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你去。”谢无尘没理会白知秋的安抚, “既然乱套了,多半不好处理。你总会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白知秋转眸看着他,看了片刻。

  谢无尘与他想象的样子不一样了。或许从一开始他的认识就是错误的, 他明明知道总有人力不可及之处, 所以不能以一己之力庇佑一切。

  几个月前,在录名大阵前还要忍住自己泪意的人,已经尝试着自己走出来,试着走进这一场波澜里。

  白知秋换在谢无尘的境地里想了想。

  也是,他早晚要走进来的。

  他无奈地笑了下, 抬步走进了风雪中。

  寒风呼啸。

  寒意透过面巾渗入口鼻, 却没有碧云天上常有的潮湿,而是混着弥散的烧焦的药草味道。前面的两个人,在铺天盖地的白色里, 隐隐绰绰像两道影子。

  他们只走了几步, 袖口上就结了几分霜。

  谢无尘忽而想起白知秋第一次带他去舞雩台的时候。

  那条路不算长, 却因为黑暗显得隐秘至极。黑暗吞没了周围的高空与雾岚, 凛冽的风雪则吞没了前方的道路。他在那么刹那间想要伸手去捉白知秋,却只碰到他落了层霜白的斗篷。

  “怎么了?”白知秋问。

  “这风刮大了,两三丈都能迷路。”谢无尘回答答非所问。

  白知秋笑了一声。

  下一瞬,他的手就被另一只微凉的手扯住,拉入了一片温热中。

  白知秋偷懒, 给他把手摁暖炉上了。袖口的薄霜一下化开, 带来一阵潮意。

  风雪太盛,谢无尘眯了眯眼。再望去时,人影都看不到了。

  一来一去, 他就跟丢了人。

  谢无尘暗中掐了下手指, 唤了提前放的追踪符。

  ***

  寻药村的村民们多姓王, 算是一脉的本家。子女成亲,多从附近几个村子往这边嫁,故而祠堂也修得庄严而高大。为了安置村民,周围又起了不少棚子。再后来因为生病的村民太多,屋舍也让出来好几座。

  屋舍外用荆棘围了一圈篱笆,路口则用木桩拦住。此刻,几个人背对着他们,被村民们推搡着。隔着纷乱的雪雾看过去,乌泱泱一大片人,异常混乱。

  寒风打着哨,把路障后男女老少高高低低的吵嚷和哭嚎一道卷了过来。

  白知秋停了下步,眸光一扫而过,又低低垂下去。

  文松月同身边那位医师低声讲了两句,他便点头,又折了回去。

  谢无尘松开手,往前走了两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文松月,可他肩膀上却落了一只纤细的手:“不必。”

  文松月穿过风雪,站在了路口。她一来,挡在木桩前的几个人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似的,抵着木桩直起身。骚乱的村民们有的举着臂膀,有的在哭喊什么,有的还要别人搀扶着。

  可当文松月冷着面色,一动不动站在木桩后,一言不发时,他们竟然慢慢安静下来。

  “劳烦。”文松月道,等两个人移开木桩才走进去。人群随她的步伐在她面前让开一块空地,看向她的目光有迷茫,有畏惧,甚至有几分怨意。

  文松月嗅到了冰雪、药材、柴薪,还有血腥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人群不过安静了片刻,又开始窃窃私语。这种毫无顾忌的私语声逐渐扩大,变得铺天盖地。

  可文松月突然就有点听不清了。

  她提着药箱的手指很轻微地瑟缩了下,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被风刮红了,带着针扎样的麻木痛感。

  她就带着这样的麻木感走到了一方石洞里。

  映花潭以东的梅林深处,有座石丘,石洞在石丘背后,不大,里面有一方石桌。

  她那时入学宫不久,选了医阁,常被繁重的课业压得心烦。实在是静不下心时候,她就会去映花潭走走。那天白日下了雪,晚上却出了月。她跑神间被满地银花落霜迷了眼,走进了林深处,恰巧撞到了那方。

  说来也巧,那天石洞中有人。白知秋拥着白裘斗篷,一个人煮着一壶酒,靠在石洞口盯着小炉发呆。

  清朗的月光落下来,在洞口划出一道明显的阴阳线。往前是绿蚁醅酒,往后是沧月新雪。

  “有客来。”白知秋指了指小炉,“喝酒吗?”

  文松月摇头。

  “那你要回去吗?”

  文松月又摇头。

  白知秋便很轻地笑了下,抬眸向如洗的深蓝夜空望去。白梅覆雪,天上地下一个颜色。更远处,还能看见一线山影。

  她那日没有问白知秋任何关于药理的问题,只是隐约明白,人与人在世上的所求,是不一样的。

  那一日的白知秋是仙客,而她满心红尘,又觉走向红尘的路太苦。

  后来,她还去过几次。没有再碰见白知秋,却在洞中找到了酒坛。不知是白知秋无意落下,还是留给谁的。

  只是后来再去,再没有伊始的迷茫。

  身后响起了簌簌的行走声,白知秋穿过打开的阙口,谢无尘则握着一把短剑跟在他身边。

  文松月转眸越过谢无尘向白知秋看了一眼,得到了一个细微的点头。

  “该煎药去煎药,事情不要误。”文松月对旁边面面相觑的几个人道,等他们都走了,才转向众人。

  一张又一张的人脸在眼中划过,没有一张是陌生的。

  “外面风大,回祠堂去。”文松月面如冰霜,“那姑娘在哪?”

  几个人迟迟疑疑地退了一步,却没人离开。反倒是中间围聚的人整整齐齐让开条路,露出挤在最中间的男人。

  他怀里抱着一卷灰扑扑的被席,露出女孩子了无生气的青白的脸。

  风冻住了男人的眼泪,让他的神色全然是麻木的。人群让开的瞬间,他死死地盯视着文松月,突然曲腿跪了下来。

  “你不是说你会救我们吗?”他哑声问,声音像是拉不出音的二胡。混黄的眼珠直愣愣地转了两周,转也不转地盯住落了一层霜白的地面。

  也可能是已经没有力气抬头了。

  文松月对他有印象。

  他是最早生病的那群人之一,病愈后,因为放心不下女儿,一直留在祠堂帮忙看顾其他病人。

  文松月在他死寂的眼神中半跪下身,拨开包住女孩身体的灰布,看到了破皮溃烂的脖颈。

  旁边突然有人一声惊叫,指着小姑娘的伤口连连后退。可是人都围在一起,她一退,后面的人没反应过来,被一搡,直接坐倒一片。

  “你不是医术高明吗?你不是说你会救我们吗!那怎么还会死人?!”

  人声混杂在一起,声声浪迭,被朔风卷到顶端。文松月缓缓为小姑娘掩住了脸,一时间没答话。

  谢无尘和白知秋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文松月身后,正好与那男人一起形成了一小块空地。

  白知秋见谢无尘指尖掐着,问道:“什么符?”

  “一道来的那位医师,文师姐不知让他去哪。”谢无尘轻声道,“我掐了张引路符。”

  这样的话,那个人若要来祠堂,就可以顺着自己走过的路,畅通无阻地过来。而且有引路符在先,他们也能了解到他在哪。

  “他在往这边赶。”谢无尘说。

  白知秋点了下头,没说话。

  文松月身子踉了一下,被她不动声色稳住。出口的话语没有分毫情绪:“诸位要用自己的命,同我赌谁能在这场瘟疫里活下来吗?”

  这话太冷,太无情。

  所有人都在质问,都在控告。他们不甘心把所有希望交给他们,让几名医师就此决定他们的生死,可他们一样不敢走出祠堂外文松月等人划出的界限。

  信任真是虚幻的东西,尤其是建立在危机、性命之上的信任。它能稳固得坚不可摧,也能在瞬息间分崩离析。

  甚至能同时存在,一边畏惧,一边屈服。

  谁都怕死。

  尤其是危机四伏,命悬一线之时。

  风刮得更大了,咆哮着要卷走一切生机。飞雪凝在斗篷雪白的绒毛上,凝在药箱上,落满一地霜花。

  “早点让她入土为安吧。”文松月垂着眸,那寒霜落在她的鬓角发尾,冷漠而无情。

  “你还我女儿!”地上的男人突然暴起,不管不顾地扯住文松月的领口,手指紧得能听见骨头的响声,“她那么喜欢你……”

  文松月被迫仰起脖颈,眼睛被飞雪一打,忍不住向旁边偏了偏。

  “我想救她的。”文松月本想这么说,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却说不出了。

  曾经在医阁上课时,授课的长老说,师者有教无类,医者亦然,天下众生,普同一等。

  长老说,医者济世。

  可是,长老又说,医者一道,最是有情,又最是无情。他们走得太远,见多了生离死别,太过情深,太过看重,会让自己痛苦。

  牵绊是一种会让人难过的东西。

  三千药方,叮咛嘱托,还有无数前人先辈记载于医书上的金科玉律,她都记得。

  她也记得,此刻这个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小姑娘,生了一副活泼的性子。喝药时候很少叫苦,还会给文松月哼歌,软软地叫她仙姑。

  “我会救我能救的所有人。”文松月抓住男人死攥着她领口的手,一字一顿,“我说过,我会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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