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呜?!”
姜荻在昏沉中苏醒。
胸口沉甸甸的, 像压了块石头,想张嘴呼吸, 口鼻却被堵住。试图睁眼, 眼皮也被一股外力压住,无法动弹。
呼吸越急,姜荻越发喘不上气, 试着动动手指, 惊恐地发现自己全身被严丝合缝地绑满绷带,跟特么木乃伊似的。
姜荻脑袋充血, 手脚却发冷。
普通人顶多憋气一分钟,他加强过体质,如今心肺功能和一般体育生差不多, 憋气的极限时间在三分钟左右。
姜荻不清楚他昏迷了几分钟,眼下是不是回光返照……
但他知道, 再不挣扎出去, 这回就死定了!
绝对的岑寂如一台旧货市场淘来的唱片机, 滋滋转动,无了无休。
姜荻手脚被缚, 绷带缠绕到指尖, 舌头还算灵活,于是伸出舌尖, 往前顶,试着舔湿绷带缝隙,起码找到个气口。
汗如雨下,心脏咚咚捶打耳膜。
时间被无限延长, 有那么几秒钟, 姜荻都以为自己过去了。
“呼, 呼……”
清新的空气灌入口腔,滋润干涸龟裂的肺叶,鼻翼翕动,嗅到木料的脂香。
姜荻缓了几口气,腰腹用力,猛然坐起身。
嘭!脑门儿撞到一块厚重的木板。
“靠。”姜荻眼冒金星,手一动,摸到两侧的木头,触感光滑。
这,怎么像个棺材?
背上的冷汗一瞬间就下来了,姜荻都怕自个儿人没憋死先脱水而死。
他看过一部叫《活埋》的片子,男主被活生生下葬,最终死在沙土里,一时间心里生出不大好的预感。
姜荻的字典里没有坐以待毙。
他铆足劲,再撞了一次棺材盖,在清脆的咚一声中,恍惚听到木料移动的沙沙声。
棺材没钉死?!
姜荻窃喜,但又不敢真的相信。
咚,咚!咚!
姜荻脑仁都撞成豆腐花,额角肿痛。嘶了声,心想,肯定起包了,把刘海一掀,就是个小哪吒。
咚——嘎吱!砰!
棺材板直接被姜荻撞到地上,他颤巍巍坐起来,头昏脑涨,明晃晃的烛光透过绷带,在眼皮上落下浓郁的血红。
空气充斥着寺庙、祠堂一样的香火味。
姜荻手脚僵硬地爬出棺材,动作很轻,小心绕行半圈,趴在棺材另一边,担心方才的动静引来把他弄来这儿的鬼怪。
绷带卡裆,姜荻趴下来时小脸一绿,五官纠结。
得想个办法把这玩意儿解了!
姜荻四下摸索,蠕动到棺材一角,大着胆子去舔棺材板,不多时就找到一道切割较为锋利的边缘。
他背抵住棺材,借力一下一下地蹭动,磨到手腕刺痛,才勉强磨开一个口子。
姜荻用吃奶的力气屈起胳膊,虎牙一磕,一点点把右手绷带撕开。
少顷,束缚全身的绷带尽数剥落。
姜荻像刚蜕皮的蛇,精疲力竭躺在棺材边喘气。
汗水划入眼角,姜荻用力眨眼,周遭金碧辉煌,差一点闪瞎他的眼睛。
这是一间面积不大,挑高足有五六米的屋子,左右两侧是顶天立地的黄花梨架子,层层累累放着形制各异的骨灰盒。
正中的狭长供桌上不乏供品、香炉等物。
后面还有个用料扎实的檀木架,有一座小山似的长生牌,红底金字,上面的人名无一例外都是靳家人。
穹窿状藻井彩绘繁复,层层叠落,姜荻看不多一会儿就眼花缭乱。两排骨灰架子在一方的藻井中屹立,有种骇人的压迫感。
这儿是靳家存放骨灰盒的地方。
毁灭了里世界中的幻象,还有阴魂不散的本体在等着他们。
姜荻心里憋气,想一把火把这儿烧了,但当务之急还是从这儿出去。
可是,这屋子好像……没有门。
姜荻傻眼,原地转了几圈,硬是没能从墙上盯出一道缝。
鼓噪的心跳渐缓,姜荻很快冷静下来,思忖道,里世界被顾延烧了,与之对应的镜像世界也消弭殆尽,此时的他一定还在现实中的靳家大宅!
既如此,他一个大活人,能被涂燕燕悄默声带进祠堂,就意味着这间密室一定有出口。
姜荻蹭掉人中的薄汗,壮起胆子四下查看。
骨灰盒不敢动,但别的东西他还是鼓起勇气凑近去瞅了一眼。
这一看就瞧出名堂。
高大的黄花梨架子和墙壁之间有一指宽的空隙,俯下身去,在阴影中有道滑轨似的凹槽。
移门?姜荻心头大喜,小心去推骨灰架子,骨白瓷罐颤动。
架子加上一边二三十只骨灰盒,十分沉重。姜荻咬紧牙根,才勉强推动十厘米。
上方洒下一道黯淡的幽光,光束中细小的尘埃翻飞,隐隐听到淅沥的雨声。
姜荻仰脖去看,一道三四十厘米宽,打横的长虹玻璃窗出现在藻井下方。他觉得这窗子有些眼熟,脑海中白光一闪……
这不是地下车库的同款地上窗么?!
靳家大宅建在山中,因为地势差异,才能修出用于采光的地上窗。他的位置应该和车库平行,就在负一层之下的一个错层。
姜荻吁口气,用了更大的力道把架子推开一人左右的空当。
一条黑漆漆的甬道赫然出现在骨灰架之后。
姜荻撇撇嘴,心说,涂燕燕估摸着就是从这儿把他弄进来的。他又不傻,那暗道一看就阴惨惨的。
傻子才从那儿走!
“呼。”姜荻往手心呼气,活动一下手脚,就踩着架子一层层往上爬。
他一路小心谨慎,腰身绷着气力,避免把架子带倒。
暗道就在姜荻正前方,拂来幽然凉意。他错开眼不去看,一口气爬了两三米,爬着爬着就感觉不对劲。
刚才暗门有这么高吗?
姜荻仰起头,见窗子还在原处,爬到架子最上层恰好能够到,暂时放下心。
只要再往上爬六级……
黑洞洞的暗道随着姜荻的动作又往上高了一截,如影随形。
姜荻心头一突,攀爬的速度更快了些。
还差一层!
姜荻右边手脚踩在架子上方,左腿去够狭长的窗户,中间尚有一段距离。
他紧紧扒住架子,刚扭过头想缓口气,却与暗道中一双眼白占九成九,瞳仁缩成芝麻粒的眼睛四目相看。
“我就知道!”
姜荻早有准备,大喝一声,抬手就推过一只骨灰盒,往暗道砸去!
啪嚓,瓷器碎裂。
不知哪个年代的骨灰四散飞扬,姜荻咳嗽两声,趁机甩开左腿,往窗户一踹。
咣!沉闷的撞击声。
窗子这么厚?姜荻面色煞白,手心冒汗,又试了一次。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姜荻脚踝。
“我艹!”
姜荻唬了一跳,低头一看,就见高高的架子下方有个穿婚纱的女人在把他往下拽。
那女人浑身扎满脏兮兮的绷带,露出青白的指尖。细看那些黄褐色的污渍,像是氧化后的血迹。
姜荻不禁想起涂燕燕的死状,心一横,吼道:“做鬼也要讲基本法啊!诚实守信懂不懂?”
他女装都穿了,涂燕燕怎的不肯放过他?!
涂燕燕倏然抬头,她缠绕绷带的头颅,仅露出一双瞳孔缩小的眼睛。
“靠,一直装神弄鬼的还真是你。”
姜荻抬脚就蹬,在架子上辗转腾挪,涂燕燕被甩下去几次,都以无视重力般的速度重新爬上骨灰架,绷带如美杜莎的毒蛇,缠住姜荻脚踝。
骨灰盒叮叮当当一阵响。
姜荻心头一紧,生怕把骨灰盒碎了,又引来一群厉鬼。
涂燕燕的婚纱裙摆大,不方便活动,姜荻单臂挂在架子上,飞身越下,砰咚,落在供桌上。
“香火!”涂燕燕挤出凄切的哀鸣,像是鬼道上的饿殍,从空虚的五脏六腑发出惨叫,“给我——!”
姜荻头大,抱西瓜一样抱起香炉就砸过去:“行行行,姐们,先来一口。不够还有。”
香灰弥漫。
“咳咳咳!”姜荻剧烈咳嗽,却见涂燕燕避也不避,绷带裹覆的手如利爪,直直向他的眼睛掏去。
靠,涂燕燕根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姜荻头一偏,脚一踹,躲过致命一击。涂燕燕却毫发无伤,趴伏在地上,眼神怨毒,下肢如蝎子般摆动,裙摆唰唰擦过地面。
“你的身上,有香火的味道。”涂燕燕深吸一口,腐烂的黄绿色舌头舔过指尖,满足地眯起眼睛。
姜荻头皮发麻,这时候了都忍不住吐槽:“又不是唐僧肉,姐,别整这套。”
泥人也有土性,姜荻手臂一揽,兜起一把长生牌,跟荷官一样唰唰往涂燕燕脸上砸,金红的木牌碰到雪白的婚纱,如油锅落水,发出滋啦滋啦的烧灼声。
他气力不大,比不得莫问良扔根筷子都能入木三分,但胜在出其不意,不按套路,涂燕燕想预判也预判不来,左冲右突也没能靠近太多。
“噫?”姜荻挑眉,“你怕这个?”
说话间,姜荻又抓起几只长生牌扔出去。只是,这东西也剩几个,他粗略算过距离,勉勉强强能撑到他爬到窗户边。
最后一次机会。
姜荻吸口气,脚一勾把供品踢落在地,转移开涂燕燕注意的刹那工夫,猛地把所剩无几的长生牌砸到她脸上!
一声闷哼。
姜荻屈膝,腾地往上蹿,口中叼一只木牌,反手扔一只,另一手吊在黄花梨架上,斜飞着往对角线的横窗扑去。
沙、沙沙。纱裙磨蹭木架。
姜荻能听到耳后的风声,和绷带勾落骨灰盒的脆响。
到了!
姜荻半蹲在架子顶部,往下看,下头密密麻麻全是骨灰盒,居然有些腿软。
他呸一口唾沫,抡起最后一块长生牌往下砸,旋即长腿一扫,用劲毕生气力一踹,咚!
咔嚓,玻璃窗碎出蛛网般的缝隙。
下一瞬,脚踝一凉,粗糙的绷带如同海草,缠住他的踝骨。
姜荻绝望地闭上眼睛前,那扇地上几十厘米的窄窗外,突然出现一道黑影。
剪裁妥帖的黑西裤,摸爬滚打几日也有着利落的缝线。雨水扑打在窗上,一缕缕淌下。
“顾延——!”姜荻大喊,眼泪都差点滋出来。
顾延也不含糊,姜荻声未落,他就半蹲下去一脚踹开玻璃窗,力气之大,甚至将玻璃震碎,粉末在雨水中晶莹剔透。
“闪开!”
姜荻极有默契地一矮身,避开兜头洒来的玻璃粉末。
“手给我。”看到涂燕燕的白影,顾延的语气有些阴沉。
姜荻伸出手去够,脚踝又被赶来的涂燕燕拽住,绷带绕了一圈又一圈,重重地往下拽。
他脚下趔趄,一个没站住就往下摔。
啪!顾延一把掣住姜荻手腕,闷哼一声,往上拉。
顾延的手好凉,姜荻心想,衬衫袖口也湿了,也不知找了他多久。
两人一鬼僵持片刻,涂燕燕到底没耐住性子,爬到姜荻身后,挑衅地看向窗外。
她张开嘴,黑黢黢的口腔散出一股阴湿的腐臭,眼看着就要往姜荻后颈咬去!
姜荻急了:“怎么打不过还咬人呢?!”
说罢,奋力往顾延那儿窜了窜,整个身子都悬在架子顶部和窗户之间的半空,借下坠的气力,带着涂燕燕往下掉,再当头一脚,手忙脚乱地解开绷带。
咿呀,黄花梨架子歪斜着往前倒,嘭地砸在对面的架子上。丁零当啷,骨灰盒摔了一地,白色粉末漫天飞舞,覆上涂燕燕已无人形的脸孔。
她发出凄厉的尖叫:“香火——!”
“拉我一把!”姜荻大喊。
顾延低笑一声。
姜荻手腕一紧,被拉着连滚带爬挤出窄窗。
湿蒙蒙的雨雾笼罩宅院,打量一圈,他们似乎在宅子侧面,地下车库右边。
姜荻怕涂燕燕又追来,边跟顾延往后院跑边问:“哥,你的龙牙刀能对付她么?”
顾延沉吟道:“能,但不能根除。”
“怎么会?”姜荻嘴角一垮,咬住食指指节,啊了一声,了然道,“尸体!涂燕燕的尸体还在我房间!”
顾延眸色一凛,却说:“现在不是时候。”
姜荻摸不着头脑,心下吐槽,都什么时候了还现在不是时候?龙傲天就能做谜语人吗?但还是听话地跟着顾延往后门逃。
*
与此同时,地下停车场。
“你是说,姜荻会在这里?”莫问良皱眉,“这破房子,每块砖我们都要刨遍了。妈的,真晦气。”
顾延脸色不虞,从车库入口一步步丈量,抬头看狭窄的地上窗,雨珠啪嗒嗒滑落。
“两边长宽不同。”顾延抚摸墙面,指尖轻敲。
莫问良眯起眼,也察觉异样。
车库在地下,要绕过弧形下沉车道才能抵达大门,所以,人眼会不自觉地认为前方墙面是平直的。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顾延丈量过一次后就敏锐地发现,车库内墙和外墙,并非平行,而是个微妙斜线,整个地库是一个不大标准的梯形。
历经两日多的探索、追逐,靳家大宅的格局在顾延脑海中清晰呈现。
他阖上眼,少顷,倏地睁开眼睛,瞳仁沉黑如同夜色。
“这座墙后,有一个夹层。”
莫问良和他肩上扛着的魏千霜都愣了一下。
但很快,两位老玩家就反应过来。莫问良正打算问顾延想怎么做,就目瞪口呆看着他拔出龙牙刀。
“喂,不是吧你。”莫问良骂,“尼玛,别砍到承重墙……”
话音未落,白光一闪,在一声龙吟,和轰隆一声巨响后,车库内墙轰然倒塌。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恢弘奢靡的祠堂,屋子很小,但雕梁画栋、五脏俱全。
看到歪斜的木架和满地的骨灰,顾延脸色一沉。
“小姜来过?”莫问良问。
顾延单膝跪地,两指从祠堂正中的一只棺材角落里,捻起一片破碎的白色棉布。
一条黑雾荆棘倏地刺出,凑过去嗅探,末梢蜷起,颇具人性地朝顾延点点头。
“刚走不久。”
顾延心头闷痛,皱眉忍受难言的烦躁,攥住胸前衣襟,手背青筋暴突。
莫问良啧了声,也有不好的预感。他扭头一看,就见一堆断壁残垣后,掩映着一条暗道。
“这里?”
顾延摇头:“姜荻不会走不知去向的路,除非……”
他抬眸,看向那扇破损的玻璃窗,眯起眼,语气凛然:“有人带着他走。”
话毕,顾延提刀就往方才破开的墙洞跑,撂下一句:“把骨灰收拾起来,晚上要用。”
莫问良低头,看地上厚厚一层骨灰,破口大骂:“怎么收拾啊你妈的!”
歪在架子下的魏千霜讪讪道:“地库的墙上挂了吸尘器……”
一串国骂的间奏中,夹杂几声沙沙的动静。
莫问良不动声色,打火机在他指间飞速旋转,咔咔活动颈骨,笑了笑:“哟呵,来活了。”
*
这些天,姜荻一直没怎么来过后花园。顾延领他过来,才注意到这儿有个树篱迷宫。
占地面积不大,只是树篱三米多高,在斜风细雨下,是铅色的深绿,仿佛与后山融为一体,渺渺没有尽头。
姜荻有些冷,抱住胳膊打了个喷嚏。
顾延带他往迷宫深处走,颀长的背影在雨幕中凝成一道墨刃。见他停下,顾延回头问:“怎么不走了?累了?”
姜荻觉得有些不对,具体哪儿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他后撤半步,死皮赖脸道:“这马丁靴磨脚,好疼啊。哥,你背我。”
顾延浑身一滞,嗯了声,转身蹲下。
“上来。”
姜荻眉毛都撇成八字,扶住一旁的树篱,摸了一手雨水。他攥紧拳头,抬起一脚就往顾延后脑勺踹去。
“呔!哪来的妖精?我哥呢?!”
姜荻踹完就跑,身后的“顾延”脸上渐渐褪去血色,嘴唇皲裂发白,周身都弥漫着骇人的死气。
簌簌,簌簌。
“卧槽!”
姜荻大着胆子边跑边回头看,但见“顾延”的五官凹陷扭曲,只剩一层皮肤,再像捏泥人一样挤出五官、骨骼。
那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有着和新郎靳怀启一样的脸孔。
“死了还能复活?这副本不公平!我也想要复活甲!”
嗖——
姜荻头一缩,躲过一截投掷来的木刺。
他在前头跑,靳怀启不紧不慢在后头追,就地取材,折来一根根树枝,一头却尖锐无比,半点没留手朝姜荻背后刺去。
姜荻一点也不想背后中八枪自杀,只能手脚并用连爬带滚,沿记忆中的来路往迷宫入口逃窜!
性命攸关之时,姜荻脑子转得飞快。
他想起顾延说的“水鬼”,如果涂燕燕会沦为阴宅的“水鬼”,同样是在靳家大宅横死,和她卧龙凤雏的未婚夫靳怀启为何不能?
可这依然解释不了他背后的鬼手印……
“不必跑,姜荻。”或许是肉身被冰冻过的关系,靳怀启说话一字一卡,像卡顿的磁带,“你跑不掉的。”
姜荻大口喘气,懒得和他斗嘴,埋头在墨绿的树篱间穿行。
靳怀启一度被甩开,但很快,姜荻发现他和大宅主建筑的距离几乎没有改变。
这该死的迷宫在动!
姜荻慌不择路,下意识贴住树墙往右手边跑,他小时候在米老鼠杂志看过,一直选择右边就能离开迷宫。
“抓到你了,抓到你了。”
靳怀启阴恻恻从四面八方传来。
“啊——!”
姜荻后心剧痛,惨叫一声,噗通跪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鬼手印所在的那块皮肤陡然间烫得惊人,姜荻隔着T恤去摸,像摸到一块烙铁,皮肤下有东西在剧烈地蠕动,好像随时准备破蛹而出。
张口叫顾延,几息后却发现自己压根没出声,干张着嘴,喉咙烫到嘶哑,身体沉重像一口铁锅,烧热了上百斤的石子。
姜荻从没这样绝望过。
完了,真的完蛋了。
闷闷的脚步声。是皮鞋踩在草地上的闷响。
姜荻倒吸口气,万念俱灰抬起头,是靳怀启。
“他们说,你身上有股香火味。”靳怀启和涂燕燕一样,吸紧鼻翼,“我抓到你了,现在,你是我的战利品。”
“他们?”姜荻疑惑。
不待他深想,靳怀启就咧开嘴,勾起贪婪的笑容,攀在树篱上,身体垂直于地面,壁虎似的向他爬来!
瞬息间,靳怀启就冲到姜荻跟前,姜荻头皮一紧,想都不想掏出骰子就扔。
“赌狗的十四面骰”当空旋转,黑雾与金光交错,泾渭分明,早上的那一面是象征着化险为夷的“柒”。
不过,此时的姜荻并不在意薛定鄂的运势,他想要的就是骰子旋转时四散飘渺的金色焰火,拿骰子当□□使。
靳怀启厌恶至极地避开那道金光,如涂燕燕躲避金红两色的长生牌,这些阴间玩意儿再强大,也有刻入DNA的畏惧。
就是现在!
姜荻团身一滚,避开靳怀启的闭目一击,耳畔响彻懊丧的吼叫。
脊背痛到像风湿多年拔了十天火罐,姜荻呲牙咧嘴,逆向思维攀住树篱往上爬。
沙沙,不过两秒,靳怀启就跟了上去。
姜荻踩在半米多宽的迷宫树篱上方,一路摸爬滚打,树枝划破手心和脸颊,留下细小的伤痕。
他的力气在消失,意志在消磨,但是,一点也不想放弃。
远处,大宅后门走出一道熟悉到骨子里的人影。
“哥——”
姜荻的声音很轻,很远,细小微弱,像下雨天被淋湿的流浪猫狗。
雨水打湿睫毛,模糊视线,到最后,姜荻甚至不能确定这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
那道黑影在雨幕对岸顿住,一刹那间,向姜荻奔袭而来。
姜荻挣扎着,蹬开靳怀启的手,从树篱顶部滚落。
他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抓紧湿淋的衬衣,触感柔韧而坚硬。
又欠你一条命。
姜荻眼皮沉重,支撑不住往下耷。
“别睡!”顾延扣住姜荻的腰,手腕一抖,龙牙刀飒的一声朝靳怀启劈砍。
“在里世界就该弄死你。”顾延语气狠厉。
龙牙刀划开空气如折出纸痕,在视网膜落下一道道白色残影。
靳怀启斥叫着,双臂交叉格挡在头脸前。
“呃……顾延,我好难受。”姜荻呻.吟,歪在顾延怀里,鲜血自口鼻涌出。
顾延情绪差到极点,脸色阴得像中元节的井水,他不想再与靳怀启纠缠。
唰!唰!唰!
数十条黑雾荆棘从顾延脊骨探出,万箭齐出,把靳怀启钉死在地。伤口不断愈合,靳怀启在生与死之间,本该感受不到肉.体的痛苦,却在此刻心生绝望,如同再次触及到死亡边缘。
“哈哈。”
痛到极致,靳怀启面露得色,干巴巴的笑在雨声中分外诡异。
昏昏沉沉的姜荻悚然一惊,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挤出两个字:“快跑。”
他们被靳怀启引到这里,不是因为对方想杀死他们俩,或者说……
姜荻惊恐地与顾延对视,脱口而出:“水鬼不止一个!”
阴风穿林打叶,他们脚下的草皮蠕动,起伏,草屑飞舞,土块连根倒扣,树篱迷宫转眼间倾颓,土腥味扑面而来,夹杂在其中的还有一股浓烈的腐臭。
一个个歪斜的人影站起,有男有女,年龄不一,他们或是后脑勺被钝物击打过,脑壳坍陷大半,或是脖颈间有深可见骨的勒痕、刀口。
他们低垂手脚,像不大适应衰朽的身体,边走边散落零件,向顾延和姜荻走近。
“还能走吗?”顾延压低声音。
姜荻知道顾延想做什么,猛地摇头。
可顾延不由分说就把他放地上,荆棘卷起他的腰,凌空一甩,往宅子的方向扔出去十多米。
“!!!”
姜荻跌进灌木丛,就地一滚,抻长脖子往迷宫看。
顾延一个人踏在废墟上,周遭是涌动的“水鬼”,而他面无表情,似乎对碰到就会烙下鬼手印,如果死亡就会被封印在这处山林浑不在意。
刀光断开雨水,姜荻听到尖啸,打斗的闷响,心不停往下沉。
之前他们都想错了,涂燕燕和靳怀启并非唯二死在大宅中的人。
有一个“水鬼”就会有第二个,靳家人的魂魄困囿在阴宅,他们的爪牙就会伸向山中徒步的游客、清修的僧侣、迷路的农户、野营的学生……
但凡走进这座深山,走近这座孤零零屹立,庄严而美丽的白色大理石宅院,就会像猎物落入腐烂树叶掩盖的陷阱,永远不得超生。
除非,找到下一个替死鬼。
姜荻撒腿就跑,绕到车库入口时,撞见浑身浴血的莫问良。
他太阳穴那根血管狂跳:“莫哥,你怎么样?!”
“还活着,顾延他妈人呢?”
莫问良啐出半颗牙,拖拽着昏死过去的魏千霜,后者腰间系了根钢丝安全拖绳,扯着一只车载冰箱,随莫问良的脚步一蹭一蹭往前挪。
注意到姜荻的目光,莫问良解释说:“都是骨灰,一颗也没少,一家子全在里头了。”
姜荻飞快交代情况:“延哥在后院,情况不乐观,除了涂燕燕两口子这宅子里还有别的东西。”
莫问良呵了声:“涂燕燕的魂刚被我烧了大半,半死不活躺地上呢。”
“只处理魂魄没有用,这宅子……”姜荻咬咬牙,“就是滋养这些东西的温床。”
菌类在温暖潮湿的环境才能茁壮成长,厉鬼也是如此。
靳家大宅充斥怨气,介于阴阳之间,阴气浓重,是鬼差三不管地带,没有比这里更适合滋生寻找替死鬼的“水鬼”。
莫问良沉下脸,有了不好的联想。
姜荻焦急道:“莫哥,我们兵分两路,我去地下室找靳怀启的尸体,控制住他的尸体,就是占住他的老巢,能给延哥解解围。”
接着又让莫问良去三楼客房,趁涂燕燕的魂魄修复喘息的机会趁虚而入,把那具女尸偷渡下来。
莫问良看了眼姜荻的脸色:“你看上去快昏过去了,能行吗?别他妈晕半道上,老子没法跟顾延交代。”
“能行。”姜荻咬住舌尖,用疼痛来保持清醒。
*
去冷库的路上,姜荻没遇到多余的波折,他顶着恶心和恐惧,拖着靳怀启冻肉一样的尸身往正门走。
嘭!
一具女尸吊着打结的窗帘步落在他跟前。
“嗬,还顺利吧?”莫问良在三楼吹口哨。
姜荻嘴角抽搐,搬尸体挺顺利的,就是刚刚差点被你砸死。
他们拖着尸体扛着魏千霜,紧赶慢赶往后院去。
“我去,这是哪?”姜荻大惊失色。
才离开没多久,这儿就像经历过地壳运动,整张草皮掀了个个儿。
阴雨天,日夜交界暧昧不清。
顾延拄着刀,双手握刀柄,坐在一座蠕动的尸山之上,身后的铅灰的天穹和苍青的群山。
黑雾荆棘穿插包裹,一根根腐烂的胳膊、腿脚伸出空隙,时不时地扑棱棱,落下一根手指、脚趾。
姜荻把靳怀启的尸体拖到尸山下,力气抽干了,浑身发软瘫倒地上,出气比进气多。方才紧张时不觉得,一放松下来,脊背的鬼手印就让人痛到无法呼吸。
他勉强笑笑,两指并拢抵在眼尾,朝顾延打个呼哨。
“很痛?”
顾延从山巅跃下,跪在姜荻身侧,屈指去探他耳后,血管的跳动微弱。
姜荻这才注意到,顾延也全身是血,上臂和小腿的衣物都比其他地方颜色更深,只是他穿了一身黑色衣裳,不易看清伤势。
但现在的姜荻已经没力气去问顾延感觉如何,显而易见,那人经历了一场鏖战。
他偏过头,脸颊往顾延手心里蹭了蹭。
限定版战损皮肤,嘿嘿。
“还有力气折腾,那就是不疼。”顾延冷冷道。
“?!”
“喂,你俩窃窃私语什么呢?说我坏话啊?”莫问良瘫坐,手撑在身后,瞅一眼天色,“天要黑了。”
说话间,阴灰的天幕渗入墨色。
山里的夜晚很冷,身边的腐尸滂臭,身体也虚弱到气若游丝的地步,但姜荻并不怎么害怕。
顾延拿两根草梗支住他眼皮,怕他昏死过去,然后跟莫问良忙碌开。
姜荻:我真的谢。
更深露重,眼见着要到晚上十一点,尸山涌动得愈发厉害,鬼哭狼嚎,把姜荻吵清醒几分。
在他的角度,看不清顾延都做了什么布置。只听到莫问良在那骂骂咧咧,说顾延神经。
不许骂我崽!
姜荻有气无力地动动手指。
【叮咚!投票时间到,请将您手中宝贵的两票投给心目中的帮凶吧!】
姜荻瞥一眼昏睡中的魏千霜,心中的不忍转瞬即逝。易地而处,魏千霜也会毫不犹豫票死他。
死在睡梦中,或许是《梦魇之牙》玩家较为不错的结局。
魏千霜的身体像不适应版本的图像数据,一帧帧消散。
耳边响起系统音,恭贺侦探阵营胜利,第一轮被票走的玩家猫啸天重回游戏,被凶手杀死的朱舟子则遗憾出局。
但是,游戏还没有结束
龙牙刀挑起姜荻腰间那两条设计感十足的交叉绑带,刀刃一勾,绑带断成两半。
姜荻目露惊惶,还有些羞涩,但他现在动都动不了了,只能任由顾延施为。
龙牙刀探进T恤,嘶啦,绵柔的布料尽数崩成碎片。
姜荻光溜溜躺地上,眼珠子滴流打转,警告地瞪顾延一眼。
“哦哟,哦哟。”莫问良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边起哄。
顾延不动声色,掐住姜荻的腰让他俯卧。
“忍一下。”
忍什么?!
下一秒,姜荻就明白了。
龙牙刀直刺他后心,挑开那层乌紫的皮肤,一股脓血喷涌,耳畔万鬼齐鸣。
钻心的疼痛,姜荻差一息就厥过去,又被顾延温暖宽大的手覆住创口。
脑袋嗡的一下僵住,在疼痛和紧张间摇摆。
咔嗒,莫问良按动打火机,倏地往上一抛。
火星子连带打火机落入远处草皮间一处凹槽。呼啦,火光冲天,空气中弥漫浓烈的汽油味。
火苗沿着顾延他们挖出的槽道蜿蜒,直到首尾相连,火焰窜高几米,不受雨水影响般,愈燃愈烈。
此时此刻,姜荻心中只有八字真言——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咬我。”顾延伸手。
姜荻懵懵地叼住他虎口,下一瞬,滋啦,被火淬过的龙牙刀贴上他的后心口。
我日!
姜荻用力一咬,尝到顾延的血。
“汽油,车库现成的。纸钱,祠堂抽屉里掏的。您这就是就地取材,因地制宜……等出去了教我几招。”
莫问良重拾手艺,朝顾延手指的几个方位抛洒纸钱,还擓了一团灰烬,跟草木灰一样敷在姜荻伤处,说消炎好得快。
姜荻痛到骂娘,又被纷飞的纸灰呛到,咳出一脸血。
火焰中心的尸山迸出血红的火光,哀鸣如山呼海啸。
顾延抱起姜荻,后者下巴搁他肩窝里,适才看见那蜿蜒的火蛇居然是一个诡异的符咒。
乍一看像道教符文,细看又不太像,有点美国南方哥特的画风。
顾延掩住姜荻的眼睛,沉声说:“别盯着看,这是湮魂符。”
不是镇魂,不是超度,是最为直接,杀孽最重的符咒!
姜荻没敢问为什么,他也没立场问。
顾延的风格就是如此,对做人时身世悲惨,做鬼时作恶多端的厉鬼NPC从来不假辞色不留余地。
能弄死就弄死,弄不死就找机会再弄死。
云销雨霁,最后一滴雨水浇熄尸山残骸的白烟。抬眸,就见树梢上一弯眉月。
莫问良抹一把脸上的血,一动不动躺地上,撺掇姜荻让顾延去弄点吃的。
顾延询问似的掂了掂姜荻。
“停。”姜荻气虚,“一天没吃饭,低血糖,头晕……”
顾延放下姜荻,拜托莫问良看护,转身回宅子,不出十分钟就带出来一堆零食,撕开一根草莓巧克力味蛋白棒,给姜荻尝一口。
“出去给你做。”顾延道,“比健身教练做得好。”
什么健身教练?
“人是沙排运动员。”莫问良翻白眼。
顾延说的是猫啸天?姜荻眨巴眼睛,疑惑不解,这闹的哪一出?
*
副本在野餐一样祥和的氛围中步入尾声,机械冷漠的系统女声响起。
【叮咚!玩家姜荻,很荣幸地通知您:您成功通过《梦魇之牙》测试服副本《鬼新娘》,副本评级四颗星。您的操作超过同评级玩家67%,本轮副本贡献率为40%,奖励311积分。】
【本次副本中,您凭借智慧与勇气带领玩家找出真凶,获得侦探额外奖励100积分。】
【上期余额:3积分,当前总余额为414积分。】
副本晦暗的夜空褪去,姜荻漂浮在无垠的湖泊中,伤痕累累的身躯得以修复,肉.体和精神的疲惫也被抚平。
某处困扰他足足三日的酸胀感消失后,姜荻长舒一口气。
他活动四肢,蜷缩指节,荡起哗啦啦的水波。胸口的肌肤白皙干净,手臂内侧的吻痕也无影无踪。
姜荻终于放心,心说厚着脸皮出去,可以装作无事发生。
反正顾延见多识广,不至于跟他计较。
话虽如此,姜荻在营养液、修复池一样,被太阳晒得暖呼呼的湖水里泡着,是一点也不想出去。
如果可以,他想在这泡上三天三夜,直到顾延召唤他进入下个副本。
“诶。”姜荻叹气,“我怕什么?顾延没那么可怕……叭。”
他点开系统商城,还是熟悉的界面,诡异的像素风,如同上世纪的网页,古早守旧。
这回,左边橱窗里的必备物品兑换栏解锁了几样商品,姜荻按动滑块往下滑,有众多尚未解锁的必备品仍是灰扑扑的,上面还有个黄色的问号。
“现金兑换比例为,1积分等于1000人民币?”姜荻挠头,想起他这个忘到犄角旮旯的设定。
毕竟顾延太壕,根本不需要拿命换钱。
他掐指一算,414积分就是四十一万四千元!直接从一个穷光蛋,变成能买得起海城CBD一间厕所的穷光蛋。
姜荻合计来合计去,精打细算一番,还是没忍住抽卡的诱惑,选择拿210积分去七连抽,剩下的200积分全拿去兑换加强自愈能力的药水。
这次副本就能看出来,血条的长度和给自己回血的能力非常重要。
顾延或者戚楚卫、莫问良,身上随便哪一个人的伤落到姜荻身上,都是一秒嗝屁的大节奏。
这200积分梭.哈出去,姜荻一点也不心疼。
心疼的是另外那210积分……
“七连抽!最好的是一个C级技能?!”姜荻吐血,狂戳抽奖转盘,“把我辛苦得来的积分吐出来啊啊啊!”
【嘭嘭嘭!恭喜玩家姜荻抽中特殊能力“夜鹰代理人”,评级为C。】
【夜鹰代理人:是夜空是翱翔的猎手,也是让人眼馋的猎物,是明是暗,谁知道呢?这是一支对鬼怪、魂魄造成攻击的木仓,黑钢色木仓身,磨砂质感,抓握感满分。更换子弹种类可以造成不同的伤害效果,开动您的小脑筋,畅想不同的搭配吧!】
姜荻眼前一亮,心想,攻击技能,不亏啊!终于可以不用躺平挨打了!
他支楞起来了!
【您当前的子弹库存为:零。】
“……”
姜荻眼前一黑,愤怒地关掉系统界面。
下一秒,湖水如潮汐退去,姜荻睁开眼,他和进入副本时保持一样的姿势,正坐在顾延家柔软得像云朵的下沉沙发上。
顾延环抱双臂,垂着冷淡的双眸:“终于醒了。”
“嘿。”姜荻讪笑,还是有些不自在,暗戳戳往旁边挪动屁股。
“姜荻。”顾延叫住他,“我们谈谈。”
作者有话说:
赛后总结
姜荻:顾延——
顾延:好忙。
小莫: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不适合分开于是两天合一的大肥章,今晚不更啦整理下个副本,啾,求收藏评论,啾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