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知秋听着耳边近在咫尺的心跳, 忽而间觉得荒谬。

  谢无尘入学宫时,用字作了名,生辰倒未有虚报。他同样生于五月, 比谢无尘晚上六日, 是望日的前一天。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

  那是个万物盈满,半夏生发的时节,合该生得锦簇而炽烈。可他二人,谁都与热闹沾不上边。

  他们一生中最深最疼的记忆, 一直停留在深深的隆冬。

  北函关的风雪吹走了谢无尘的来日, 白知秋却不知道,白堑山的寒絮于他而言,掩埋掉的, 到底是什么。

  他没有关于自己父亲的记忆。娘亲说, 在他尚在她腹中时, 那年冬末, 白父去庄子外打猎。明明是走过无数次的路,偏偏那次一脚踏空,尸骨无存。

  留给他们母子的,只有屋中堆满墙角的给孩童玩耍的玩意。

  传说,横死的人多是浑浑噩噩, 分不清自己的归处与来处。他们会被生前最深的牵念困在去世之地, 徘徊不去。有时候,甚至会生隔出一道他人无法接近的区域,也叫鬼打墙。

  只是不久后, 他们多会消失于世间。除非有人肯为他们引路, 才能顺利走过黄泉道。

  所以, 每年到了忌日,娘亲就会背着年纪尚小的白一,走过蜿蜒的山道,去白父跌下山崖的地方祭拜。

  祭了六年,到她去世。

  娘亲去世的时候,也是冬末,也可能接近初春。

  那年很冷,特别冷。白堑山算是在南境了,可到了春日快来的时候,还是在连绵不绝地下雪。

  娘亲回到家后,便发了热,短短半日,已经病得起不了身。

  他记不清那天是白日还是黑夜,只记得自己拼了命一样在足矣蔽目的大雪中奔跑,一刻不敢放松地拍响了庄中巫医的大门。

  看不见,记不清。那是白知秋对于那一年全部的记忆。命运初次降临在他身上,像不可抗拒的浪潮,推着他走向一无所知的未来。

  白宇云的娘亲过来帮着照顾她。她煮药的时候,白一就搬一只小凳坐在她身边,白宇云又蹲在白一身边,聒噪得像讨食的鸟雀。

  不过,哪怕白一始终郁郁抑抑,对他不理不睬,白宇云都没表现出什么不悦。

  巫医只吊住了女人一旬的命。

  一张草席,几把纸钱,一块不成型的木头墓碑,便是一个人来过这世上的一切了。

  白一站在坟茔前,大睁着眼,像一尊小小的木塑。烧成灰白色的纸钱碎屑高高飞起,又飞扬落下,下了另一场雪。

  白宇云拉扯着白一,要他跟众人一起下山,扯着扯着就红了眼眶:“你别哭了,去我家不行啊?”

  我没哭。白一想,身子却一分没动,众人嘈杂的声音在他耳边潮水一般涌来又褪去。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看清白宇云的脸,脑中怔然顿住。

  娘亲也走了,以后他爹娘吵架,他也不能来自己家找自己,讨一张果棠皮了。

  仙门中说,顿悟的瞬间,是最痛苦也最解脱的。白一只听过一些仙门的故事,没有听过这些,他说不出那种感受,只是觉得累。

  从四肢百骸里透出来的累。

  白宇云的脸在他面前模糊起来,映在水中的倒影一样。他被牵着,人偶般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再也没有人会背着他,走很远的路了。

  ***

  回到庄中当天晚上,白一就发起了高烧。

  少年人心大,白宇云一觉睡到天明,才发现在熟睡中已经烧得神志不清的小孩,当即慌了神。

  伊始,郎中以为白一是受了太大刺激,开了单方子便走了。可不到晚上,他的不紧不慢就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震了个烟消云散。

  床褥上晕染开大片大片的血渍,烘出浓重的腥味。郎中面如土色,心如鼓擂——

  白一的病症,与他娘亲所表现出的,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病?他为何也会生病?没人知道。

  未知总是会让人恐惧。

  白宇云被关在其他屋,任他怎么喊叫,得到的只有几句训斥。

  身上的伤口已经破溃,四肢发僵发冷,被抗拒不了的沉重感束缚在床上。白一用尽了力气,终于把头偏过两分,从封的不甚牢固的窗缝中,看到了一线月光。

  还有一截枯枝。

  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

  冷气和血沫呛入咽喉,疼得要命,可他连躬身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尝试着挪动手指,好半天,都没能移动一分。

  今年的春天怎么来得那么晚呢?

  白一记得,那截枯枝,每年发芽都极早。只要看到它枝头冒了新绿,他就可以准备褪下厚重的冬衣了。

  但今年,它为什么还没有发芽?

  错乱感太重,他什么都记不清。

  那是太远的事情,远到他已经记不清那一日院子里吵了些什么话,又有什么人进来又出去过。他好像成了落入陷阱的困兽,连挣扎和嘶鸣都不被允许。

  他对明信说的双亲已逝,太轻飘飘了。但是除了这个词,他似乎也找不到其他的形容。

  混沌之中,他听见女人悲恸的声音,带着哭腔给他求情:“那怎么也是个小娃娃嘛,还不大的。病了就给治嘛,谁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能活的。”

  白一已经闭上了眼,等悬着他的蛛丝的断裂。他觉得难受,又哭不出说不出。甚至他循着声响想往那个方向望一眼,都被眼睛上蒙上的雾翳阻隔。

  哪哪都是苍白的。

  他从那个方向收回视线的时候,再次看到了窗沿外的枯枝,还有一个人。

  那人穿着月白的衣衫,落在他眼中成了划过的模模糊糊一道影子,像是乍然扫过时产生的幻觉。

  是一个瘦削的背影,穿得单薄,好似能看到背后一双美人骨。

  “阿娘……”

  窗外走过的影子忽而晃了一下。

  然后,白一好像看到那个人转过了身,向他所在的地方遥遥凝望过来。

  窗外的枝条,好像抽芽了。

  ***

  等白一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另一间破屋里了。

  他濒死之际所看见的那道月白的背影提着破布往嗖嗖漏风的窗户上钉,妄图以此阻挡泄露进来的寒风。好半天,她都没折腾好,气得把破布一把扯掉,打了个响指。

  瞬间,破屋中便暖洋洋地热乎起来。

  白一躺在枯草堆成的垛子上,身下铺了件宽大的外袍。他尝试动了动,感觉身上没有了先前的束缚感,轻轻咳了两声。

  “醒了?”

  跟窗户较劲的女子转过身,挑眉问道,又转向屋子正中对着小火堆咕嘟咕嘟煮药的女子,“挺快,一晚上就醒了。”

  话一说出来,白一才发现,这两人都穿着雪白的衣裳。不同的是,一者腰间别着一把剑,一者腰间挂着个铜环。

  煮药的女子眉目温柔,闻言向她淡淡一笑,起身坐在白一身边:“手给我。”

  白一还是提不起劲,任由女子捋起他的袖口,将温热的指尖贴上来:“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别着剑的那位大咧咧地坐在对面,端量的目光将白一从头到脚扫了两遍,最后停在他眼睛上,像是在打量什么稀罕物什,看得白一险些炸毛。

  只是现在他没有力气炸。

  “你别吓他。”女子号完脉,又给白一理好袖子,道:“六岁了,你是那家的小孩么?”

  前两个问题还没回答,第三个问题又来了。白一很轻地摇了下头,摇一半又停下了。

  这对于二人来说,算是他给的第一个回答了。

  “料也不是,谁家会不要自己的小孩的。”别剑的女子压低了声,目光一瞬间变得有些许复杂。

  白一目光微动。

  “你这眼睛怪好看的。”那女子说着,伸手遮了遮,“有灵性,若是我师父还活着,肯定很喜欢你。”

  他抿了下唇,不情不愿接受了她的打量。

  女子轻轻挑了下眉,转着手里的剑:“你认扶楹当娘的时候,可不见得是个小哑巴。”

  白一那会神志不清,现在却是明白的,当即被逗得有些窘迫,想要离扶楹远一点。不过他刚有了动作,便被扶楹拦住了:“身上那么多伤,别乱动。”

  他被这一按按成了一动不敢动的奓毛鸡。

  安顿好白一,扶楹更无奈,转向另一边笑得愉悦的女子:“杨雨。”

  “好好好,我不对。”杨雨当即认错,“他也不能认我当娘啊,我连个道侣都没有,栽赃可不能这样栽。”

  扶楹起身,去看煮着的药,顺口道:“辰陵的那位,依我看是对你有意的。”

  杨雨耸了下肩:“巧了,不是同路人。”

  “这话太伤人了,阿雨。”

  杨雨不置可否。

  “还有个问题,他怎么办?送回去?”扶楹又问道。

  “送回去吧,你不是在这边寻药,分得出心神?那老鬼狡猾得很,我追了这么多年都没追到。这次好容易露了个尾巴,我估计是耐不住了。白堑山再往南就是河郡了,那边人多,真给逃过去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隔着药罐中不断升起的雾气,扶楹不是很看得清杨雨的脸。她低低“嗯”一声,伸手搅动了下罐子中的药汤,只是道:“你多加小心。”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轻轻跪下)

  昨天的补更,今天的还是半夜十二点之后。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