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自己被包围了。”徐翠翠对张月说道。
张月勉强撑起一个笑容。
徐翠翠定定看着她。张月问:“怎么了?”
徐翠翠看了她许久, 回答道:“这个时候,你不该笑的。你越笑得难看, 就代表你心里越慌。”
自助售货机前没有人, 徐翠翠几乎在用气音说:“你有心事啊。”很肯定的语气,很确定的眼神。
张月脸上的笑容终于撑不住了,嘴角耷拉下来, 眉毛蹙起一个可伶的尖尖, 一副想哭不敢哭的样子。
她对徐翠翠道:“怎么办……我感觉自己就是……”
她语不成句,但透露出来的意思已经显而易见。
她感到泪水又逼了出来, 在眼眶里徘徊,像迷路了, 找不到出口。这更让她惶恐,这又是一个异样的症状。
“怎么办?”
她无助望着徐翠翠,声音哀切。
徐翠翠的面孔在泪水中朦胧,看不真切, 她是什么表情,她是什么眼神,她的态度是什么?看不真切。张月连忙伸出手使劲揉搓双眼, 想搓掉那些让她双眼朦胧的泪水。
徐翠翠捉住她的手腕,将她双手拉下来, 然后拿袖口轻轻擦拭张月的眼睛, 一边轻声说:“这么用力揉眼睛,对眼睛不好的。”
张月的眼泪简直擦不干净,像源源不断的水流。
徐翠翠内心复杂,这些晶莹的泪水仿佛是滚烫的, 烫得她手腕发软。若秦风真是怪物, 她便明白了白丰年放纵的心思, 怎能不心软?
张月终于止住泪,感动于徐翠翠的态度,咬牙道:“刀呢?如果我肚子里……我就把它剖出来!”
徐翠翠再次拉住她的双手。
“应该不是。”她低声说。
“不是什么?”张月不懂。
徐翠翠直视着她的双眼,“应该不是在你肚子里。你有没有想过,你本来就是?”
寄生在人的肚子里,慢慢吞食宿主而长大,然后取而代之。这种想象太天马行空。伪装成人的怪物明显有记忆有情感有一切本人的自主行为。怪物能吞食血肉,难道还能吞食人的记忆情感?
不如说,张月一开始就是没有觉醒意识的怪物,听起来更贴切更现实。
“不要再想了,”徐翠翠加重语气,“无论你是谁,我们都是可以共同生存的。我想要的,一直是收集完规则,从这里逃出去。不会变的!”
是的。徐翠翠一直很清楚自己的目的。
当然,在听到如此惊悚的消息后,她脑中不由飘过一道讯息——杀掉隐藏在人群中的怪物,也许也是一道生门。
从这里逃出去……
张月无声呢喃这句话。
忽然,她看向楼梯口。直直地瞪着。
徐翠翠皱眉看过去,“是谁?”
厨师长讪讪地走出来,他听到她们所有对话,但没有害怕。自从听了第二遍长发女人的话,他一厢情愿自己是怪物。
那是不同的种类。
有着人类不同的待遇。
人在这座大楼里,不能走出去,只能坐以待毙,担心自己触犯规则被吃掉,又要担心被同类赶尽杀绝。
如果自己是怪物,是将人类困在这座大楼的强者。
一切担心将沿刃而解。
外面有白雾,白雾里有数以万计的小怪物,人不能逃出去,但怪物可以。
近些日子,厨师长越发感到身体年迈的不便,受了大大小小的惊,心脏总是压抑得疼,喘不过气。
寿命将近了,他感觉死亡的镰刀架在他脖子上。
他只能希望自己是另一个强壮的物种。
这是走投无路的自我安慰。
他成功将自己洗脑。
——没错。我不是任其宰割的人类。我有选择,我可以离开这座大楼!
就算听到张月是怪物的秘密,他也不害怕了,甚至对她露出微笑。
徐翠翠和张月却因为他的反应,有些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
厨师长扶着楼梯走下来。
他经过两个人,停在大楼门口。这扇沉重的玻璃门,早在上星期六就被铁链锁紧,还堵上许许多多的桌椅重物。
他招呼两人,“能不能帮我挪一下。”
徐翠翠不动声色,“你想干什么?”
厨师长笑了笑,他脸上的老年斑看得清清楚楚。他身体十分消瘦,两颊没有肉,笑起来有一种惊悚感。
“没什么。”他平淡地说:“我想出去。”
徐翠翠惊讶地瞪大眼睛。
张月的呼吸也错乱了。
“你想出去?!”两人同时重复地问道。
“是的。我想出去。”厨师长没有再看向她们,他的视线穿过桌椅之间的缝隙,看向玻璃门外的白雾。很专注,仿佛在看一个热烈欢迎他的家园。
徐翠翠嘴边的肌肉在抖动,像听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笑话,又重复一遍,“你真的要出去?”
厨师长点点头,已经有一些不耐了。
徐翠翠也笑了,讥笑。
她们挪开堵在门后的桌椅,又扯开门上的锁链。厨师长急切地打开门,门后是一堵白雾墙,它凝实,似一个坚守岗位的战士,不向前一步,也不退后一步。
徐翠翠早早做好准备,遮住口鼻。
张月踌躇看向白雾。
她决定不做任何遮掩。有一点奇怪的地方困扰她,如果她是怪物,为什么也会晕呢?
她看着厨师长慢慢步入白雾中,像融化一般,一进去就再也看不到了。
徐翠翠干脆踢上门,接着扶起因为晕眩跌倒在地上的张月。
张月缓一会儿,欣喜地说:“你看呀,我还是受白雾的影响,我根本不是怪物!我身上的异常,只是因为我生病了!”
徐翠翠扯了扯嘴角,眼里不见欣喜之意。
她曾经套过“杨玲”的话。“杨玲”心机太浅,没有看穿徐翠翠的意图,说自己那会儿还是人,怎么可能不晕。
在今天之前,她以为“杨玲”的意思是她那会儿还没有被怪物取而代之。
如今,有了新的解释。
因为张月现在还是人,她身为怪物的意识还没有醒过来。
张月看着徐翠翠的眼睛,内心渐渐沉下去,只是面上还保留欣喜之色。她的余光滑过玻璃门,想起厨师长步入雾中的身影,又想起徐翠翠说要从这里逃出去……
或许,她可以出去查看情况,说不定能给徐翠翠找到一条逃生之路。
如果她真是怪物的话。
……
白丰年打完卡。
前往三楼的楼梯上,他犹豫许久的话说出来:“不是他们猜的那样吧?如果从肚子里出来,你这具身体不就毁了?”
秦风笑:“确实不是。可能他们多琢磨一下也会懂,毕竟有姜饼那样一个例子在。”
“我看到有好几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沉默了一会儿,白丰年接着说。
“是。我也看到了。就是你想的那样。”
白丰年脚步一顿。
旋即若无其事道:“徐翠翠看我了。”
秦风弯了弯眼,他已经告诉白丰年关于徐翠翠的秘密,“她一直想活下去,自然对死而复生之谜很感兴趣。而你是她的拦路之虎。”
白丰年垂下眼,语气听不出情绪,“死而复生,是个人就会感兴趣。”
他看着自己的鞋尖走路,语气变得低沉:“但是……小雪不能再冒险。”
死而复生是一次奇迹。
还能拥有第二次奇迹?
厨师长出门的消息,没过多久便被广而告之。他们一窝蜂涌到大门,想透过浓稠的白雾看见一个穿行的人影,他们希望看到这么一个活的影子。
“他真出去了?”
“他还活着吗?”
“我们能不能也出去?”
“……”
他们用希翼的眼光瞧着徐翠翠和张月,食物每缩减一分,他们的心便紧缩一寸,快要弹尽粮绝,快要走到尽头。再找不到活路,他们就要饿死了。
张月苍白着脸摇头,她承受不住那么多希望的目光,她的声音也苍白空洞,“我不知道……不知道……”
其中,有两人一直趴着玻璃门,遥望着白雾。
他们的心在怦怦跳。
扑通。
出去。
扑通。
出去。
那是一条生路吗?
丸子头姑娘敏感地询问:“他为什么要出去?”她想到一个可怕的猜测,令她大惊失色。
张月一时沉默,她懂厨师长离开的理由,每一个被慢慢逼上绝望的人都能理解厨师长的想法。
丸子头姑娘喃喃道:“他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还是觉得外面有一条生路?”
**
白丰年没有关心一楼的动静,他此刻默默听着孟忍的话。
孟忍说徐翠翠昨晚真的来过。
孟忍说竹偶人外出探索不知归期。
他才逃过一劫,转眼又要面临抉择,痛苦得眉头紧皱。他不想杀人的。
白瑞雪奇怪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苦恼什么。
“为什么要杀掉她?”他问出声。声音很轻,却不容忽视。
没想到他才是拖后腿的人,孟忍本来兴致勃勃的心情消退不少,带着一点错愕的眼神转头望向白瑞雪。
孟忍也奇怪问他:“为什么不杀?她知道你复活的秘密了。昨天那三个人,你也没有犹豫啊?”
白瑞雪的语调很慢,“不一样。”
昨天那三人闯进来,又瞬间被秦风和白丰年制服,开头的戏剧性给白瑞雪留下一个念头——那三个人是敌人。
“徐翠翠,不是敌人。”徐翠翠留给他的印象在他脑海里徘徊了一圈后,他说道。
在这句话里隐藏着一个理所当然的道理,他不觉得复活是什么秘密,所以徐翠翠的形象仍然是轻飘飘的。
不重要,所以不用理会。
白丰年的眉头有些舒展,他对徐翠翠的印象很好,在今天早上,大家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她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暴露出白瑞雪的秘密。
反倒是……白丰年的目光落在秦风脸上……反倒是秦风先去招惹人家。而且徐翠翠被众人怀疑的时候,她也没有用白瑞雪的秘密反击并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徐翠翠暂时没有恶意。
白丰年的眉头舒展开来,对徐翠翠的印象又好了一分。
秦风微微瞪大眼。
事情的走向出现了变化,但追究源头,是白丰年昨天没有亲手杀人。如果他亲自解决那三个人,那么再解决一个徐翠翠,便不会有心理负担了,不会费尽心思为自己不想杀人找借口。
……
怎么办?
徐翠翠站在自动售货机前,看着里面的啤酒。
孟忍死了,郑富死了,还剩下白瑞雪。
可她很难利用上白瑞雪,以前还有机会,但在昨天三个男人失踪后,她便没有了把握。
杀一个人是杀,杀两个人是杀。
只要走出了最难的第一步,剩下的就没什么好怕。既然那三人有可能死于白丰年之手,再杀一个徐翠翠,真的没有心理包袱了。
徐翠翠不能再用白瑞雪去威胁利用白丰年,不讨好。
真要放弃?
然后用侥幸心理,去猜测未成年禁止饮酒不是一条正确的规则?
她深呼一口气,太不甘心了。而且她从来不会留着侥幸的心理。
还是用合作的方式,白瑞雪帮他试探一条规则,她替他保守秘密?
如果单单只有白瑞雪一人的话,大概可以。可是白丰年就像一只恶龙守着它的金币池,让白瑞雪去冒险的可能性非常低。
徐翠翠的担忧被张月看在眼里。
“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徐翠翠没有犹豫多久,压力太大,偶尔需要释放。她告诉了张月自己所忧愁的事。其实,她发自内心认为告诉张月也无用,白瑞雪是未成年,张月本就心善,不会去逼迫他。
果然,她听到张月说:“一定要用他,我可不可以?他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
徐翠翠有点想叹气,张月宁愿牺牲自己,也不肯逼迫别人。
“不行。需要未成年。”
张月“哦”了一声,随后望向门外的白雾。
这不是她惯常的反应,徐翠翠疑惑地瞥了瞥。
外界的雾,洁白,却不清透,把一切隐藏住了,看不真切。
张月多希望能在雾里找到一条生路。
**
两个男人在窃窃私语,打哑谜。
“你是不是?”
“你说什么?听不懂。”
“切,别装模作样了。早上我看到了,你脸色变得很快。”
“你不也是?”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们应该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是不是从来吃不饱,吃东西没有味道?”
“不是从来……好像是从上星期六开始的……不对…好像是一直就有的毛病…好像也不对,我什么事都喜欢玩外说,怎么大家不知道?”
“我也被你搞蒙了,我自己也不确定了。算了,不提了。你想不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做梦都想!”
“那我们现在就走?”
“我……有点怕。”
“嗐!怕啥?都是人外,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是喜欢人外娘吗?我看你鼠标垫就是虫娘的图案,以前以为你重口,现在看来是基因在作祟啊!”
“滚!”男人用手肘推搡了一下说话的人,然后语气缓和道:“我考虑一下。”
十秒后。
“你考虑好没有?”
“滚!这点时间能考虑啥?”
十分钟后。
“现在考虑好了吧?”
“你急个毛线!?”
“时间不等人啊!老哥我是为你找想,这么久没找女朋友,现在说不定能找一只——哎呦!”
男人恼羞成怒,再次用手肘击打说话的人。
这人揉揉胸口,有点生气了,“是男人就爽快点!还待在这里,就不怕别人扒了你的皮?而且,你没吃的了吧?”
男人咬牙道:“好,不走也是死路一条,我跟你走!不过不能走门,被人发现,还以为我们真是那啥怪物,真扒掉我们的皮!”
“好好好,走窗走窗,二楼咋样?”
张月在找机会离开这座大楼。
她知道,自己冲动的决定不会被徐翠翠同意。
午饭时,她以自己味同嚼蜡的理由,将小半碗米饭推给徐翠翠时,徐翠翠拒绝了。为了不引起她过多的关注,张月只好捧着碗自己吃。
可是嘴里没滋味,心里也没滋味,米面已经空袋了,如今只剩下冰柜里的那一袋肉货,可是她们不敢煮,怕有味道。
徐翠翠说:“等一下切点风干肉,空口吃不会留味。”
张月闻言对她笑了笑,刚吃完准备去洗碗,突然听到楼上有人尖叫:“啊!有人跳楼了!!!”
眼前掠过一道黑影,是徐翠翠牵着张月的手上楼。
二楼并不高,但往下望,也看不到地面。更看不到跳下去的两个人,连声音都听不到。
徐翠翠捂着口鼻,关上了窗户。
一行人面面相觑。
“二楼摔不死的,他们如果想死,就不会选择二楼。既然有门,为什么不走门呢?”
“走门,目标太大,他们可能不想让人看到。”
“为什么怕被人看到?”
众人陷入沉默,他们的心里都有一个猜测。
最后,还是那个丸子头姑娘咽着唾沫说:“他们可能身体也有些异样,不敢走门,怕被人抓到,然后……”
然后扒皮剖腹……
一个人忽然用力锤墙,眼睛通红,大声怒吼:“他们都是怪物!怕被我们发现身份就跑了!全跑了!!该死该死该死——就该扒了他们的皮!!!”
咕噜。
“杨玲”咽了咽口水,下意识摸了摸颈上的围巾。
这些同类怎么一个个贪生怕死?没有一点责任心!任务呢?任务呢?
张月脸色煞白地低下头。徐翠翠握着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手背,似在安慰。
徐翠翠很困,强打起精神。这个时候不能引人注意。
事到如今,就算没有私心,也不得不隐藏躲避白雾的方法。
这些人都被绝望的怒火烧迷了心智。
如果为了解决困境,便告诉他们夜间保持清醒的秘方。但因为这个秘方不能保性命安全,不能扑灭火焰,反而越烧越烈,他们会将王照杀人的事迹强行安在徐翠翠头上。
就为了发泄怒火!
而徐翠翠也不能说出“杨玲”和白瑞雪的秘密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因为,她真的不知道,剩余的幸存者中还有多少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