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那张符纸烧到三分之一时, 火舌舔舐符纸的速度肉眼可见的慢了下来。
侧倒在地上的楚庭依然是清醒的，他颤抖着抬起手，一道白光自他指尖射出, 围住那张符纸, 橘红的火舌不再那样嚣张, 剩下的那三分之二张符纸总算是没有迅速被火焰吞噬殆尽。
小淼已经彻底变成一只橘黄色的大猫，正冲着唐加乐疯狂的喵喵叫。
这片花圃一直是小淼在打理的，他这样疯狂地冲他叫, 一定是有话要跟他说。唐加乐看向小淼，只见他往左边伸了伸爪子, 用力在地上刨了两下，接着两只前爪抱在一起，举起来, 像人用双手捧着什么东西似的。
这是什么意思？
让他去刨地？被困缚在网里的唐加乐将信将疑地往花圃左边挪了几步, 蹲身下去看地面，除了齐整的花木和黑黢黢的泥土, 什么也没有。
唐加乐疑惑不解, 对着小淼摇摇头。
小淼又刨了几下地，喵了一声, 挥着爪子碰了碰离他最近的几片叶子。
不是地，是, 叶子？
唐加乐将目光往上移了几寸。
花圃里的那一丛栀子花，用正花枝一点一点接力着把一支高压水枪递到唐加乐手边来。
而在唐加乐与小淼一左一右打着哑谜的同时，白衣人也没有放任楚庭阻挠火势，抬手又多加了一道符纸, 直接压到楚庭身上。
楚庭已是强弩之末, 一道符纸压下来, 直如天雷加身，他的身子猛然一僵，额头瞬时又浮起一层冷汗。他抬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白衣人一眼，暗自咬牙将仅剩的力气尽数灌注于指尖，自他指尖延伸出的白光虽更弱了几分，却绵绵不息，未肯断绝。
唐加乐悄悄握住高压水枪时，楚庭指尖的那道白光已经淡得快要看不见了，他意识已经渐渐模糊，几乎是靠着本能抬着手。他英挺好看的脸上沾满了血污，腹部的伤口也再次崩开，米白色的居家服上落满了灰土与鲜血，狼狈不堪。
不知不觉间，符纸已经被烧了二分之一。
随着楚庭手里那道白光渐弱，火势渐渐又大了起来。
楚庭挣扎着最后回头看了唐加乐一眼，眼里的光熄灭下去，抬着的手猝然落下去。
白光的牵制消失，火舌轰然腾起。
幸而这时，最靠近水池的那株栀子花终于借着风势打开了水龙头，唐加乐觉察到手里的水管一沉，立刻打开阀门，把喷头对准空中那张符纸。
水柱子喷然而出，浇灭了火苗，并将那烧得仅剩三分之一的符纸击落地上。
霎时，院子里金光霎时偃旗息鼓，落在他们身上的金光也一并熄灭。
没有束缚，墙边那只橘猫飞快蹿到楚庭身边，边喵喵叫着，边拿毛茸茸地身子去蹭楚庭。
楚庭已经力竭昏厥，侧倒在地的身子被它蹭得绵软无力地翻过去，仰倒在地上，脸色灰败，气息微弱。
唐加乐看得出楚庭的情况很糟，可他被白衣人用网困缚着，寸步难行，心急难耐，他红着眼睛对白衣人高声说：“我是人，你快放开我。”
白衣人打量着他：“你说你是人，我却没在你身上闻到生人的气味，你以为隐去自己的气息，说自己是人，我就真的会信你是人？”
“我就是人。”
对于唐加乐的话，白衣人将信将疑。
万物自有生息，花木有其芬芳，牛羊也有特别的腥膻之气，妖有妖的气息，人也有人的味道。
可眼前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年轻人虽然不受镇妖符影响，整个人却像是空气，无色无味，像是他身上的气息被抽走了一般。
这事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他的原身究竟是什么 ？非得藏得如此周密严实？
符纸上的火已经熄灭，唐加乐懒得跟他挣：“你不信就算了，他们之前干没干过坏事我不知道，但那天见面会确实是在帮我救人。”
白衣人古怪地看着唐加乐：“你觉得我会信一个藏头露尾，不知是人是妖的家伙的话？”
说着，他优哉游哉地瞟了一眼院子里的一地狼藉。
那日在见面会上兴风作浪的两只千年以上道行的妖已经都这里，猫妖已经被打回原形，白虎妖更惨，眼看着真气差不多耗尽了，估计是撑不过今晚。
师父总说，上天有好生之德。
他虽替天行道，却并非心狠手辣之人，确实不必在这里盯着那只白虎妖咽气。
不过，那个被困在网里声称自己是人的家伙，反而有些棘手。
这家伙身上没有妖气，也没有人气，却又触手温热，是实实在在的活物，也不能当做孤魂野鬼处理，怎么处置他，恐怕得再琢磨琢磨。
他看了唐加乐一眼：“既然你非说你是人，就不该跟这一院子妖怪待在一起，走吧，我带你脱离这个妖怪窟。”
说罢，他右手往虚空里一抓，他放出的那张网和网里的唐加乐一同消失不见后，他将长剑也收起，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裳，便朝外走去。
纵然小淼如今只是一只橘猫，却也知道不能让唐加乐轻易被这人带走了。他着急地在楚庭耳边喵喵喵叫了几声，眼看楚庭醒不过来，他只好自己扭头去追。
可是现在的小淼只是一只橘猫。
猫是不能上公交车上地铁的，也是不能独自打车的。
小淼上树翻墙，追到马路边，只见那个把芳华里闹了个底朝天的人拦了辆的士扬尘而去，他站在树上，甚至没能看清车牌号。
院子里。
小淼追出门去不久，小月和葛丰他们就从后院赶过来。
出事时，楚庭让小月赶去后院通知了葛丰，让他务必把唐嘉阳的魂魄与躯壳都看好了，无论有什么动静，都安安心心躲着别凑过来。
谁能想到，刚刚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又闹出这么大的事。
不仅楚庭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半条命几乎又搭了进去，小淼也被打回原形，连话都说不了，只能跟普通的猫咪一样喵喵喵地叫。
小淼回到院子里时，楚庭已经醒过来，正倚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等他。
看见小猫咪垂头丧气的样子，楚庭不用开口问就知道结果，他轻轻撸了把猫咪毛茸茸的脑袋，低低叹了口气：“你现在这样，在人类社会里有诸多不便，追不上也正常。”
小淼轻轻喵了一声，跳上沙发扶手，在楚庭身边安安静静地趴着，一对铜铃似的眼睛紧紧盯着楚庭，好像一个不小心，人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楚庭知道小淼在担心他，却无暇安抚他的情绪，问他：“乐乐是被那个人带走的吗？”
小淼轻轻喵了一声。
“你亲眼见到了吗？”楚庭伸手抵在猫咪的额头上，“我想看一下当时的场景。”
小淼又轻轻喵了一声，在脑中回放起刚才楚庭昏厥后的情景，一直到唐加乐凭空消失，不知被收到什么地方去。
亲眼见过小淼的回忆，楚庭脸色越加阴沉。
那个白衣人是桓山弟子不假，可他身上那股古怪的邪煞之气也越发浓重。在小淼的回忆中，楚庭分明看见那人眉宇间的邪煞越来越重，到唐加乐用高压水枪冲毁他的符纸时，眉间原本黑灰色的邪煞，有一瞬间浓重成墨色。
虽然他是人，唐加乐也是人，可是没人能保证，被这样的人带走，唐加乐能安然无恙。
楚庭如今灵力微弱真气微薄，无法催动寻人的阵法，小淼原本有许多好朋友是鸟儿雀儿，可以召来帮忙打探消息，可如今他这个模样，恐怕也是叫不来鸟雀了。
楚庭的目光在葛丰和小月间梭巡片刻，招呼小月走近些，问她：“你能召唤鸟雀吗？”
一株月季花，跟鸟雀能有什么交集？
小月缩着脖子摇了摇头。
“那蜜蜂、蝴蝶呢？”
小月说：“我能开花来召唤它们过来。”
楚庭点头，摸出一缕暗紫色的丝线递给小月：“这是今天强闯芳华里的人剑上的一缕剑穗，你召唤一些蜂蝶，请它们替我找到这缕剑穗的主人。”
他顿了顿，蜷起手抵在唇边闷闷咳嗽了两声，特意强调：“要快，性命攸关的事，越快越好。” ȻH
紧急关头，小月再一次被委以重任。
她已经不像见面会帮楚庭给唐嘉阳收魂那样慌乱，从楚庭手里接过那缕丝线，应了声“好”，便转头出去召唤她的蜂蝶朋友们。
屋子里的人都看得出来楚庭伤得不轻，如今还能醒来交代诸事，大概是心里牵挂唐加乐太甚。
等他交代完找唐加乐的事，葛丰插话进来：“庭哥，我送您回房间……”
话未说完，只见楚庭忽然支起身子，伸手要从茶几上的纸巾盒抽纸。葛丰正想帮他把纸巾盒递过来，却听见楚庭闷哼一声。来不及抽出纸巾，胸口翻腾上涌的腥气便再压制不住，他抬手掩在唇边，血色很快从指缝间溢了出来，苍白瘦长的手不多时便掬了一捧热血。
“这，这是怎么了？”葛丰看着楚庭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一颗心登时悬了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我给白风打电话，让他马上回来。”
“来不及等他回来了。”楚庭伸手拦住葛丰。
他丹田里的真气被镇妖符散去了□□成，妖丹已经撑不住了，他必须解开封印。
闻言，小淼不再懒散地趴在一旁，马上立起身，盯着楚庭看。
葛丰替小淼说出顾虑：“你难道想解开妖丹的封印？解开封印后，秋乌的妖丹就会跟之前一样吸食你的元气，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可如果不这样，秋乌的妖丹可能很快就会枯竭碎裂，我的灵力也会随之消失。”楚庭平静地看着葛丰和小淼，仿佛讨论的是陌生人的生死，“我和秋乌的妖丹同归于尽倒是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乐乐还在那个人手里，不把他带回来，我死了也不能瞑目。”
“可是……”
“我也不想这样，我只是告诉你们最坏的情况。”
随着时间的推移，楚庭的脸色越来越见灰败，连唇色都浮着一层泛着死气的灰白。他拿葛丰递过来的纸巾试图擦净指掌的血迹，可气血溃败，真气离散，此时的楚庭孱弱异常，手里只是握着几张纸巾，也抖得厉害。
葛丰把楚庭的纸巾接过来，一手托着他的手腕，一手拿用茶水湿润过的纸巾给他擦手。
楚庭低着头看自己满是血污的手。
他其实是很爱干净，可是近来总是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好在葛丰擦拭得很仔细，连指缝里的血色和污泥都尽量掏干净，楚庭一根根细长的手指终于褪去脏污，恢复成之前雪白的模样。
不知道楚庭想到了什么，睫毛微微颤了颤，犹豫了一下，对葛丰说：“你们知道的，我之前就被那枚妖丹伤了根基，无论这次有没有解开封印，大概都是撑不了太长时间了。老葛，到时候，也麻烦你帮我收拾得干净点，别让我走得太狼狈。”
“庭哥，别说这种话，等白风回来，总是能有办法救你的。”
楚庭笑笑：“是，不一定要走到这一步的。我也就是把话说在前面，万一我就扛过去了呢？活了这么长时间了，也不是没遇到过命悬一线的事，对吧？”
这话说得葛丰接不下去，边红着眼睛给楚庭擦手，边连连点头。
楚庭接着说：“可是万一我撑不过去，芳华里的这些事就交给你们善后了。葛丰，唐嘉阳那边你得抓紧点，趁着我还能帮得上你。”
葛丰闷闷地应了一声，并不肯抬头看他。
楚庭又说：“我知道你喜欢生活在山里，来芳华里都是因为我的关系。以后，你想回山里就回去。要是到时候小淼还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把他也带走，剩他一只猫待在这里，成了流浪猫，会被欺负。”
小淼不乐意听他说这些，拿爪子轻轻挠了一下他的肩膀。
葛丰也不乐意听，眼皮也没抬：“这些话都说早了，天无绝人之路，总是会有办法的。”
楚庭笑笑：“我都说了，只是万一。”
楚庭心想，你自己都知道那句话叫做“天无绝人之路”，天道悲悯，不忍赶尽杀绝的，只是人！
而他是什么？
他生来半人半妖，非人非妖，恰逢人族与妖族混战的乱世，才得以在两族交界的近月山夹缝生存。
他本就是有违天道的异类。
天，怎么会肯再放他一马？
等着葛丰帮着收拾完了，楚庭把葛丰和小淼都支了出去。
客厅里只剩楚庭自己。
他仰靠在沙发上，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光也快要散了。
其实他只剩解开妖丹封印这一个选择了。
刚刚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绕了过去，终究是没跟老葛他们说实话。
反正，他不会马上就死掉，这事说得这么早，平白让老葛和小淼难过那么长时间，能有什么好处？
楚庭缓缓抬起手掌，轻轻抵在自己小腹处，脸上掠过一丝痛色。
不多时，一颗成□□头大小的薄灰色半透明的圆球便被楚庭托在手中。
球体暗沉沉的，没有光泽，像是无星无月的夜。
这就是当年，楚庭在妖王秋乌化作飞灰前，从他丹田里剖出来的妖丹。
千年来，楚庭将它封在自己丹田中，用自己的血肉精元养着它，也借着它充沛的妖力，做了几乎所有自己想做的事。
一直到二十多年前，他元气枯竭，又受妖力反噬，险些丧命，才请出桓山祖师清徽道长留下的符咒将这颗妖丹封印住。
这二十多年来，他孱弱多病，却勉勉强强还能有口气在，全是仰仗这道符咒。
而现在，形势所迫，他不得不亲手破开符咒，唤醒妖丹。
楚庭将手指抵在光滑的圆球上。
犹豫着顿住了。
他其实很想活下去。
他刚刚才找到乐乐，他本以为这一世终于可以看到他鹤发鸡皮的样子。
原来，再活一世，仍是痴妄。
这一回，换他要先走了。
楚庭轻轻叹了口气，手指一紧。
下一秒，不知从哪里扯出来一张两指宽的符纸。那符纸露在空气里，只停留了几秒，便飞快化作飞灰。
之后，那薄灰色的球体慢慢萦绕上一层莹润的光，半透明的圆球内不时有耀眼的银光闪过，圆球像是活过了一般。
妖王秋乌的妖丹，醒了。
足以灭世的无边妖力，醒了。
楚庭合上眼，托着妖丹抵在自己小腹上，轻轻按进去，只觉丹田中一凉，秋乌的妖丹被重新安置回丹田之中。
瞬时，楚庭觉得自己四肢百骸的热气都被吸了过去，浑身只剩如坠冰窟的冷。
太冷了。
也太累了。
楚庭挣扎着不肯睡去，可终究抵挡不住妖丹复苏之初巨大的消耗，他单薄的身子颓然倒下，眼里的光也渐渐熄灭下去，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作者有话说：
为了后面的情节，有一点修改，老葛和小淼不知道庭庭解开封印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