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馄饨店走到芳华里168号, 用时不到五分钟，手里端着一碗鸡汤小馄饨，都还是烫的。
明明离得这样近, 可过去的六年里, 唐加乐再没有被允许跨进芳华里168号的那座院子。
而六年之后的这一天, 唐加乐小心翼翼端着汤碗挪到芳华里168号，是葛丰替他开的门。
铁门是数年之前，他还住在芳华里的时候, 小月连夜去找人重装的那一扇，铁门后面的那方小小院落也一如多年之前, 规整，清静，平和。
唐加乐迈过门槛进去时, 清梵站在院子里浇花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映得他的眼睛很亮，小月听见动静从回廊的绿叶间探出头来, 张了张嘴想跟唐加乐打招呼, 又想起什么似的，抬手轻轻掩住唇, 而小淼是最不热情的一个，站在二楼走廊上抿着嘴黑着脸瞪人。
还是同样的院子, 还是同一群人。
六年时光倏忽过去，唐加乐恍惚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大概是因为刚刚出锅的馄饨不经放，葛丰没给唐加乐留多少借景感怀的时间，掩上门就领着他往二楼走：“我出门的时候庭哥是醒着的, 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一会我就不进去了, 要是他睡了, 你就改天再来，要是他醒着，你们刚好能好好聊聊。”
被小淼拒之门外多年，唐加乐头一次听见芳华里的人愿意给他机会再靠近楚庭，不是楚庭住过的院落房屋，而是活生生的楚庭！
他受宠若惊：“你是说，我可以见他？”
“当然。”葛丰不以为然，“要不是为了见你，他何苦拖着那副身子跑这一趟？”
“他究竟……”
唐加乐的满腹疑问刚刚提了个开头，就被葛丰打断。葛丰推着他往前走：“想问什么，你自己问他。只是他现在受不得累，别待太久了。”
边说着，边轻轻敲了三下门：“庭哥，馄饨买回来了，现在给您端进来。”
没等房间里的人回应，葛丰就推开房门，把唐加乐推了进去。
于唐加乐而言，楚庭的房间当然不陌生，桌椅床榻的布局一如多年之前，不同的是，此时外头已经日上三竿一片敞亮，而这个房间里帘幕低垂，一片昏暗死寂。
他捧着一碗鸡汤小馄饨往里走。
热气氤氲，鸡汤的香气与房间里的浓重的药味混合在一起，竟成了一种古怪的辛辣苦涩。这是楚庭的房间，楚庭又是沉疴缠身，很轻易就能联想到这股浓重的药味究竟是怎么来的。
唐加乐心里暗暗叹气，这药味他闻着就苦涩难忍，楚庭一天恐怕得喝不止一次，怪不得他没有胃口，吃不下东西。
于是，他忍不住有些紧张。
这六年间，他翻了不知道多少菜谱，从馄饨皮的制作，馅料的调制，到包馄饨的手法、汤底的熬煮，无一不是潜心钻研过的。可好不容易有机会包出完整圆滚的馄饨，好不容易有机会把自己包的馄饨端到楚庭面前，他竟然紧张得手心微微冒汗。
转过一道屏风，便是里间的卧室，辛苦的药味越发浓重起来。
唐加乐看见床上侧躺着一个人，消瘦的脊背对着门。他苍白瘦长的手微微蜷起，抵在唇边轻轻咳喘，丝质的灰色睡衣撑出背上一对优美蝴蝶骨的轮廓，随着咳嗽轻轻颤抖着。
大概是不舒服的缘故，那人的兴致不高，连头也没回，只闷闷地说：“先放着吧，我晚点再吃。”
那确实是楚庭的声音。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很轻，却并不是因为生性温柔，而是气力不济，语音低微。
葛丰是说过，他们回程颠簸，楚庭一路上受累，什么也吃不下。
可是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身体怎么会好呢？
唐加乐端着馄饨走近些，把碗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扭开床头灯，在床边坐下：“馄饨就要现煮现吃，一会糊在一起就不好吃了。我自己练了好长时间，每个馄饨都是皮薄馅大，你至少尝一个，好不好？”
听见唐加乐的声音，楚庭蓦然一僵。
唐加乐继续好脾气地哄着劝着：“实在吃不下东西的话，就喝点汤？不是我自夸，网上很多美食博主推荐过我熬的鸡汤的。”
楚庭依然背对着他，没有出声，也没有回头。
“楚庭，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唐加乐的声音有点可怜，又有点委屈，“我对你不好，你生气也是应该的，可是鸡汤小馄饨是无辜的，你不要迁怒它们。”
床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楚庭终于翻过身来，瘦长的手臂支着身体缓缓坐起来。
经过六年的休养，他大多时候已经与常人无异，可到底是死里逃生的人，还是太过虚弱，猛地起身，楚庭眼前蓦然翻起一片黑雾，耳边嗡嗡作响，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起来，脸色霎时白得吓人，连嘴唇上浅薄的淡粉色也在瞬间退尽了。
“楚庭！”唐加乐坐在床边离得近，伸手去扶，就势把人揽进怀里。
这人身形单薄，瘦得硌人，可抱在怀里实实在在的，不是梦中虚影。
这人体温低凉，触手惊心，可好在这一回唐加乐稍稍用点心，就能捂暖，再不用眼睁睁看着怀里的人逐渐冰冷僵硬。
唐加乐瞪大了眼睛仔细看近在咫尺的人——
与初见时一样，这人依旧有一幅让人惊为天人的容颜，只是瘦得太厉害了，一张脸缩得只有巴掌大小，下颌的线条都比之前要凌厉许多。他的气色是比之前要好了一些，可看着还是比常人苍白虚弱，眉眼间是掩不住的倦怠。
即使如此，再次见到楚庭，唐加乐的心依旧是雀跃的。
消瘦又如何？苍白又如何？
往后的日子，他会想尽办法一点一点把楚庭养好的。而此时此刻，这个人能活生生地坐在这里，能被自己真真切切地搂进怀里，唐加乐觉得这已经是一场令人欢喜得要发疯的美梦！
“楚庭，我好想你，谢谢你还活着，谢谢你还愿意回来。”唐加乐吸吸鼻子，一忍再忍，眼泪还是扑簌簌地滚了下去，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滚过鼻尖、脸颊，最后藏匿进床罩被褥之间，再也不见了踪影。
眼泪汹涌，总免不了有几颗落到楚庭手背上。
沉默许久的楚庭终于也忍不住，强装着冷硬的心被捧在心尖上的人滚烫的眼泪浇过，顷刻间就化作一滩春天里柔软的水。
楚庭轻轻叹了口气：“只是让葛丰去买碗馄饨回来，他怎么就把你带回来了。”
听到楚庭这话，唐加乐只觉得沮丧，原来楚庭并不想见到自己。
唐加乐的嘴唇抿得发白：“我之前确实对你很不好，你不想见我也是应该的……”
眼泪随着话音簌簌落下，楚庭揽住唐加乐的手紧了紧，终于舍不得看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悄无声息地流眼泪，又可怜又无助的模样，伸手把人揽进自己怀里。
细数起来，楚庭在近月山附近遇见的，就是个倔强不服输的少年。无论是作为殷乐平，还是作为唐加乐，那个少年显露无助脆弱的时刻并不多，今天算一次，六年前楚庭死的时候算一次，再多的，楚庭一时也想不到的。
他轻轻握住唐加乐的后颈，低下头，拿自己的额头贴着唐加乐的额头：“没有不想见你。”
如梦一般，楚庭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药气，微微有些苦涩。
他轻声说话，气息落在唐加乐脖颈之间，是细细绒绒的痒：“很久很久以前，你把我丢在近月山上，自己跑下山去寻死，我是很生气，不仅生气，还很难过，很委屈，可是现在我已经不生气了。”
“嗯？”唐加乐的眼眶还红着，眼睛里的水汽还没消散，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澄澈明亮，一如千年之前楚庭在近月山遇见的那个少年。
楚庭抬手拨过他濡湿的睫毛，揩去上面的水汽：“我以前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会为了一群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要抛下我去死？六年前我亲手毁掉秋乌的内丹时，我忽然能理解你当年以身为祭，设下镇妖阵的心情了，世上总是有很多两难的事情，也总是有很多身不由己。”
他垂眸，琥珀色的眼瞳静静注视着唐加乐，血色淡薄的唇微微扬起，笑意里透出超脱淡然：“所以，我与千年之前的你和解了。”
“那六年前的我呢？”唐加乐问得小心翼翼，“你能不能原谅六年前的我？”
以为楚庭不在人世的这些年，唐加乐自虐一般反反复复回想着六年前自己对楚庭所有的忽视与苛责——
为了救人，楚庭拿他自己献祭借灵阵，明明损耗元神伤了根基，可他却以死相逼，让楚庭不得不出手救唐嘉阳，最终落得个油尽灯枯的下场……
那时楚庭的状态明明已经很糟糕，他却为了照顾唐嘉阳的情绪，把伤病交叠的楚庭一个人放在那栋空荡荡的别墅里……
那时，连唐嘉阳都知道楚庭命在旦夕，唐加乐自己却是到清梵告诉他，跨年那晚，楚庭倒在路边差点冻死，才知道楚庭已经走至绝路。
说不上，究竟是楚庭演得太好，还是唐加乐太瞎？
“六年前的你吗？”
唐加乐自投罗网地说起这些，楚庭把头往后撤了几寸，离唐加乐稍微远了一些，微微眯起眼睛，很认真地回忆了些什么，点了点头：“六年前的你，确实是很让人生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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