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淼操控着那艘破木船慢悠悠地抵达岸边时, 楚庭已经追着唐加乐深入岛屿中央。小淼没到过青泽，他不知道楚庭会走去哪里，向桓山的人打听, 也问不出个所以, 又不敢没头没脑地闯进青泽深处, 只好找了块石头系了船，在沙滩上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等着。
不多时，桓山掌门派了弟子过来, 安慰他说，楚庭和唐加乐是前辈高人, 不会有什么事的，说海边风大，他师父请他去桓山的大船上避避风一起等。
小淼冷着脸, 拿冰绿色的眼睛瞪了那个桓山弟子一眼, 一声不吭就把人劝退了。
因为徐尘的关系，他对桓山实在没什么好印象, 现在又加上一个害他庭哥拖着一身伤病奔波数百里, 还不知感恩的唐加乐，他听见桓山两个字就气得牙痒痒。
他确实是很生气, 生唐加乐的气，也生庭哥的气。
当初冲破幻境、摧毁借灵阵的时候, 庭哥就被幻境碎片重伤。那时白风刚刚帮着处理完伤口，庭哥顶着伤口感染引起的高烧，虚弱得站都站不起，却还是不顾阻拦, 强撑着陪唐加乐赶回芳华里看望唐嘉阳。
回来便回来了, 可明明是回家, 他一到芳华里就被唐嘉阳的事搞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入夜能稍微休息片刻，又赶上唐嘉拖着那副残破的躯体自不量力地跑到前院来，体力不支从楼梯上摔下去，而唐加乐竟把这场意外怪到庭哥头上。
再后来庭哥伤势加重，呕血昏沉，唐加乐竟然趁机带着唐嘉阳头也不回地离开芳华里！
更离谱的是，唐加乐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可听说桓山掌门要带他去青泽，一连几天被伤势折磨得昏昏沉沉的人，摇摇晃晃地翻身下床，要他们从库房里找艘船出来，即刻起航。
小淼是楚庭几百年前捡回家的，并不曾亲历过千年前的爱恨往事。他只是因为听多了楚庭和葛丰念叨那个被喊做“乐乐”的人，又发现唐加乐来到芳华里后，楚庭肉眼可见的开心许多，才爱屋及乌地觉得唐加乐不错。
可他现在觉得，唐加乐一点儿都不好！
这个人满心满眼都是他那个从天而降的倒霉哥哥，总是忘了把目光往别人身上偏移几分。可偏偏他庭哥就是跟只傻蛾子一样，不顾一切地朝火苗扑上去。
小淼一时也说不上，他究竟是生唐加乐的气多一点，还是生楚庭的气多一点。
等了将近半个小时，不远处的树林终于出现两道人影。
打头的是唐加乐，不过半个多小时的功夫，他的仪态、神色都与之前大不相同，还是一样的面孔，却让人觉得像是换了个人一般，眼神分外冷凝而坚毅。他的身后，楚庭慢悠悠地跟着，在空荡荡的岛屿上，他的身形显得异常清瘦，海风猛烈，几乎能将他拦腰吹断一般。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沙滩，在路过小淼身边时，楚庭停了下来，朝着走在他前面的人说：“乐乐，你先走，我有话跟小淼交代。”
唐加乐没回头，声音清冷：“随便你，我今天把客房收拾出来，你答应我的事，别忘了。”
楚庭勾了勾唇，唇色已经白得隐隐发青：“不会忘的，我明天一早就去找你。”
唐加乐的头向左边转了一点，似乎想要回头看楚庭，却又忍住了，只用眼尾的余光，瞟见站在风中，显得极度单薄脆弱的人。
遇见楚庭的时候，楚庭就是清瘦高挑的身形。唐加乐之前也不觉得什么，一直到如今恢复记忆了，唐加乐才发觉千年之后遇见的楚庭与千年之前相比，消瘦憔悴许多。
想到这里，唐加乐心头被扎了一下，泛起细细的疼。
可他不敢深想下去，不敢心疼，不敢心软，更不敢再想当然地以为，楚庭说给他听的话就是真的，楚庭让他看到的景象就是真的——
他已经在楚庭这里，吃过太多盲目信任的亏。
唐加乐深吸一口气，冷声道：“好，希望你这次没有再骗我。”
说罢，唐加乐头也不回地走向桓山的那艘华丽的大船。
那艘船比小淼他们那艘破木船要大，船上用灵力驾船的弟子也多。唐加乐登船后，清羽遥遥地向楚庭和小淼礼了一礼，便下令启航。
楚庭站在沙滩上，无声地看着那艘船渐渐远去。
一直到桓山的那艘船走远了，看不清站在船上的人了，小淼才小心翼翼地问：“庭哥，那我们也走吗？”
楚庭恍然寻声转头，琥珀色的眸光微微涣散，困顿茫然地看着小淼，仿佛听不懂他的话。
小淼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也走吗？”
楚庭没有回小淼的话，他抵在心口的手指忽然痉挛般的抽搐了一下，俊逸好看的眉毛紧紧拧起，身子晃了晃，猝然前倾，毫无预兆地跪倒在沙滩上。
“庭哥！”
小淼的话音刚落，便见楚庭清瘦的脊背颤了一下，洁白的沙滩上蓦然溅落一蓬血色。
小淼扶住楚庭摇摇欲坠的身子，急得眼眶发红：“庭哥！我扶你登船，我让白风马上赶回来！”
楚庭扣住小淼的手腕，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可还未开口，又一连呛出几口血。
他知道楚庭的意思，急道：“你都这样了！怎么能不叫他？”
楚庭吐掉口中的血沫：“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叫他回来也没有用，不过是多一个人管我罢了。”
“他要是管得住你，你现在应该还在望阳村养伤！”
楚庭闷咳着抬手摸了摸被气得要炸毛的小猫咪：“好了，扶我起来，我们回去。”
得了指令，小淼忙低头，要去挽住楚庭的手。
可看见楚庭垂在身侧的左手时，小淼霎时愣住。
那是一只血肉模糊的手，仿佛被数不清的刀片绞过，楚庭左手手心里没有一块好的皮肉，手指上的皮肉外翻，几乎能看见青白色的指骨。
“庭哥，你的手——”
楚庭顺着小淼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左手。
掌心皮开肉绽，血色像是春天里蓬勃的开满红花的藤蔓，顺着他苍白的手指手腕肆意攀爬。
这是他给唐加乐摘雪莲时伤的。
他半人半妖，非人非妖，本就不容于世，却妄想去摘取世上最为洁净的雪莲，自然是要受些苦楚。
他折下雪莲的花茎那一刻，如火烧过般的灼热疼痛便在掌心里蔓延。他原本以为他能坚持把雪莲送到唐加乐手里，可疼痛太过剧烈，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在距离唐加乐一步之遥的地方松了手。
当着唐加乐的面把雪莲丢入水中，再跟他说自己的伤，自己的痛，好像就成了做错事，要他心软、求他原谅的借口。
楚庭从来不是个愿意示弱的人。
所以，离开莲池，回到沙滩的这一路，他把血肉模糊的手掌藏在身后，瞒得严严实实。
被小淼盯得不自在，楚庭将手又往身后藏了藏：“我是半妖，跑到青泽来亵渎净地，总是要受些惩罚的。皮肉伤而已，一会你帮我包扎一下就好。”
小淼替他疼，别开眼睛不忍再看：“你受伤一定又和唐加乐有关！”
楚庭避而不答，拿没受伤的手弹了下小淼的额头：“直呼其名，没大没小。”
楚庭的情况当然比他轻描淡写说出口的要糟得多。
回程途中，他裹着一条毯子侧卧在船舱里。木船穿过云海，趁着夜色落入芳华里168号的后院时，小淼钻进船舱去喊人，才发现楚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断断续续地呕血，他的气息微弱得一掐就能断绝，微微阖着眼，青白色的唇上染着一抹浓重的血色，毯子抵在他下巴处的一角也被血水濡湿了一片。
“庭哥！”小淼伸手想扶楚庭起来，可他幻成人形还是个小孩的模样，人小力微，撑不起楚庭的重量，晃晃悠悠地把人扶起来，还没坐稳，就听见楚庭闷咳一声，又呛出血沫来。
楚庭抵着心口，倚着船舷，气息凌乱。
“庭哥……”小淼也不知道该不该扶他，不知所措在旁边看着。
楚庭被他无措而可怜的模样惹得想笑，无奈道：“去喊葛丰过来。”
“好，你坚持一下，我这就去。”小淼扭头跳下船去找人，“老葛！老葛！你快来！”
他拖着葛丰回到停在院子里的木船上，只见楚庭扣着心口，斜斜倚着船，身子不断往下滑去，已然虚弱得坐不住了。
葛丰几步上前，他的目光只在楚庭缠着绷带的左手上停留了片刻，转而盯着楚庭紧紧扣在心口的那只手上。他在楚庭身边跪坐下来，将细细的一脉灵力注入楚庭的经脉中，灵力游走十几秒，就被楚庭抬手逼了出来。
葛丰皱眉：“庭哥，你在青泽遇到了谁，竟能伤你心脉！”
楚庭低低咳嗽，无奈道：“是乐乐。”
“又是唐加乐！我……”小淼气势汹汹地起了个头，被楚庭凉凉看一眼，灰溜溜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葛丰觉得这事蹊跷：“就算我们救不了唐嘉阳，他也不至于下这样重的手。”
“对，他也是无意的。”楚庭倦极了，声音越发低弱，“他在青泽恢复了记忆，功力大概也随之恢复了一些，可他自己不知道，挣扎时，就不小心伤了我。”
“你伤得不轻，又是伤上加伤，我让白风马上回来。”
“先别叫他。”楚庭低声喝止葛丰，“我已经答应了乐乐，会去救唐嘉阳。”
葛丰瞪大了眼睛：“你现在这么虚弱，要怎么救他？”
“所以我就想到了你。”楚庭对着葛丰挤出笑，强挤出的笑容撑不过片刻，胸口的腥气翻涌，他偏过头去，又咳出一口血。楚庭抵着心口又缓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二十多年前，养着乐乐的血肉的那只香瓜被绞断藤条时，你在我身上画了一道符，你还记不记得？”
听到这里，葛丰脸色霎时雪白：“不行！”
看见葛丰的反应，小淼也回忆起二十多年前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
那天，有一只刚刚开始修炼的猹竟然大着胆子钻进芳华里，一口咬断了楚庭用来培育殷乐平肉身的那只玉色小香瓜的藤条，险些让殷乐平的肉身再次化作飞灰。
为了将催促殷乐平的肉身在香瓜枯败前长成，葛丰在楚庭身上画了一道从程霜那里学来的符，将楚庭所有的灵力激发出来，尽数浇灌到那只玉色香瓜上。
那道符咒于楚庭而言，无疑是饮鸩止渴。
葛丰每日为楚庭画一道符咒，一连十天日，香瓜终于破开，婴儿啼哭响彻天际，而那时，楚庭也已经筋疲力竭。
葛丰神色严肃：“不行，那一回之后，你就伤了根基，身体再没能养回来，再用一次那道符咒，你，你撑不住的。”
楚庭苦口婆心：“不一样，唐嘉阳还是个完完整整的人，救他，费不了太多力气的。”
“不行！”
楚庭垂下眼睫：“如果不救唐嘉阳，乐乐应该是不会原谅我了。”
葛丰没吭声。
楚庭继续低声说下去：“我费那么大力气让他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有情人不能相守的苦楚，葛丰最是能懂。
他当时肯松口帮楚庭，也是存了想看他和殷乐平长相厮守的心。这回听见楚庭低落至极的话，又想到自己和程霜，免不了又是心软。
葛丰终于败下阵来：“这次我只能给你一张符。”
第二天，是葛丰和小淼一起把楚庭送到唐家的。
他们到达时已经接近中午，比前一日和唐加乐约定的时间迟了许多。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唐加乐来开门时，脸色不算太好，打量着门外的三个人和两大两小的三个行李箱，挑眉：“楚先生出趟门，这是得把整个芳华里都搬过来？”
楚庭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自己的箱子，笑着从里头挑了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毕竟要住一个月，两个行李箱，不过分吧？”
唐加乐懒懒地抬了下嘴角，没说什么。
楚庭告别葛丰和小淼，跟着唐加乐走进门。唐加乐把他领到一楼的客房：“唐嘉阳不喜欢家里有外人，没事的话，你尽量待在这里。”
“那我想你的话，你会来这里陪我吗？”
唐加乐沉下脸：“楚先生请自重，你欠我哥哥唐嘉阳一条命，除此之外，我不认为我们还有其他的关系。”
作者有话说：
嗯，乐乐就是从瓜里长出来了
在庭庭开始被虐的这一章，我终于……点题了
这个信息一定把你们好不容易盼来的虐冲淡了，好好的一章虐，变成了沙雕文orz
下一章周四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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