又可怖。
说的话也含含糊糊:“妈妈。”
护士张开双臂,跪坐在地上,双胞胎犹豫片刻,发出咿呀一声鬼泣,扑进母亲的怀里。
姜荻眼眶氤氲泪水,觉察到顾延的目光,才揉揉眼睛。
假装没哭。
一阵阴风吹过,地面上的鲜血符箓黯淡几分,活动室里阴惨惨的白光柔和了许多,趴在护士怀抱里的两道青白鬼影也渐渐黯淡,失去轮廓,像泡沫一样消散在半空。
护士望着空落落的双臂,愣神儿了好半天,小心收拢两只标本罐。
她的声音喑哑:“你们想知道什么?”
姜荻和顾延对望一眼,半跪在护士跟前,直视她疲惫不堪的双眼。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追查到仁爱医院?那个地中海,又在研究些什么鬼东西?对了,还有药物实验,有没有办法驱除或者缓解药效?”
面对姜荻连珠炮般的发问,护士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说了一个故事。
她是单亲妈妈,之前在某家精神病院做护士长,工作忙碌,仅够糊口,唯一的安慰是膝下两个年幼的女儿。但在五年前的一个白天,双胞胎女儿在她眼皮底下失踪了,她也沦为警方眼中的最大嫌疑人。
那段日子的痛苦,如同日夜咀嚼黄连。她既要寻找女儿,又要想方设法洗清嫌疑,经受亲友、邻里怀疑的打量,几近将她逼入疯癫的深渊。
“可是有一天,我看到一本精神病学医疗期刊……”护士顿了顿,回忆中的震怒和惊喜交杂,在今天依然让她心悸,“上面有一张病人的合照,照片角落,尽管只露出半张脸,但我一眼就认出,上面的小女孩正是我其中一个失踪两年多的女儿。”
护士拿着杂志去找警方,却没得到重视。在没洗清嫌疑之前,她的所作所为都像是在转移视线。
好在案件判决下达,因证据不足,护士被当庭无罪释放。走出法庭的第一时间,她就买了一张机票,前往照片拍摄地,某个南洋小岛上的仁爱医院应聘护士。
三年的时间,她从普通护士成为护士长,也知晓了这座孤悬海外的医院掩藏极深的秘密——
“最开始,他们只是在病人身上进行违禁药物实验。这儿的患者即使饱经折磨,向前来探访的家人求助,他们的话也很难被当真,往往用一针镇定剂和一晚禁闭让病人闭嘴。”护士温柔地抚摸地上的两只标本罐,“而且,被送进仁爱医院的病人,都是被家人抛弃的累赘,基本不会有人来看望,也就没有人在乎他们的死活。”
姜荻眉头皱了皱,张嘴想骂,肩头却忽地一暖,偏过头去,看到了顾延的手。
他扁扁嘴,接着听护士往下说。
“但自从五六年前,也就是我的……”护士缓口气,“我的两个女儿失踪那年,仁爱医院开始有意在全球各地搜集一个自称‘玩家’的群体。他们或是失踪者,或是偷渡客,或是外国人,在官方记录上难以查询身份,都被运上这座小岛。”
“负责研究的医生之中,有一个才华横溢的人,他精通药理学和脑外科,找到了一种合成药剂,可以压制玩家身上的异能。但这个实验药物风险极大,前面几批病人在注射后都陆续死亡。包括我的女儿……”
护士的牙根咯咯作响。
“我有意识地接近他,吹捧他,也从他口中挖出了真相——那些死去的病人并非仅仅死于药物副作用,而是在死前都被那位天才医生违规实施了手术。医院为了掩盖丑闻,没有对他进行追究,把消息都压下去了。”
姜荻哑然,想到实验室里满满当当的大脑标本,又觉得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顾延淡声问:“你想怎么复仇?”
护士的手覆在玻璃罐上,手背因用力而青筋凸起。
她哑着嗓子说:“只是杀了他们,并不能阻止相同的事在其他地方上演。我原来想曝光真相,但仁爱医院之上还有其他势力,看不见,摸不着,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做不到!”
姜荻茸茸的睫毛轻颤:“其他势力?你是说……”
他啊了一声,了然道:“医药公司?”
顾延沉吟片刻:“不止。”
姜荻登时毛骨悚然。
不过想想也是,一旦玩家的存在曝光,所有大大小小的势力都会想将玩家们足以撼天动地、沟通阴阳的技能和道具收归己用,这几乎是必然发生的事。
对比之下,神之齿公会那群疯子想让《梦魇之牙》浸入现实,就像在做小丑统治地球的白日梦。
也许,早在很久之前,现实中某些位高权重的人就早已知晓‘玩家’和‘游戏’的存在,而且,已经拥有了反制措施。
看到姜荻二人凝重的神色,护士欷歔道:“无法公开真相,让仁爱医院永久关停也可以。至少,能给医院背后的人一些震慑。”
“这一点,你不说我们也会做。”姜荻点头答应。
护士舒一口气,这才告诉他们:“药物资料和多余的药剂都在负一楼,禁闭室旁边的一间密室,那里应该有你们想要的东西。不过,还有一件事必须要让你们知道……11月11日,会有第三方人权机构上岛调查,在那之前,医院很可能会为了保全名誉杀死病人灭口。即使你们这几天熬过副作用,侥幸没死,也一定要当心。”
姜荻和顾延交换眼神,郑重地点了点头,金色的发丝一晃一晃。
“离开这儿吧。”护士看了眼时钟,指针已走向晚上八点,海岸线一片漆黑,“别被他们抓到。必要的时候,我会帮你。”
“嗯。”
姜荻猛地站起身,一时间天旋地转,脚下的木地板像流沙一般晃动。
顾延一把扶住姜荻的后腰,将他摁进怀里。
姜荻本想挣开,可顾延身上冷冽的气息缓解了晕眩的恶心感,像揉碎的薄荷叶,又像雨后的青苔,凑近了闻,很舒服。于是他心安理得地拿脸颊贴着顾延的肩膀,往颈窝蹭了蹭。
没一会儿,就失去了意识。
护士吓一跳,以为是副作用发作,刚想上前抢救,就被顾延抬手拒绝。
“睡着了。”
顾延无奈,嘴角浅淡的笑意转瞬即逝。说罢,拦腰把姜荻抱起,推开窗户踩上窗台,背对窗外一跃而下。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此时的莫问良仓皇逃窜:顾延人呢?不是说好了支援吗!
顾延:公主抱姜荻绕后ing
(狼狈复健(狼狈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