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种瓜得他>第七十四章 孑然

  那一声新年快乐, 是旧年时光里淌出来的一点暖,教人能打起精神来,直面新年凛冽的风雪和从此以往的无涯孤寒。

  以前楚庭独自守着一整座近月山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多凄凉冷清, 可如今他栖居于方寸之间, 却觉得空荡, 比独自面对空山明月,更觉得寂寥。

  大约是风雪太大不见日光,大约是他离开近月山太久, 大约是他与人类厮混了太深。

  今天是辞旧迎新的日子,楚庭请的阿姨来得比平日里要早。

  楚庭把暖气调高, 裹着毯子昏昏沉沉地窝在沙发里,半睁着眼,看阿姨手脚利索地收拾屋子。他在人类的社会里浸淫多年, 已经很通人性, 轻易能看出阿姨想早些回去与家人跨年的急切,他挥手喊阿姨过来, 交代她不用收拾了, 早些回家。

  后来,是什么时候又昏睡过去的, 楚庭自己也不记得了。他一觉醒来,阿姨已经走了, 风雪停了,天也已经黑了,落地窗外有融融雪光落进来,与沙发边落地台灯的暖黄色光线撞在一起, 一室之内, 方寸之间, 竟是冷暖两重天。

  已经将近晚上十点,这个时间在平时不算早,在跨年夜却并不算晚。

  楚庭随手打开电视,各个卫视都在直播自己的跨年节目。他是一只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对于年月的流失早已经麻木,这样的跨年节目,他以前鲜少关注,可这回跨年的这一天,他对即将逝去的旧年生出浓重的不舍来。

  这是他终于与唐加乐重逢的一年,是殷乐平死后上千年的时间里,他最最高兴的一年。

  只可惜光阴似水,流逝得飞快,这么好的一年马上就要过去了。

  楚庭没打开那盏华丽的水晶灯,客厅里只有沙发旁的落地台灯亮着,灯光微微,破不尽满室昏暗。电视里是一群一群披红挂绿的人喜气洋洋的载歌载舞,五颜六色的光淌出来,客厅里灯光不能及的地方一会儿挂上红,一会儿染上绿,混着歌声鼓点,热闹极了。

  以前过年也是这样。

  农历的正月里,近月山下的村子每天都有活动,或是敬神祭祖,或是社火表演,或是庙会灯市。

  楚庭年纪小的时候也爱热闹,过年阖家团圆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山上待不住,也回过几趟山下的那个家。可他一次也没进过那道门,他的母亲依旧软弱,把他拦在门外,从厨房里抓了新炸的丸子和刚蒸熟的年糕塞给他,求他快点离开。

  他看见三四岁的妹妹穿着簇新的袄子,捧着一块糖糕,歪着头好奇地看他。

  他看见比他高比他壮的两个哥哥从院子里的地上捡起斧子和镰刀,朝他走来。

  他看见他的母亲红着眼睛仓促关门把他挡在门外,隔着一道门求他不要再来了。

  后来楚庭遇见过一被母亲逐出族群自寻生路的鬣狗。那只鬣狗瘦小可怜,狼狈不堪,他得知楚庭曾在人族生活,很是羡慕,说他听说,人族最重感情,多得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楚庭把自己烤熟的野猪腿分给鬣狗一半,没有说话。

  他已经很长时间不去近月山下的那个村子那座院子了。

  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独自生活在近月山顶上,喝着山涧泉水,吃着林间野物,沐浴着日月光华长大,他与人族无关,与妖族也无关。

  其实他也不知道人族应该是什么样子,究竟是什么样子。

  把楚庭从几千年前的往事里唤醒的是手机一阵接着一阵的震动。

  大概是芳华里那边吃过晚饭,也收拾完了,楚庭和小淼、葛丰、白风的小群里突然热闹了起来。小淼一口气发了几张照片,炫耀小月送他的新年礼物。

  白风阴阳怪气,说小月那是逗小孩,跟过年给压岁钱一个性质。

  小淼气得跳脚,说那分明小月很用心地在感谢他这么多年的照料和陪伴!

  随即,白风甩了个红包出来,指定了要给小淼,不冷不热地问小淼,他这也算是新年礼物,他认识小淼也快上千年了,难不成也是对小淼日久生情?

  小淼气得恨不得从手机屏幕里钻出来恼人。

  楚庭翻了翻小淼发的图片,令小淼沾沾自喜的礼物不过是一小瓶花蜜。礼轻情意重,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可他送出去的东西,轻重不论,其中的情意却再不能提。

  群里一猫一狗闹得不可开交,葛丰劝不动,楚庭也懒得劝,随手发了个红包想息事宁人。

  输完支付密码,楚庭刚刚按熄屏幕把手机丢在一边,白风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你还知道出现啊?”白风劈头就问,“我下午给你打电话发消息,怎么都不回?小淼说你不在芳华里,还说你不让他告诉我你去哪里了,这种日子,你还能跑去哪里?”

  楚庭把手机挪远些,等白风在电话那头轰炸完了,才把手机抵到耳边,笑道:“我能去哪里?当然是在乐乐这里,不让他们告诉你,是怕刺激到你这条千年单身狗,毕竟我现在可是有媳妇的人。”

  “够了,你闭嘴吧!”

  楚庭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轻笑着没有接话,当真如他所愿闭嘴不言。

  白风咬牙气了一会,切入正题:“我之前太忙,没顾得上问你,你的伤怎么样了?”

  从望阳村回东江有多长时间了?楚庭记不清,回想起来只觉得在望阳村与唐加乐朝夕相处的日子恍若隔世,那些伤与此时的命在旦夕相比,已不值一提,以至于白风如果不问,楚庭都忘了自己在望阳村冲破幻境、摧毁借灵阵时曾经受了很重的伤。

  他扯开领口,看了一眼幻境碎片穿胸而过留下的伤口。楚庭气血溃败,虽然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可迟迟没有愈合的趋势,他甚至怀疑,在他死之前,这些伤口是好不了了。

  可楚庭习惯了对白风睁眼说瞎话,拢上衣领,面不改色:“差不多好了,就是你缝针的手艺太差,伤疤歪歪扭扭的,太丑。”

  白风再次气得不想理他,当即想挂了电话。

  可楚庭喊住了他:“白风,要是没有你,我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回,谢谢你。”

  “怎么突然说这个?”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好好跟你说声谢谢。”

  电话那头沉默一了一会儿,白风别扭地说:“别这么肉麻!现在唐加乐也找到了,你要是真想谢我,就别再受伤,别再生病。”

  楚庭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惨白的左手手心,手心里那道摘雪莲时留到的伤还是血肉模糊的样子,暗红的血色盈在伤口宛如一眼活泉流转。

  他隐约知道白风想要什么,可终究是要辜负他了。

  挂了电话,电视屏幕上正有个穿着沾满碎钻的黑色西服的瘦高年轻人在唱歌。楚庭看着觉得眼熟,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想起他曾经见过这个人,是一只水月亭的小狐狸,叫齐皓的。当初他四处搜集唐嘉阳的魂魄碎片,就遇到过这只小狐,小狐狸的助理还欺负过乐乐。

  又想到乐乐。

  重新遇见他还不到半年,可他已经像空气,无孔不入地侵袭楚庭的生活。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要么不要开始,开始了,就很难结束。

  比如,思念。

  明明他们中午才见过面,才一起穿过风雪,才互相道过新年快乐,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换算过来,一个下午没见也间隔了一年半,足够万千思绪辗转过一轮四季,停在万物野蛮生长的夏季。

  楚庭经历过几千个夏天,那个季节雨热充沛,什么都长得很快,藤蔓一夜之间就能蹿上树梢。在这样的季节里,思念疯狂滋长,在所难免。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楚庭心上的那个人不在山海彼端,于是他只迟疑了几十秒,就裹了件厚衣服,推门出去。

  大雪已经停了,地上积了一层不算厚的积雪,踩上去咯吱作响。

  这样的日子,家家户户都是欢声笑语,远处还有鞭炮烟火的炸裂声,这一点点踩雪的声响,毫不引入注意。

  零点将近时,唐家院子里的灯倏尔亮起,唐加乐抱着一只铜盆走了出来,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拿裁成细丝的纸条引火,要点燃铜盆里的碳火。

  他生火的手法还是在幻境的时候,楚庭教的,生疏笨拙,可楚庭再也不会帮他。

  折腾了好长时间,炭盆才被点燃。

  唐加乐看着盆里的橘黄色火焰发了会呆,转身回屋里,把唐嘉阳喊了出来,赶着在零点钟声敲响前,扶着唐嘉阳跨过火盆。

  自此,趋吉避凶,消祸为福。

  不多时,零点的钟声响起。

  在远近热闹的鞭炮声里,楚庭接到小淼打来的电话。芳华里坐落于市中心,不许燃放烟花爆竹,小淼那头相比楚庭这里安静许多,小淼小孩子心性,边向楚庭说着新年吉利话,边羡慕地说要是能跟着楚庭来这里放鞭炮就好了。

  楚庭心不在焉地听他在电话那天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目光始终落在唐家院子里。

  唐加乐也在院子里点了烟花。

  火树银花,满庭灿烂。

  他没耐心一根一根点燃,一口气把地上的一排烟花都点燃了,火星飞溅,如银河落地,而唐加乐面无表情站立其中,如九天之上端肃的神祇。

  小淼问:“庭哥,你们在干吗呢?”

  楚庭躲在暗影中,看着不远处站在璀璨灯火中的唐加乐:“嗯,也在放烟花。”

  小淼不知道放烟花的是他们,并不包含楚庭,只当楚庭和唐加乐已经和好如初,在那头嘻嘻地笑:“那我不打扰你们了!庭哥新年快乐,也向唐先生问好!”

  “新年快乐,你要听老葛的话,别生事。”

  小淼不服气:“别总把我当小孩子!”

  说话间,烟花鞭炮突然一齐燃尽停止,约好了一般,雪地里笼罩上寂静。

  一片寂静的暗夜里,一点声音便会暴露行迹,楚庭压低了声音:“乐乐喊我,先挂了。”

  唐加乐当然没有喊楚庭,而是唐嘉阳推门出来,对唐加乐说了声“新年快乐”,并把一个仔细包裹的礼物递给他,笑着同些他又说了什么。

  唐加乐木然接过礼物,看上去依然兴致不高,低头拆开礼物,冲着唐嘉阳挤出一点笑意来,潦草说了声“谢谢”。

  然后,突然又飘起了雪。

  楚庭站在树下,看着唐加乐把礼物随手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边催促唐嘉阳进去,边收拾地上的炭盆和烟花盒子。

  来来回回进出了屋子几趟,最后收起礼物时,礼物盒子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

  唐加乐把门关严了,楚庭裹了裹衣服,叹了口气,开始往回走。

  深夜的小区空荡无人,即使今天是元旦,大多数人到了这个点也已经准备睡了。雪越下越大,轻飘飘的雪花落在楚庭身上,像是能把他压垮一般,他的脚步越发沉重迟缓。

  有风裹着雪花迎面扑来,湿冷的寒气从口鼻灌进去,长驱直入卷进肺里,楚庭只觉得心口炸开一阵刺骨的冷痛,他抵着心口闷声咳嗽,轻轻一咳就是满手温热的血,他的脚步越发虚浮凌乱,几回险些一头栽倒下去。

  平时已经习惯的路程,这一天,分外漫长。

  楚庭知道,他应该走回那栋房子,可是其实,一个人住在那栋房子里,与行走在漫天风雪里,并没有什么差别,一样是无边无际的冷。

  他借居的那栋房子已经不远了,可楚庭的力气也已经消失殆尽。

  他倚在灯柱上,垂着头费力地喘息。寒意是一柄冰刀,一下一下穿凿着他的脏腑,他苍白瘦长的手已经冻得发青,死死抵在胸口,无法排遣分毫冷痛。

  沿途是明亮的路灯,照得雪地白花花一片。

  楚庭微微抬眼,眸光涣散。

  不远处,唐加乐站在雪地里,朝楚庭伸出了手,说:“庭哥,我来带你回家……”

  楚庭僵硬地迈出一步,颤抖着向唐加乐伸出手,往前一握……

  没有唐加乐,没有家,只有满手冷风。

  楚庭的手垂落下去,单薄的身子缓缓前倾,无声无息地扑倒在雪地里。

  天色依旧阴沉,大雪还在飘,雪花层层覆盖过侧卧在雪地里的那道单薄的人影。

  不会有人知道,他昨夜来过这里。

  不会有人知道,他在风雪里旁观过一场辉煌璀璨。

  作者有话说:

  别怕,庭庭会被捡走的,不会冻死的!

  还没到庭庭死的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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