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那个声音的刹那, 林束倏忽瞪大双眼,心神不受控制跌入一片刺目光芒中。
无数记忆碎片在眼前飞速旋转,像是被打散的拼图,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连在一起,组成了一幅幅完整而连续的画面。
不仅是过往所有的记忆被唤醒,还有那些曾被他遗忘的。
褪去的色彩一点点重新染上,林束的记忆之墙瞬间由黑白变得鲜活起来。
他知道自己是神灵的造物, 从出生起就住在那座城堡。
城堡内外被无数怪物拱卫着,却始终只有他一个人。
后来,他知道了外面的世界, 知道有一群人一直试图攻进他的城堡, 然后将他杀掉。
可他一点不害怕, 反而期待那些人能早点到来。
但告诉他这些的兔子却说,只有最厉害的那个人才能走到他面前。
对此,他更期待了。
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 他制作了会唱歌的人偶陪伴自己,只是这些人偶都不太结实,总是很容易被破坏掉。
后来,他来到了黑雾边缘。
兔子说, 就是这黑雾拦住了那些玩家, 所有冲进黑雾的人,全都会发狂而死。
其实,这黑雾也挡住了他的脚步。
他绕着黑雾的边缘走,拣回了一些散落的白骨, 将这些白骨带回去, 做成新的人偶。
白骨做成的人偶结实很多, 可依旧只会唱歌。
没多久, 他就又厌倦了,将人偶推下高塔。
下次不做了。
他在心里想,人偶游戏已经玩腻了。
可是当他醒来时,却发现那个摔得支离破碎的人偶自己回来了,它将已经散架的身体拼凑起来,全身用绷带缠住。
还开口喊他“主人”。
“以后你就叫卡弦吧。”
从此人偶有了名字。
不久后,人偶从黑雾里拖回来一个受伤的人类。
他认出这就是兔子说的“玩家”,可这个玩家不是自己走到他面前的,而是被他做的人偶拖回来的。
那他还是最厉害的勇者吗?
第一次见到和自己一样的人,他心里很高兴,将玩家留在了城堡。
看到那人身上的伤,他不懂得该怎么处理,于是抓来两只怪物,想放怪物的血给他喝——怪物受伤,一般就是通过吞食其他怪物血肉来治疗的。
最后是卡弦拦住了他。
卡弦说人类不是这样治疗的,说着在那人身上翻找一遍,拿出了一堆奇怪的东西,然后一股脑儿地塞进那人嘴里。
因为有点担心好不容易见到的人会死掉,所以他一直守在那人床前。
终于,那人睁开眼醒了过来。
他第一次体会到了高兴,睁大眼看着那人说道:“你就是最厉害的那个勇者吗?怎么现在才来呀?”
床上的男人神情微怔,继而放缓表情,仿佛怕打扰到什么似的,小声开口道:“你好,我叫戚越,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歪了歪脑袋,“名字?名字是什么?”
男人再次一顿,再开口时,声音愈发柔和,“名字是一个人专有的称呼……那我叫你阿束吧,光束的‘束’。”
“阿束?”他抿了抿嘴唇,语气有些疑惑,眼睛慢慢亮起来。
“阿束,这是我的名字,我有名字了。”
……
林束猛地捂住头,脑袋仿佛要炸开一般,鲜红的血液从眼耳口鼻里涌出,简直像个血人。
水晶球里的小风筝吓坏了。
“哥哥,你怎么了?”
然而此时的林束根本听不外界的任何声音,也回答不了小风筝的问题。
那些被死死压住的记忆,疯狂往上涌动,撬开一切封锁。
撞击意识,撕裂灵魂。
……
怪物之乡多了名人类,而身为怪物之主的他,也有一个人类的名字。
“戚越,外面的世界都有光吗?”他好奇地问出这个问题。
“不仅有光,也有暗,因为那里分白天黑夜。”
“白天黑夜?”
“日升月落,昼夜分明,四季变化,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运转规律,这是自然的法则。”
“自然的法则……可是这里,什么都不会变啊。”
……
男人给他描述的世界更加丰富多彩,他不仅会说,还会做。
他给他做人类吃的食物,不是血淋淋的怪物血肉,而是有着可爱形状,或是漂亮颜色的,各种味道不同的美食。
会牵着他的手,在黑雾森林散步,所经的怪物全都匍匐在地,仿佛游乐园夹道欢迎的小丑。
哦,对了,游乐园是戚越告诉他的,说那是人类小孩最喜欢玩的地方。
“我不是小孩。”林束这样告诉他。
“不,你比孩子更让人怜惜,刚出生的婴儿都会笑,可你不会。”
林束望着跪伏于地的满眼怪物,生出淡淡疑惑。
“不会笑又怎么了?我能操控所有的怪物啊,而且……笑是什么?很重要吗?”
戚越默然片刻,握住他的手,温和地对他笑了。
“笑啊,人类开心了会笑,看到喜欢的人或者东西,也会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就像我现在这样。”
林束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笑到底是什么,要怎么才能学会笑。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戚越含笑向他走来,手里拿着朵从黑雾森林中心摘来的雾生花,嘴角跟着不自觉扬起。
戚越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倏忽扩大。
“阿束,你会笑了。”男人快步上前,有些激动地将林束拥进怀里。
“记住现在的感觉,这就是开心。”
……
“轰隆——”
雷霆骤起,黑压压的天空似要塌下来,若隐若现的可怖脸孔在云层闪现。
“不可饶恕!”
无法抗拒的声音在心底炸响,林束脸上的笑瞬间冻结。
“我的造物必须保持最原始的纯净,怎么能够被一个**污染?”
“你原本是我最满意的造物,但既然被污染了,那就接受净化吧。”
下一刻,整个世界隆然碾碎,万事万物化为虚无,所有一切以他为中心,变成个巨大的黑色泡泡,闪动着诡异色泽。
在男人震惊的目光中,穿透他的身体。
分不清过去多久,或许只是一瞬间,又或许已经千万年。
幻梦当中,时光无序。
记忆的画面像被按了快进。
孤独站在墙头的小小身影,蹦蹦跳跳闯入城堡的兔子,嗜杀残忍的怪物,缠满绷带的人偶……以及,被人偶从黑雾边缘拖回来的,伤痕累累的人类。
林束看着记忆中没有表情的自己,好像上一个周目数据被清零的游戏NPC,重复着之前做过的事情。
可是每一次,不管时间长短,他总是会被“污染”,甚至还生出前往人类世界的心思。
尤其有一次,他对男人说出“我想做人”的时候。
虚空中的那个存在似乎被彻底激怒,他不仅再次被“格式化”,意识更被碾碎,烙印在灵魂上的痛苦令他当场失控异变。
变成一团看不清面目,却又无比诡异,令人无法直视的可怖东西。
这样作用于灵魂的痛苦,通过记忆直接影响到现在的林束。
他嘴里发出不似人的嘶鸣,身体在一寸一寸发生改变。
水晶球里的小风筝被强行弹出来,刚一落地她便捂住眼睛痛苦地叫出声,眼中流下两行血水,小小的身体慢慢异变成怪物的模样。
不远处的程茶与向葵,更是直接“嘭”地在身体炸出个血洞,趴在地面变成一团蠕动的肉球,放烟花似地不停“嘭嘭嘭”炸开血花。
“哥哥……哥……哥……”
小风筝明明痛苦地连呼吸都困难,但她还是执着地从包里掏出所有金色糖果,一点一点伸出手,向林束递过去。
此时的她七窍流血,血丝从皮肤渗出,眨眼成了个血人。
“哥哥要……幸福,要带小风筝一起……回到……我们的世界……”
“我想哥哥……留、留下来……不要走……”
回归的男人瞬间移动到林束身边,搂住他向后倒下的身体,额头相触,一缕金色光亮没入林束额头。
“阿束,坚持住,你可以的。”戚越低声呢喃,抱住林束微微颤抖的身体。
林束用尽全力去抵抗那种失控,意识被撕碎沉沦的感觉。
他看到自己一次又一次被杀死,却又一次又一次被复活轮回。
像一个永远无法通关的游戏,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城堡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每次轮回,都会恢复成以前的样子。
——只有戚越望向他的目光,似乎变得越来越深沉。
他再一次在人偶的吟唱中睁开双眼,望向人偶的眼神,微微怔愣。
男人推门走进来,含笑看向床上发呆的林束。
“怎么还没睡醒吗?”
床榻下陷,男人坐在床边,见他依旧呆呆地似乎没回过神的样子,探手摸了下额头,略带担心地道:
“是昨天玩太累了吗?果然不该任你胡来,葬灵间的邪异是清理不干净的,因为那是世间所有欲望扭曲而成,欲望无穷无尽,邪异便永远不绝。”
“欲望?”林束缓缓转动眼珠,连接上了这次的记忆。
昨天他带着戚越去了葬灵涧,那里是他唯一不能操控的地方,里面的邪异不会出来,但总是源源不绝,无论林束怎么杀都杀不完。
戚越笑了笑,看着他道:“嗯,欲望就是有想要的东西,阿束想要什么?”
林束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双手,“我想要的……”
他这次没有说完,戚越也没有追问,只是微笑看着他。
林束沉默看着记忆中的画面,仿佛在看一部重刷过无数次的电影,知道所有细节和结局,但依旧不得不看下去,无法暂停,无法改变。
心脏不断抽紧,身体和灵魂上的痛都被强行压下去,带着不知名的情绪,等待某个时刻的到来。
“戚越,你能带我去人类世界吗?”
林束抱住男人,脸蛋贴在他胸口,依赖地蹭了蹭。
男人搂住少年纤细的腰,低垂下的眼眸看不清内里情绪,“阿束想去?”
“嗯,我想做人,我不要做怪物了。”
“阿束不是怪物。”男人低头,在少年额头轻轻吻了吻。
“我想变得跟戚越一样。”少年抬头望着男人的脸,顿了下,似乎鼓起勇气,垫脚在男人嘴角亲了一口。
“我喜欢戚越。”少年抿唇笑了笑,声音清澈,带着天真与羞涩。
男人默然注视少年良久,猛地将人按进怀里,箍在腰身的手臂一点点收紧,开口时,嗓音似乎有点哑。
“嗯,我也喜欢阿束。”
下一刻,男人按在少年后心的手掌涌出一道黑光,穿透少年心脏。
嘴角的笑意顷刻凝固在脸上,世界异常安宁。
少年缓缓眨动下眼睛,似带不解地抬头望向男人,此时男人的目光深如黑渊。
“戚越……”少年张了张嘴,慢慢闭上双眼。
男人凝视着少年的脸,许久后,珍而重之在少年嘴角吻了吻。
“睡吧,阿束,睡醒后,你会看到自己想要的世界。”
这一次,世界没有崩塌。
但林束已经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