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 余寅却安静下来,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些事情。
他上学宫时候,正是四时错乱的一年。北方一带千里皲裂, 松州求活的人爬到了宜州一带。南方涝灾连绵, 连位处天东平丘的越琅两州的良田,都被冲毁大半。
甚至以富庶著称的天河盆地一带都饿殍遍地,更何况是仅靠一小片绿洲活着的中苍沙洲。
可不止于此。
中苍沙洲以西,齐国的关羌两州生了叛乱,兵分两路, 一指松州, 一指芜州。
遍地的不只是饿殍,还有家离子散的可怜人。
余寅躺在施粥的粥棚外,被炽烈灼眼的日光模糊了眼睛。他看不清躺倒在日影下骨瘦如柴鸠形鹄面的灾民, 也看不清被狂风扬起的沙尘。
他只是在几能将他灼透的日光中, 缓慢地意识到什么。
世道在杀人。
是老天不想让他们活。
中苍沙洲以北是苍山, 三面不挨。没人愿意管这块只有黄沙的地方, 只有征兵时能想起这块弹丸之地。
饥民在一个无月的晚上袭击了中苍沙洲的粮仓。而粮仓被打开,里面的粮食,早已寥寥无几。
知晓这件事时,余寅已经上了学宫。
世界上的生机就这么奇怪,在他以为必死无疑的绝路上, 他寻到了机缘。
他质问过明信, 为何不下山救人。
明信用一种沉重到哀伤的目光看着他,没有回答,而是摸了摸他的头, 又点了点他的胸口。
从此, 余寅再没问过。
有人问:“你求仙道还是入人间?”
余寅回答时没有犹豫:“求仙道。”
他不想再被这世间摆布, 他愿意和世事断的干干净净。
心念定了,回答时自然没什么犹豫。
余寅入门最晚,上碧云天时秦问声等人已经在枫院开坛授徒了。白知秋据说去了无忧天,又有人说是下了山,还有人说在山顶闭关。余寅入门三年多,没见过众人口中所说的小师兄。
碧云天上年岁慢,仙道枯寂,修习起来时间还能再慢上一轮。他在这里走上了漫长的修行路。
三年的时光里,明信与秦问声他们慢慢抹平了中苍沙洲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
他就是这时第一次见到了白知秋。
那天阑风伏雨,红叶浩浩荡荡染红了满眼。
秋雨带着薄衫难挡的寒意,肆无忌惮自天际坠落,打在枫叶之上便四散溅开,飒飒作响。上枫院的路上一片濛濛,像难寻前路的迷局。
余寅嫌弃屋子里闷,蹲在檐下,手中抓着蓍草,摆卦算雨停的时辰。
他在卦象中捕到了与雨停无关的一线灵感,想要顺着这丝灵感追下去,却始终不得章法。
卜卦的次数有规矩,叫“事不过三”。意思是一个问题,卜算三次不出结果,最好是不要继续算了。算的不准确另说,就怕算出完全相反的结果,害人害己。
当然,当排一些大卦时,仅仅只能算一次;或是第一卦出现什么不好的征象,也不能算了。
三次摆不出来,余寅有些烦了,胡乱地收起蓍草树枝。猛一抬头,却见一道红影闯入视线。
一个红衣人。
那人撑着一把白伞,从林间小道中缓步而来。
雨天天色低沉,此时又是酉时过半,太暗了。
红影闯入眼帘,活像一只恶鬼。
碧云天上上来一只恶鬼,无论从什么角度说,都怪吓人的。
鬼影飘忽,不过片刻,已经逼近枫院。
鲜艳的衣摆拂过路边的青石和落叶,沾染上雨水,湿了一周。沥沥落落的雨水染在裙上,像极了晕染开的深深浅浅的血块。
油纸伞湛白的伞面压得太低,余寅只能看到对方披散的黑发,和握着伞的修长苍白的指节。
余寅心念急转间,一道讯掐给秦问声,另一道符已掐在手中。
恶鬼顿下足,缓缓抬起伞面。
“去!”
余寅浑身一冰,心念急转间断喝一声,符箓直冲对面心口。
出自周临风之手的天雷符,据说专克妖鬼。余寅虽未曾见过小妖小魔,但看符箓引动时的架势,修为低些,一击都耐不住。
雷霆炸响,浩瀚威压携裹着无尽风雨,扑面而去。
纸伞承不住这般大的风雨似的,在那人手指微松的刹那猛然被掀飞。
狂风迎面,蓝紫色的电蛇撕裂了昏暗的天,铺成被扯开的幕。
鬼影的面目在这瞬息间被照亮。
他有一双平淡且从容的眸子,含着一点温和的光。
余寅不知,是电光照亮了他的眼睛,还是他眼睛里本便有这样的光。
可属于这双眼的目光落在身上的同时,余寅只觉自己被冷水浇了个透,浑身一冰,猝不及防地一个哆嗦。
要喊出来的一切声音都淹没在嗓中。
那么刹那,寂静极了。
完了,余寅莫名地想。
电蛇轰然砸下。
“这接风洗尘的方式……闻所未闻……”那人轻叹,对着突袭而来的符咒,轻描淡写地抬起手。
足有婴儿小臂粗的电蛇威风凛凛落下,不痛不痒消弭。
那张满蕴了灵力的符箓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地夹在两指间。
然后,手腕一抖,灵符上的灵气被化去,散作噼啪作响的电蛇和火星,散落在地。
白伞落于另一只手中。
这一动,雨水飞溅,但真正沾到他身上不过上身的几点红。
“阵仗真的好大。”那人走上台阶,转过身,将符箓塞回余寅手中,才慢条斯理收起纸伞。
在他动作间,余寅愣是看出一副不慌不忙的从容和矜贵。
“小师兄!”秦问声从另一边跑来,显然被方才那一幕吓到了,一只手抚着胸膛,给自己缓气,“没事吧?”
“周师兄的符,越来越厉害了。”白知秋应声,抬头,伸手拨开眼边碎发。他转向余寅,目光从长睫后落下,问道:“这是师父新收的小弟子?”
“昂……”秦问声止步,不知他何意。
白知秋冲余寅笑了下。
跟他的目光挺符合的,很淡,很温和。
但余寅感觉自己和这秋后的天气一样,落场雨,就凉了。
“都入了仙道院了,怎么胆子还能这么小。”白知秋慢慢悠悠地,在余寅开口拜见师兄前又道:“别喊,知道你见鬼了。”
余寅:“……”
他不理解怎么还能有吓人的这么理直气壮的呢?
“也没见哪个学了仙术的由着自己让雨淋。”余寅嘀嘀咕咕,没说完就被秦问声捅了一肘子。尾音在嗓子里囫囵转了个圈,呛进去,咳得惊天动地。
“叫人。”秦问声道,声音里莫名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余寅真真的是牙疼头疼哪哪都疼,平日听多了秦问声等人喊“小师兄”,从未觉得这三个字拗口。孰料到了自己身上,一时手快嘴快,竟是闹得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是怎么欢迎人家的?一道雷符招呼上去的。
人家逗他他怎么回的,直接呛的。
白知秋虽然未曾拜掌门明信为师,但谁都知道,老祖宗是把他当做掌上明珠疼的。
就算之后让他负荆请罪,余寅也没什么意外了。
他硬着头皮,长揖一揖到底,破罐破摔认命:“小师兄。”
“嗯。”白知秋笑着应了,“余师弟。”
“……”
师弟就师弟吧。余寅自暴自弃地想。自己作的孽,自己得认。
话音没落,白知秋就用手抵住鼻尖,低低咳起来。
他身上尽是涉雨而来的寒气,红衣更衬得人身形瘦削单薄。许是难受的厉害,眉头深深蹙起。余寅一下没了话,忙要去扶他。
他只觉寒意扑面,在碰到白知秋手腕之时被冻得一颤。
哪怕涉雨回山,也不该凉得这般惊心,好似从哪处苦寒之地出来似的。
白知秋不着声色收回手,没要两个人任何一个扶。片刻,他缓过来,眼角一点温和笑意又回来了,道:“离开许久,我来看看掌门。”
“师父这会不在枫院,得等晚上。”秦问声担忧道,“先去换身衣服吧,别着凉了。”
等到白知秋走进院子里了,余寅才敢扯秦问声的袖子,小声道:“大师姐,我为什么觉得他身上真的有血腥气?”
“我怎么没感觉出来?”秦问声眼看就要撸起袖子揍人。
“哎,我胡说的,别打别打。”余寅一边求饶,一边不轻不重挡住,压低声认真解释,“第一眼真的不大舒服,觉得有股子血气,我干嘛拿这个唬你?”
其实第一眼的不舒服不只是血气,白知秋身上的生气微薄到他感知不到,才会直接动手。
修仙道的,总是比常人更敏锐些。在仙道之中,修卜术的,更胜一筹。
秦问声陷入沉默,半晌,慢腾腾问道,像是在征求余寅意思:“别是小师兄受伤了吧?”
余寅被这一句噎住,彻底给跪了。
他摸了摸鼻子,开始思考自己感觉错了的可能性。
毕竟他入仙道不过三年,卜术亦未及炉火纯青的地步,错一次没什么丢人的。
何况他去扶白知秋之时,特意借着碰手腕那一瞬感知了白知秋的生气。
只是较常人弱些,并无不妥。若当真受了伤,更不让人意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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