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殷乐平的死, 楚庭恨过很多人。
他恨过翻搅起腥风血雨的秋乌，恨过殷乐平那个闯到近月山顶戳破他苦苦遮掩的太平假象的师兄，恨过桓山那帮在妖族面前毫无招架之力的蠢货, 也恨过赌气放任殷乐平离开近月山的自己。
在等待唐加乐再次醒来的上千年时间里, 楚庭常常想, 如果能重回当初救好了。可是他也常常问自己，如果能重回那年秋乌炼成魔功出关之时，他应该怎么做？他能怎么做？
那一年, 秋乌为了给误闯人族的幼子报仇，蛰伏多年, 终于修成魔功。彼时，他魔功已成，追随他修习魔功, 初见成效的邪妖也比比皆是, 妖族实力大增，所向披靡。
清徽、秋乌和楚庭之间相互制衡的三足之势已被打破, 即使是近月山与桓山联手也未必是妖族的对手。何况生活在近月山的人与妖, 有不少本就是不容于人族才流离至此处的，而桓山的那帮人又清高惯了, 怎么肯与妖兽为伍，纵使楚庭想与清徽两人能以大局为重, 联手铲除邪妖，近月山与桓山的其他人却未必肯答应。
思前想后，楚庭觉得，当时最稳妥的办法还是把殷乐平牢牢护在近月山。
其实, 当年楚庭也一直把人族节节败退的事瞒得很好, 若不是殷乐平那个叫雍宁的师兄闯到山顶的院子外面来, 殷乐平好被他保护得很好，绝不至于身陷镇妖大阵，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他阻止不了秋乌为了报仇修成魔功，他阻止不了妖族攻占人族领地，但他可以阻止雍宁戳破他为留住殷乐平而粉饰的太平假象，他可以让雍宁上不了近月山，或者让雍宁开不了口。
当时也是看在殷乐平的面子上，雍宁强闯近月山，楚庭没下狠手阻拦，才让他带着殷乐平下了山，将殷乐平拖入战局，楚庭也是因此才话赌气转头去冲破桓山山门，引发后来的诸多祸事。
因此，幻境的起点在那年阳春三月里的十二声惊雷破空时，楚庭猜测，幻境的终点大约会是在半个多月后，雍宁闯到近月山顶的那一天。
楚庭和唐加乐进入幻境已经将近半个月，这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幻境由楚庭心中执念而生，如果不是因为进入幻境前，唐加乐从自己的指尖挤了几滴血为楚庭除煞，唐加乐的血清心净神的效用维持至今，楚庭是无法在这段与殷乐平的生死紧密相关的往事中保持如此冷静的。
如果不是唐加乐的那几滴血，楚庭会被那些被与他纠缠了千年的遗憾、恐惧、怨恨支配，在半个月后，雍宁上山时，当着唐加乐的面杀死幻境中的雍宁。
可幻境里的雍宁无论如何也杀不死，唐加乐被带下山的结局用尽全力也无法阻止，最终，楚庭将执着于杀死幻境里的雍宁，耗尽力气，力竭而亡。
可那几滴血，尽管有效，效力时长却是有限的。
那晚在山下的市集上，楚庭就有一时的恍惚，想不起今夕何夕，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幸而那时唐加乐就在身边，他借着拥抱亲吻的机会，从他唇齿间汲取着他的气息，维持住自己的清醒。
可也是那时候，他知道，镜花水月虽好，终是虚幻。
掐指一算，雍宁上山来找殷乐平的日子也快到了，他不想让唐加乐见到雍宁！
经历数次轮回，雍宁的长相竟然从未变过，楚庭不想唐加乐追问他，为什么千年之前的雍宁和如今的唐嘉阳长得一模一样！
他反正都是要走的，不如趁着近月山安好如昔时离开，能与唐加乐在近月山共度这一段安宁祥和的日子，已是意料之外的、莫大的欢喜。
楚庭确实是没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所以也确实是没想过怎么应对唐加乐的质问。
偏偏唐加乐很聪明，发现一点线索，就能紧紧抓着，抽丝剥茧地找到最关键所在。他问楚庭院子里那棵槐树是怎么回事，问他之前厨房里的食物怎么来的，问他是不是没办法离开幻境，每个问题都直击痛点。
显然，唐加乐心里已经有自己的答案，楚庭没有必要继续骗他，将自己与幻境的关联，以及困在幻境中最后的结局，尽数告诉唐加乐。
红着眼睛听完楚庭的话，唐加乐声音有些发颤：“从一开始发现被困在幻境里，你就已经做好了出不去的打算？你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我？”
“我只是想跟你好好在近月山过一段安稳的日子……”
“如果没有这段日子呢？”唐加乐打断他，“我们刚进幻境时，你是不是可以冲破幻境？”
楚庭无奈：“我那时被自己的妖力反噬，身上是真的带着伤，而且强行冲破幻境，幻境爆裂时场面太过混乱，我无法保证能护着你毫发无伤。”
“那现在呢？”唐加乐追问，“这么长时间了，你的伤为什么不见好，反而越来越虚弱？”
当然好不了，借灵阵抽出灵力构造幻境，本就不是为了让他们花前月下柔情蜜意的。
“你还记得我们在山洞里看到的那些关妖物的笼子吗？”楚庭伸手抹了一把唐加乐深深折起的眉头，“这个幻境就是借灵阵给我造的笼子。”
应该是楚庭之前在山洞里挥出差点打到唐加乐身上的那一掌后，借灵阵便探得了深浅，一边觊觎他一身淳厚的灵力，一边又知道寻常的阵法符咒困不住他，于是才以幻境为笼，试图将他困住。
这个法子本是为了让楚庭沉溺幻境之中，不得逃脱，不知不觉间被借灵阵吸取一身灵力，彻底成为它的掌中之物。可没想到，阴差阳错的，因为唐加乐的几滴血，反倒成了楚庭明知此处是幻境，却被硬生生困在其中。
唐加乐记忆力极好，这几日里，他已经将半个月里发生的事梳理了一遍，对于其中不对劲的地方，也反复推敲琢磨过了，绝不是楚庭含含糊糊的一句话就可以糊弄过去的。
他盯着楚庭，目光清亮：“只是因为借灵阵吗？我提醒一下你，你还记不记得院子里莫名其妙长出来的那棵槐树？”
这问句寸寸紧逼，不给楚庭一点周旋的余地。
楚庭偏过头去咳嗽几声，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那时候毕竟你已经出去找了一圈，什么都没找到，人是铁饭是钢，总是要吃东西的。”
唐加乐撇撇嘴，耐着性子：“我再提醒你，厨房里的食物又是怎么来的？”
眼看着是搪塞不过去了，楚庭不得不全盘招供：“幻境之所以叫幻境，就是因为它是虚无幻象，幻境里的东西说到底就是一团空气，哪里能填饱肚子……”
“所以那些吃的是怎么来的？”唐加乐不想听他这些无关痛痒的废话，打断他。
楚庭硬着头皮：“它们其实也是幻象，只是我抽了我的元气混入其中，虽然吃的也是一团空气，但至少是一团能固本培元的空气，不至于让你饿死。”
“那你呢？”
“我？我没关系的。”眼看着唐加乐又沉下脸，楚庭伸手拉了唐加乐一把，把人拉到身边坐下，捞进怀里抱着，“你想想，已经过半个多月了，白风、小淼和徐尘没有来救我们，一定是他们遇到了什么麻烦，所以我们不能等他们从外面打破幻境，只能自己想办法出去，你同意吗？”
唐加乐不甘心地抿紧了嘴唇，点了点头。
楚庭继续说下去：“我刚才说了，幻境是由我的执念而生，只要我不在了，我的执念也就不在了，幻境自然而然也不复存在。”
他盯着唐加乐，神色严肃，目光沉沉：“乐乐，这是现在唯一送你出去的机会。”
听到这里，唐加乐愣住，抬头盯着楚庭苍白如雪的脸，眼眶渐渐泛红。
他摇头，甩开楚庭握着他的手：“不要，要走我们一起走！”
“乐乐，你听我说。”楚庭坐直些，情绪激动下挣扎的人紧紧抱住，拍着他清瘦的脊背，沉声劝说，“你已经看到过山洞里被借灵阵吸尽灵力的妖了，我也跟你说过，借灵阵一开，就要抽干被借之物的灵力方才罢休，与其让它吸尽我的灵力，不如把我的元气都转给你，等你出了幻境，还能护你身强体健。”
唐加乐将头埋在楚庭肩上，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带着哽咽：“不行，只要我们出去把借灵阵破了，它就不会再吸取你的灵力了！”
“傻瓜，我们现在是出不去的。”楚庭挽了一下苍白的唇，无奈地笑了笑，“我已经没有办法冲破幻境了，你听话，好好吃饭好好活下去，等幻境散了，就能回到现实里去了。”
“我不要！”
“对了，我来雁州的时候问过老葛，唐嘉阳的魂魄差不多拼完了，已经放在安魂匣里养魂，等你回芳华里，应该刚好赶上移魂入体。等唐嘉阳醒了，你们就回到你们原来的生活里去吧，不用记得去过芳华里这么个地方，也不用记得见过楚庭这么个人。”
“不要！”
楚庭感觉到肩膀上的衣裳有层层湿热透进来，唐加乐将头紧紧抵在他肩上，声音低哑哽咽，反反复复地低喊着“不要！”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镇妖大阵之外，眼睁睁地看着殷乐平划破手腕，将一身热血洒在阵眼处的那块浑圆的青石上。那时，他也是这样，一声声地哀求着不要。
岁月流转，这一次声声哀求的人变成了他的乐乐。
很可惜，一千年后依然是死别，等了一千年，他们还是等不来一个团圆。
“好了，去洗把脸。”楚庭把唐加乐从怀里拉起来，伸手要去擦他脸上的泪痕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手背上已经溅落了从他自己脸颊上滚落的眼泪。
楚庭轻咳一声，试图将满室的沉重冲淡些。
他笑着揉了揉唐加乐也有些苍白的脸：“你把槐花都喂给了我，早就饿了吧？走，我再教你包一次馄饨。这次可要认真学，以后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楚庭说着，便揭开被子要翻身下床。
“等等！”唐加乐忽然扯住他的手，“你们都说我筋骨奇绝，命格特殊，当年姓吕的让唐竞把我骗到这里，就是为了拿我炼药救他老婆的命，白风也说过你身子不好，只有我能救你。楚庭，你吃了我，是不是就能好起来？是不是就有力气冲破出去了？”
楚庭停下手里的动作，怔怔地看着他。
唐加乐依旧紧紧拉着他的手，眼睛亮得惊人。那双眼睛里有泪光闪闪，而更闪亮耀眼的，竟然是蓬勃的希望。
一个人，在祈求一只妖吃掉自己的时候，眼里的光竟是带着希望的？
“乐乐，你什么时候听见白风这样说的？”
“你被徐尘重伤那回，我不小心听见的。”
楚庭觉得喉咙有点发紧：“所以那时候起，你就一直以为我吃了你，就能恢复健康？那你不怕我吗？为什么不跑？”
唐加乐没想到楚庭的关注点在这个地方，垂着头闷声说：“没顾得上怕，只顾着难过了。”
“难过？”
“我那时以为你跟唐竞一样，对我好，就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地去给你炼药。”
“嗯？”楚庭含着笑看他，“虽然很难过，可是你还是留在芳华里没有走，为什么？”
“因为跑了，见不到你，会更难过。”
乐乐说，见不到楚庭，会难过。
可是楚庭怎么舍得让乐乐难过呢？
“你真的愿意让我吃了你？”
事关生死，唐加乐迟疑了几秒，还是点了头：“是，只要能救你。你出去后，不用告诉唐嘉阳这件事，你就说我走，变成麻雀变成蝙蝠都行，反正我本来也不是个来路清楚的人……”
听着这些，楚庭忍不住笑出了声。
唐加乐咽下没说完的话，疑惑地看着他。
楚庭反握住唐加乐的手轻轻往后一带，将人拉回床上，翻身将人压住，眼角扬起，盯着猎物一般看着唐加乐：“乐乐，以后偷听人家说话，可要听全了。白风是说吃了你能救我，但是，不是你想的那种吃。”
唐加乐眼中的疑惑更甚。
“你连命都舍得给我，应该是不会舍不得让我吃一口的，对吧？”楚庭笑着低下头，在唐加乐那双血色单薄的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作者有话说：
乐乐：庭哥，你吃了我吧，只要你能出去，我愿意牺牲自己！
庭庭：真的？那我要吃了？
（楚某开始动手动脚酱酱酿酿）
乐乐：啊？怎……怎么是这样吃的？（脸蛋红扑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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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e，这章的标题，是不是还……挺有点意思的，是吧是吧
下一更周二见（应该能见，节前聚会多，有变动的话会在评论区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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