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种瓜得他>第五十五章 槐花

  楚庭猝然倒下, 近月山剧烈震了一下,唐加乐自己站立不稳,却还记得护住楚庭。

  唐加乐决心这一次由他来做人肉垫子, 将人事不省的楚庭紧紧箍在怀里, 但在他的衣角堪堪擦过地面时, 从他胸前的血色玉珠里陡然绽出一蓬红光,将他严丝合缝地笼罩住。

  有一阵温暖轻柔的风拂过,像是母亲的手托着襁褓中的婴儿一般, 红光带着一股温和而平稳的力道将唐加乐牢牢托住,缓缓放到地面上。

  于是, 他和被他护在怀里的楚庭都是毫发无伤。

  显然,这是楚庭刚刚让人封进去的护身咒法起了作用。

  可是,这突如其来的震荡又是怎么一回事?

  是地震吗?是近月山在这个时候曾经发生过地震?还是幻境外面的望阳村地震了?

  唐加乐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挣扎着起身查看时, 大地的震荡已经停止。

  幸而突如其来的震荡并没有把毁坏山路,通往院落的小径依然平坦。只是顺着小径往前看, 不远处那座院子里的灯火, 明明灭灭,犹自闪烁, 犹如线路不良的老电灯。

  似乎有那么一瞬,那座院子的模样像被水浸泡过的画一般, 变得模糊迷离。

  空中还飘着雨,裹着近月山的那层挡雨的罩子消失后,唐加乐和楚庭都淋着雨。春雨是虽然轻飘细幼,但在雨里走了这么长时间, 两个人的衣服都湿了, 楚庭本就偏低的体温在料峭春寒里沾了雨水的湿气, 更是低得令人心惊。

  星月依然寥落,山林仍旧漆黑。

  唐加乐看不清楚庭的模样,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地震,是近月山地震,还是望阳村地震,也不知道楚庭怎么了,更不知道幻境里是否还会再起动荡,但是他知道,至少他们不能停在这片漆黑阴冷的山林里。

  他在黑暗中摸索到楚庭的手臂,果断把人背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灯火明亮处走去。

  所幸他们距离楚庭的院子已经不远,唐加乐一口气把楚庭背回房里,安置在床上。

  借着房间里的光亮,他才看清楚庭的情况。

  楚庭的情况看上去不比当初被徐尘所伤时好多少,都是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色,低凉得令人心惊的体温。但这一回,他身上并没有外伤,衣衫整齐洁净,只有一点刚刚在百花楼给玉珠喂血时渗出的殷红,沾在雪白的衣袖上,已经在回来带路上沾了细雨,微微化开。

  那时唐加乐没有想到,这被细雨化开的一点红,此时竟会是楚庭身上唯一的亮色。

  虽然唐加乐不清楚楚庭为何猝然倒下,但楚庭的情况急转直下,也并非尽是意料之外。

  他们已经困在幻境里将近十天了、楚庭总说近月山山好水好适宜养伤,可唐加乐却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气色一日差过一日。他也问过楚庭,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能离开幻境,而楚庭总是笑他过分心急,反过来问他近月山不好,怎么那么急着要走?

  就是这样,楚庭连哄带骗,外加一点胁迫,把唐加乐留在幻境里,一待就是十天多。

  在日复一日细水长流般的安宁中,在与楚庭耳鬓厮磨的柔情蜜意中,唐加乐甚至一度忘了,这是借灵阵布下的幻境,借灵阵幻出千年前的近月山,终究不是用来让他们享乐的。

  一直到楚庭倒在怀里,他才惊觉,幻境如梦,本就是一场空。

  他们这些日子自欺欺人的快活犹如饮鸩止渴,近月山虚假的平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阴谋?他能不能承受得起?楚庭又能不能承受得起?

  “乐乐……”楚庭孱弱的声音从床上重重堆叠的棉被间传来,“好冷,过来让我抱抱……”

  唐加乐凑过去,只见楚庭畏寒地往棉被里又缩了缩,只露了半张惨白的脸在外面。他拧着眉头,眼睛依然阖着,显然是并未清醒过来,只是意识不清的喃喃低语。

  他往被子里探手一摸,一颗心又沉了沉。

  尽管已经给楚庭换了一身干燥的衣服,可他自己的体温低得吓人,盖了两床棉被,也暖不起来。唐加乐握着楚庭的手,用力摩挲几下,低头在他冰凉的嘴唇上蹭了一下:“你等一等,我去给你烧点热水,很快就回来。”

  黑灯瞎火,人生地不熟,唐加乐无处求助,只能想到去厨房煮一杯姜茶给楚庭驱寒。

  可他冲进厨房,却发现厨房变了模样。

  明明今天中午他还跟楚庭在这里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饭,可此时,架子上的果蔬肉蛋却全部被风干了一般,变得干瘪枯槁。他用手一摸,那些中午还新鲜水灵的食物,像是被风化的沙石,顷刻坍塌,化作飞灰。

  这个厨房里,别说生姜,连缸里的水都只剩了浅浅的一层,勉强够烧上小半锅。

  好在他们去林子里捡回来的干柴火还堆在墙角。

  为什么食物会化作飞灰,而柴火和水还在呢?

  柴火是他和楚庭去林子里捡来的,缸里的水是从院子里的井打上来的,而架子上的食物,却是不知来处,凭空冒出来的。

  唐加乐脑子里闪过一点什么念头,却没来得及深想,抱了几棵柴火蹲在灶膛边,手忙脚乱地学着楚庭之前的样子生火。

  可毕竟没有真正实践过,唐加乐拎着柴火往灶膛里怼,拆开火折子对着枯枝比划了半天,明明火折子已经吐出火苗,可那火苗怎么也不肯移到枯枝上面去,折腾了半天也不见灶膛里生出火苗,反倒是黑烟一个进劲儿地往外蹿,呛得他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火还没点起来呢,唐加乐的脸上已经敷了一层灰。

  都说君子远庖厨。他想不通,楚庭为什么可以在厨房里生着火做着饭,明明十指染尽人间烟火,却依旧白衣脱尘活似清雅离世的谪仙人。

  而他,倒是还没有机会沾染什么人间烟火,只沾染了满头满脸灰扑扑的烟灰。

  唐加乐几乎想要拿根木头钻木取火,又气又急时,手背上忽然一凉,像是久旱逢甘,将他的所有焦躁急切压了下来。

  他低头看去,只见一只瘦长苍白的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

  这是只有耐心的手,它像教小孩儿写字一样,手把手地带着唐加乐手里那枚火折子吐出的火舌引到一团干草上,再用另一只手捏了着丝丝缕缕的干草抖散开,先丢一层干草茸进灶膛里,最后把点燃的干草丢进去。

  干草蓬松疏松,遇火即燃,火苗很快蹿了起来。

  于是那只瘦长的手松开唐加乐,取过他手里的火折子替他收了,又挑了根稍长些的枯枝塞到他手里,重新握住他的手,教他把灶膛里的柴火翻动支起,让火苗渐次舔舐过柴火,越烧越旺。

  待到橙黄色的火光映照着厨房的半面斑驳的砖墙,暖意从灶膛里层层漫出,那只牵引着唐加乐的手才终于松开了。

  唐加乐听见身后的人低低闷咳了一阵,回过头去,就看见楚庭苍白的眉眼含着笑意。

  楚庭捏着一角衣袖,擦掉唐加乐脸上蹭上的一块灰,无奈道:“你也是该学学怎么过日子了,不能指望着这一辈子都有人顾着。”

  不长的一句话说完,他又偏过头去低低咳了一阵子。

  唐加乐猜,楚庭应该是刚刚醒来,听见厨房里的动静就匆匆赶了过来的。

  果然,蹲在唐加乐身边,仔仔细细地把他脸上的污渍擦干净后,楚庭松开唐加乐,扶着他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眼前还是猛地一阵发黑,险些又一头栽倒下去。

  唐加乐手忙脚乱地把人托住,半扶半抱地送到桌边的椅子上坐下。

  厨房里空荡荡的,连杯水都没有。

  唐加乐皱起眉头,看一眼刚刚点燃的灶台和灶台上烧着的半锅水,眉头更紧了:“你不在房里躺着,跑出来干嘛?”

  真是个好问题。

  楚庭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还是一片狼藉的炉灶,抵着胸口又是一阵闷咳,边咳边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准备怎么烧掉我的厨房。”

  此时的唐加乐担心着楚庭,心急火燎的,根本不经逗,瞪着眼前脸色煞白,坐都坐不稳,却混不在意开着玩笑的人,气得脸色更是阴沉。

  楚庭也不是看不懂眼色的人,推了推唐加乐的后背,温言哄他:“好了,不气了,好冷,去帮我倒点热水,好不好?”

  “不好!”唐加乐横了他一眼,没好气,“不是很能耐吗?能从房间走到这里,就不能从这里自己走去灶台倒水?”

  “嗯,走不到,刚刚和现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楚庭一本正经:“刚刚我是来找你的,就算你远在天边,就算我只剩一口气了,也是要走到你身边才敢咽下最后一口气。可是现在我坐在这里,就能看得到你,能抱得到你,所以再多走一步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明明是没羞没臊的情话,可唐加乐的关注点却不在楚庭直白□□的剖白上。看着楚庭脸色惨淡的模样,听他说着什么只剩一口气的浑话,唐加乐只觉得不吉利,心里慌得厉害,拖着楚庭的手在木桌子上敲了三下,嗔怪道:“喝水就喝水,胡说八道什么。”

  楚庭闷咳着笑了笑,指指灶台:“那就帮我倒点水吧。”

  不知道是因为炉火太旺,还是因为锅里的水太浅,几句话的功夫,锅里的水就已经烧开了。

  唐加乐把锅里的水倒出来,竟然只有半碗。

  楚庭接过碗,只浅浅抿了两口,就把碗推回去给唐加乐:“你也喝点暖一暖。”

  不就是一碗热水吗?有什么好推拒谦让的,灶上火正旺,再烧不就行了吗?

  唐加乐覆上楚庭依旧冰冷的手背,试图制止他把碗推过来的动作:“你先喝,我一会儿去井里打水再来烧。”

  “那还得好一会儿,我喝不下了,别浪费。”

  唐加乐不知道小半碗热水有什么好浪费的,但他不想在这样的小事上继续跟楚庭纠缠,便顺着他的意思,把他剩下的小半碗热水喝了,将碗底亮给楚庭看。

  楚庭满意地点头:“你也看到了,这两天厨房里可能没什么可吃的,得委屈你挨几天饿。再坚持一下,等出了幻境,你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

  唐加乐却眼睛亮亮地盯着楚庭:“等我们出去了,你重新教我包馄饨吧。”

  楚庭有些困惑:“你之前不是不喜欢吗?”

  “没有不喜欢。”

  “那时你分明……”

  “没有。”唐加乐打断楚庭的话,微微垂下眼睛,轻声说,“很喜欢,只喜欢。”

  楚庭愣了一下。

  毫无缘故的沉默中,楚庭看见唐加乐的耳廓上烧起一片诡异的红。如果不是这一抹红,他可能真的会以为,眼前的这个人确实只是在说馄饨。

  楚庭说最近厨房里没什么可吃的,他们得挨几天饿的时候,唐加乐其实是不担心的。

  他们刚刚进到幻境里来,楚庭昏迷不醒的那几日,厨房里也是没有食物的。但是近月山丰饶富足,他那时能靠着院子外的野果子支撑两三日,此时摸清了近,近月山的地形,去河里捕鱼,去山下买粮,怎么也不至于饿死。

  抱着这种想法,一夜酣然无梦,一直到第二天一早走出房门时,唐加乐才明白,自己太过乐观了。

  谁曾想,只经过了一夜,山林枯尽,明明前一晚还是欣欣向荣的开春市集,天亮时整座近月山却是一片衰颓荒芜。

  楚庭此时也醒了过来,看着唐加乐僵硬地站在房门口,闷闷咳了一阵,声音低弱地问他:“乐乐,怎么站在那里发呆?”

  听见楚庭的声音,唐加乐心虚地关上门,折身回来:“没什么。就是昨天好像地震了,可是这里竟然一点事也没有,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边说着,他边偷瞟了一眼床边的窗子。

  幸好昨天担心夜风寒凉,特意把窗子关紧了,楚庭暂时看不见外面的景象。

  唐加乐暗暗松了口气,尽管借灵阵已经彻底撕下虚假的伪装,可他心知现在的楚庭太过虚弱,不到万不得已,实在舍不得他再耗费一丝一毫的心神。

  唐加乐坐到床边,摸了摸楚庭的额头。

  这人又是淋雨又是吹风,昨天冷得脸色都发青了,却没有发烧,可体温一直古怪地偏低,反倒比发烧更让人心慌。

  唐加乐不放心:“现在觉得怎么样?怎么会突然昏倒?”

  楚庭脸色依旧惨淡,强撑出来的笑意也是孱弱的:“伤还没好透,昨天下山逛了太久,还是有些勉强,没事的,休息两天就好了。”

  什么伤养了十几天了,不见好,反而更糟?

  唐加乐半信半疑,却没有拆穿他,也没有追根究底地追问,只握了握他冰冷的手:“那你再睡会儿,我去外面找些吃的。”

  楚庭从被子里探出手来,用食指轻轻勾了一下唐加乐的食指,两根手指再分开时,中间牵出一条细细的红线。红线越扯越长,楚庭朝它吹了口气,它便骤然亮了一下,而后消失无踪了。

  唐加乐弯了弯自己的食指,只见楚庭刚刚碰过他的那根食指也跟着弯了弯。

  楚庭说:“路上小心,要是遇见解决不了的事,用它叫我。”

  “知道了,你快睡。”

  唐加乐说着便要走,可刚刚站起身,又被楚庭拉住手腕:“等等。”

  “怎么了?”

  楚庭勾了下手指,他们之间相连的那条红线若隐若现。唐加乐被那条线拉着凑到楚庭旁边,楚庭箍住他的头,凑过去在他温暖柔软的嘴唇上蜻蜓点水地啄了一口,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他:“去吧,找不到东西也没关系,早去早回就好。”

  唐加乐踌躇满志地出门,可近月山确实是在一夜之间枯萎了。

  他去找那片刚刚进入幻境时摘过野果的树林,明明幻境里是草长莺飞的三月阳春,可那些高直的树和低矮的灌木都不约而同的委顿着,光秃秃的枝干上连一片绿叶都没有,更枉论果实。

  于是他调转了方向,打算去溪涧上游捕鱼。

  可沿着溪涧逆流而上,他发现连映月泉都已经干涸,溪涧更是早已断流,露出皲裂的河床,除了灰白色的沙石外,空无一物。

  唐加乐还是不死心,顺着昨天下山的路,去了一趟山脚下。

  山下依旧是屋舍俨然,可四下一个人一只妖都没有,连他们昨天去过的那家堂皇的百花楼,也褪下金灿灿的光彩,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

  昨夜的车水马龙,灯火阑珊,仿佛只是一场虚无的梦。

  又或者说,他与楚庭在幻境里的这十几天平静安乐,本就是一场虚无的梦。

  唐加乐在第六家店铺里埋头翻找东西的时候,手指被牵引着动了动。

  是楚庭在喊他回去。

  他忽然想起临出发前,楚庭就说过,没找到东西也不要紧。

  也许,楚庭那时候就知道,他出来这一趟是不会有收获的。这处幻境本就与楚庭关联紧密,楚庭只怕是比他还要早知道,近月山上已经一片萧索。

  回程时唐加乐还是特意绕了段路,走了与下山时不同的道。可殊途同归,结果也是与下山时一样,他终究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转机出现在回到山顶的时候。

  转过一个弯,远远的,唐加乐就看见楚庭的院子里冒出一簇生机勃勃的绿意。

  在他看遍了漫山的灰暗萧瑟之后,这一抹新绿分外珍贵。

  他快步赶过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水井旁竟然长出了一棵槐树。

  这棵槐树算不上高大,树干是一人便能环抱过来的粗细,树冠也只有小小的一顶,但枝条得自在地舒展着,上面均匀而稠密地长满了嫩绿的叶子,枝叶间,零星地挂着几串洁白如雪的槐花。

  唐加乐心下欢喜,快步走进房间。

  楚庭靠坐在床头,仿佛早就知道他这时候要进来,含着笑望着门口等他。

  他奔波了半日归来,本该有些风尘仆仆的意思,可此时身上沾了槐花的香气,又两眼放光一脸喜色,倒是没有一点疲倦的意味。

  “楚庭,我们院子里长了一棵槐树,开了好多槐花。”

  楚庭见他高兴,也跟着笑:“是吗?真好,我很喜欢槐花的味道。”

  听他这样说,唐加乐更高兴了:“那我给你蒸槐花饭吃?”

  楚庭怀疑:“你还会蒸槐花饭?”

  昨晚差点把厨房给烧了的人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也不能算会,只是看唐嘉阳蒸过。”

  楚庭挑眉:“唐家少爷亲自给你做饭?”

  找到唐加乐后,楚庭就让人查过唐加乐二十多年来经历的事。从被唐家收做养子,到唐家破产,这些起落,楚庭都是清楚的。

  他想了一想,心里一疼,多问了一句:“是在唐家破产后的那段时间吗?”

  对于那些在唐家的往事,唐加乐一直不愿意多谈,可他也不愿意对楚庭有所欺瞒。既然楚庭问了,他便诚实地点了头:“是。”

  那时,他才多大?才十岁出头吧?

  楚庭记得他们收集回来的资料里说,那时,唐竞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得罪了金融圈的大佬,唐家各个板块不约而同地出现经营性现金流紧缺,唐家本就岌岌可危的资金链彻底断裂。在各方债主围追堵截时,唐竞将此事迁怒于独子唐嘉阳,在家中与妻儿起了争端,被自己的妻子一刀捅死。

  唐竞死后,他的妻子被捕入狱,唐家宣布破产,唐嘉阳与唐加乐四处流离,直至遇见蒋敏,将唐嘉阳签入麾下。

  现在想来,当年唐竞得罪的金融圈大佬,应该就是住在望阳村里的这位吕先生,而惹怒他的那件事,指的大概就是唐嘉阳为了救出差点被投进火炉里炼药的唐加乐,带着警察围上望阳村,搅黄姓吕的炼药计划的这件事。

  没想到,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害过乐乐的这个人竟然就不费吹灰之力地被他遇到了。

  楚庭眸光沉沉:“那段时间,是不是很辛苦?”

  唐加乐却笑着摇头:“其实也还好,穷是穷了一点,但是心里比唐竞他们在的时候,要轻松快活得多。”

  楚庭朝他伸出手:“对不起,你一个人在外面吃苦了。”

  唐加乐握住他的手,双手拢住替他暖着:“都过去了。以后有你罩着,没人敢欺负我了。”

  “如果还有下次,我一定会早点找到你的。”

  “下次?”

  楚庭的神色僵了一下,顿了几秒,才解释道:“人类的寿命太短,下一世你重新投胎,我总是得再找一遍的。”

  唐加乐对于人类的寿命太短,他能陪伴楚庭的时间有限这件事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可楚庭却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下去,从唐加乐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轻轻推了一把他的手臂:“我饿了,你不是要给我蒸槐花饭吗?”

  唐加乐看了一眼门外的天光。

  这里没有钟表,没有手机,今天又是个阴天,他确实忘了时间了。他和楚庭从昨晚回来到现在,只一起分着喝了小半碗热水,确实是该饿了。

  他扶着楚庭躺下,给他裹紧了被子:“你躺着别动,我不会烧了你的厨房的。”

  楚庭低笑:“知道了。你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我再睡会。一会儿你自己先吃,别等我。”

  因为楚庭说要再睡会儿,唐加乐怕自己在院子里摘槐花会吵到他,把临近院子的那方窗子也掩了一半,才轻手轻脚地关门离开。

  院子里的槐树不高,唐加乐站在树下就够到槐花。

  这大概是整座近月山唯一的食物了,他的动作十分轻柔小心,轻轻扶着枝干稍稍压下,伸手一够,手指便掐住了一串雪白的花苞,稍稍用力一折,便将一串花苞尽数摘了下来。

  接着,又开始在枝叶间梭巡下一个目标……

  而此时,房里本该安然入睡的人却霍然睁开了眼睛。

  唐加乐把房门关严实了,但为了通风,留了半扇窗。于是楚庭偏过头去,微微凝神,便能看到唐加乐在院子里摘槐花的身影。

  唐加乐的动作很轻柔很小心,仿佛担心弄疼了那棵槐树一般。

  楚庭看着他的模样,觉得他实在是可爱极了,忍不住弯起了唇。

  一串,两串,三串……

  唐加乐折下第四串槐花时,楚庭的身子猛然抽搐了一下,脸色霎时惨白。

  自从进到这个幻境里,他就一直觉得冷,可此时,比前几天更甚的寒意从四肢百骸涌上来,层层叠叠地冲向心口,几乎要封冻住他的心脏一般。

  楚庭心口发沉,胸口的起伏渐渐弱下去,他张开微微青紫的唇,费力地呼吸。

  与此同时,院子里槐树上的槐花忽然毫无缘故地渐次枯萎。

  唐加乐慌了神,不得不加快摘花的速度。

  第八串,第九串,第十串……

  楚庭的视线渐渐模糊,他已经数不清唐加乐究竟摘下多少串槐花。他稍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指尖惨白发青,没有一点血色,他的元气已近枯竭。

  他咬破手指,却再挤不出一滴血再去滋养幻境中的草木。他的手颓然落下,无能为力地看着院子里那个纤瘦颀长的身影。

  浓重的黑雾层层漫上来,他的眼渐渐失去了神采。

  院子里,那棵瘦小的槐树已经彻底枯死。

  唐加乐摘花的速度赶不上它枯萎的速度,折下最后一串半枯的槐花后,槐树落下最后一片绿叶,枝干与近月山上的其他草木一样,死气沉沉地耷拉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

  明明几分钟前还生机勃勃的槐树,怎么会在他摘下几串槐花后突然枯萎?

  唐加乐心念一动,忽然转头,透过窗子,往屋子里看。

  于是,他眼睁睁地看见楚庭单薄的身子无力地抽搐了几下,青紫的唇染上一抹淡粉色的血沫,琥珀色的眼睛里眸光渐渐暗了下去……

  “楚庭!”

  楚庭已经失焦的眸光颤了颤。

  他好像听见乐乐在喊他,可是他看不清他的模样,也没有力气回应他了。

  好可惜,走到这里,好像就是终点了,他可能已经开不出更多的槐花给乐乐了。

  不知道,乐乐摘的槐花够不够做一餐槐花饭……

  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再醒过来一次,还有没有机会吃上一口槐花饭……

  ……

  楚庭又累又冷,放任自己沉入深海般的幽暗冰凉里。

  他终究是等到和乐乐重回近月山,没有什么遗憾了。

  现在离开其实挺好的,恰好这一回他们才刚刚相识,恰好乐乐还没回忆起以前的事,恰好唐嘉阳就要醒了,乐乐应该不会像千年前的自己一样,难过那么久。

  他的乐乐今年才二十来岁,即使作为人类,也是一个朝气蓬勃充满希望的年纪,他生在一个很好的时代,他的未来一定会很好的,至少会比殷乐平要好。

  等了千年,等来这样一个结局。

  楚庭觉得,这其实不算太糟。

  守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他太累了……

  可是黑暗中,仿佛有一团什么东西拖住他,不让楚庭往更深更黑处坠去……

  他好像听见小淼和葛丰的声音,竞相交叠着喊“庭哥庭哥”,在他们的声音里,楚庭眼前隐约浮现起芳华里的模样。芳华里虽然比不上近月山,可他也在那里住了上百年,一砖一瓦,一花一木,都有感情,临了不能回去看一眼,说起来,也是有点遗憾……

  那团东西好像也有白风的影子,他隐约能听见气急败坏地威胁,说他要是死了,他就要抓唐加乐给他陪葬。白风对他一直很好,可楚庭有时会在他身上看到一点当年秋乌疯魔后的影子,只希望他走后,白风不要折腾出什么事情来……

  而后,分散于世间的二十四亭的景致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转过,青阳亭的桃花,芙蓉亭的夏荷,水月亭的秋月,长白亭的雾凇……他原本离群索居性情乖张,二十四亭是桓山派的那群老家伙压在他身上的担子,他本不该不舍这些的,可到了这时竟然有些放不下……

  明明,他本应该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他四五岁起就独自住在近月山顶的小院子里,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与这个世界毫无瓜葛,为什么会凭空生出这么多放不下呢?

  那团拽住他的东西里忽然飘出一阵槐花香。

  槐花的清香钻进他的鼻子里,他像是婴儿凭着本能吸食母亲的乳汁般,不自觉贪婪地呼吸着那股熟悉的甜香,仿佛要衰竭停工的肺腑又被迫重新运转,胸口窒息般的冷痛竟生生地被这股香气压了下去。

  接着,有什么东西轻轻撬开他的唇齿,塞进来一团裹着槐花香的食物。

  是槐花饭。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他是尝过这个味道的。

  那时候,他好像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孩童。

  柔软,脆弱。

  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稍微用点力,稍微狠点心,就能把他捏死。

  他是在母亲被族人从白虎妖手中救回来后出生的。

  三四岁的时候,他生了一场险些要了性命的大病。村子里不少人都围到他家里来帮着想办法出主意,于是就有不少人亲眼看见,床上长着人类的躯干与面庞的孩子,抽搐间,身形渐渐透明,浑身退尽血色,呈现出诡异的雪白,明明灭灭地闪现出黑棕色的虎皮纹路。

  一望而知,他并非纯粹的人族血脉。

  一夜之间,原本那些为母亲死里逃生而欢喜的人们,因为这个怪异的孩子,对孩子的母亲避如蛇蝎,风言风语也在村庄里流传开来。

  很快,他的母亲开始被整个村子的人嫌恶排挤,包括她的丈夫孩子。

  时间过了太久,楚庭对母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他只记得,她是个柔软懦弱的女人,像凌霄花一样,要攀附在别的什么东西上,才能生活下去。

  所以,被丈夫赶出家后,她并没有走太远,带着病中的楚庭躲在村口的牛棚里。

  楚庭隐约记得,村口有棵大槐树。

  那时候恰好是春天,满树都是雪白香甜的槐花。他们被扫地出门,一无所有,母亲就掐下槐花甜丝丝的花芯给他吃,就去求一碗玉米面,拌着一粒一粒的花苞,给他做槐花饭。

  这样的日子没有过很久,母亲的丈夫竟然回心转意了,来村口的牛棚要接母亲回去——

  他只是要接走母亲一个人,并没有楚庭这个半人半妖的怪物。

  楚庭的血脉里有一半属于凶猛嗜血的白虎,那时他太小,神志脆弱,常常压不住天性里属于虎的那部分凶残,和强烈的领地意识。

  那天他是听说母亲要抛下他跟那个男人走掉,太过生气,才会扑上去咬住那个男人的脖颈。其实他那时还没换牙,一口乳牙又脆又钝,不过是在他的脖子上蹭破一点皮,根本算不得伤。

  男人很生气,若不是母亲挺身挡在楚庭身前,苦苦向那个男人哀求着,年幼的楚庭就被他剁成两段了。

  再之后,楚庭就被关进近月山顶的院子里去了。

  他的母亲隔半个月才会来看他一次,给他添一点食物,她最常给他带的食物,依旧是混了玉米面蒸的槐花饭团子。

  他见过槐花,又香又甜又好看。

  年幼的他以为,槐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而母亲日复一日的地把世上最好的东西给他。

  后来他长大了一点,山顶的小院子困不住他。他偷偷摸摸溜下山,躲在村口的大槐树后面等母亲路过,有一回空着肚子去,小楚庭几乎被一阵饭香勾了魂,寻着香味望去,恰好看见别人家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坐在院子里吃饭。

  桌子上有菜有汤,一家人其乐融融。

  他才知道,原来正常人家的孩子是不会孤零零地被关在院子里啃冻成一坨的槐花的。

  那一天之后,他下山去村子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再后来,有一年雨水特别多,夜里山洪决了堤,水势浩浩,裹着泥沙直泄而下,将那座他出生的村子夷为平地,也将他的母亲埋葬在洪流之中。

  暴雨停歇后,他去看过那个村子。

  曾经平静安宁的村庄不复存在,连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也被拦腰冲断,浑浊的水面上还零星地漂着雪白的槐花。

  他站在高处,看着那些白花沉入水底,或是被水流卷着漂向远处,直至再也看不见。

  这一回,他是彻彻底底孤身一人了。

  可他习惯了孑然一身,不喜不悲,无挂无碍后,却又突然遇见了一个令他放不下的人……

  那个少年,楚庭记得,他叫做乐乐……

  嘴里又被塞进了一团又香又软的槐花饭。

  隐隐约约,他听见有个声音一遍一遍地哀求:“楚庭,咽下去……求你,咽下去……”

  楚庭认得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属于他从野猪妖獠牙之下救回来的那个少年。

  可是为什么那个骄傲的少年要这样凄楚可怜地求他?

  他明明应该知道的,无论想要什么东西,无论想做什么事情,他都会顺着他的。毕竟,唯一一次没有顺着他,他就付出了极为惨烈的代价。

  楚庭拼尽力气咽下那口研磨得细碎的槐花饭。他周身无一处不痛,柔嫩的花苞轻轻滑过他的口腔与咽喉,都像是一枚细细的刀片划过去,要生生剜下血肉来。

  可是那团混着腥气的槐花饭被咽下去,旋即有一股细细的暖意自丹田处升起。

  于是楚庭想起,这是他留给乐乐最后的一餐饭。

  元气枯竭,他已渐渐无力支撑幻境中近月山的欣欣向荣,他用最后的力气化出这一树槐花,本是希望唐加乐能吸取其中的能量,在幻境坍塌后,平平安安地支撑到白风找到他。

  怎么一个没留意,这些槐花,反而又被喂到他嘴里了?

  简直是暴殄天物,浪费他的良苦用心!

  楚庭又急又气,借着几口槐花饭渡回体内的元气,攒下了一点力气,挣扎着张开眼。

  他一眼看见的,不是床幔,不是日月光辉,而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尽管眼里布满血丝疲态尽显,尽管眼眶红肿眼下阴翳深重,可那双眼睛已经是双很漂亮的眼睛。

  “你终于醒了。”那双眼睛的主人声音发颤,眼眶又泛起红,“你知不知道,你昏睡了整整四天,我还以为,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楚庭虚弱地笑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去摘你的花,我要再睡会的。”

  “哪有这么睡的?叫也叫不醒,呼吸心跳都没了。”

  楚庭信口扯谎安慰唐加乐:“好,以后不睡这么沉了,我会注意的。”

  这回被吓得狠了,唐加乐没打算被楚庭蒙混过去,紧紧盯着他:“那棵槐花树是怎么来的?之前厨房里的那些食材又是哪来的?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离开这里?或者说,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楚庭硬着头皮挣扎:“之前不是说,等我养好伤……”

  “你的伤是不是好不了了?”唐加乐冷静地打断他,“好好说,不许再骗我!”

  作者有话说:

  虐一把庭庭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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