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不堪抄>第40章

  “那几个人是谁?”

  “我原来以为是白沥。”

  “白沥那么恨我?”

  “我爬到半山还以为是他和你开玩笑,夫镡的军士正在山口另一边不是吗?但那人太狂热,白沥对你没那么大兴趣。”黑屏推上最后一头麋鹿,挂下栏板,“阿堪还活着——狸首把他关起来了。”

  仲雪浑身颤抖起来。

  黑屏起锚了,“那里不欢迎你,你也还没有堕落到那儿去——本来,流亡鹿苑的人不分敌我。”渔灯消失在浓雾之中,仲雪被留在岛上,“还活着,阿堪还活着……”他交叉手指挤捏手背,封闭至此的情感溃决漫溢,他与越国之间的纽带。还没有断裂,他被赋予希望,又绝望地无法离开孤岛。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三节 梦六夜

  许多人认为越国是世界最荒凉偏僻的角落,仲雪却找到四季如春的花房,麋鹿和牙獐相伴奔过紫云英盛开的原野,但他又有什么资格矮化阿堪,将他比作小跟班?没有阿堪,他连一小摊芦苇荡都闯不过……他振作精神,查看孤岛的东北面,翻爬山坡时惊起一群昏睡岩地的海鸟。踩碎整窝鸟蛋,仲雪抱歉地吮吸蛋黄,把蛋壳埋在石缝下。

  这座岛离陆地足够近,鹿苑利用它作为补给站;又足够远,单凭人力游不回陆地……影影绰绰的佝偻黑影摸上来,那些人在星光下如同鬼魅……仲雪踹下石块,大声问“什么人?”黑影咕哝着“老天,不是再来一个给我吸脓疮的。”仲雪冲下北坡,一个鹜行黑影单手持长竹竿一扫,嗖地绊倒他。没有自卫与对打,那人一肘猝尔击中他后颈,仲雪昏厥了。

  意志之魂将离开身体去往非常遥远的地方,乌滴子曾告诉仲雪……卷耳大夫教授他六种技艺的夏天,第一次带他出海,万顷碧浪,犹如晴空倒转,蓝色飞鱼纵情飞跃;回来后大夫病倒了,父亲远道请来越国巫医,越巫严厉地问,“你有没有看到三个男人和七个侏儒,在你睡着时躺在你身边辗转反侧?”

  “我为什么要看到三个男人和七个侏儒,在我睡着时躺在我身边辗转反侧?”

  “因为这是你的三魂七魄。”

  “好吧,自从我搬离父亲的房子,我就再也没见过侏儒。”大夫乖顺而狡黠地微笑。

  仲雪睁开双眼,逆光的屋檐下挂着三角形腌肉——我从未拥有你们所寄望的灵性,沉重的肉体束缚着我凡庸的灵魂——一张平板的脸倏地迫近,吓了他一跳!满脸雀斑的小女孩沉默地递给他水杯,十来个披褐麻遮盖面孔的人,黑压压地围着他,粗布难掩溃烂的指节,这些人是疠风子[注:麻风病人]。

  ——因为是疠风子的放逐地,盾甲兵也不敢登岛,所以夜雾岙是法外之屿。

  水很涩,仲雪咕咕牛饮,呛得三个灵魂都缩进肺里,一个老妇伸出烂得只剩掌心的手大力捶他的背,他没有躲闪。宠姬送他的花草纹秋衣,只剩翠色绢腰带,仲雪递给女孩。女孩露出娇羞欢喜的神色,手指翻飞地编进辫子,转身给枯瘦老叟看。“桂囡真好看,也给药司瞅瞅。”老叟乐呵呵地说。疠风子们有一种呆气的狡诈,对于厌憎他们的人,就亮出烂皮去吓唬,对于同情他们的人,反而自觉地疏远。

  叫“桂囡”的女孩是疠风子们捡来的,她一年年长大,却只能呆在岛上。她的养父是个采蜜人,在仅剩的树上照看蜂巢。他领仲雪环岛一游:石窟外搭草铺,半穴居的窝棚已住了几代病人;海滩放木排,上面种紫菜或是空心菜,这是疠风子们的海上牧场,海浪推着木筏绕岛打转,无法出海……又去山泉口,岩缝滴漏的淡水积蓄在蜂巢一般的岩坑里。“看准了!”采蜜人忽喊,仲雪差点一脚踏空,草皮下就是深渊万丈。这不是天然的洞,而是“硐”,采石后剩下的岩窟。在山顶开一个小洞,开采山腹中的石材,这座岛被掏空了。

  “因为要构筑海塘。”采蜜人挽起手臂给仲雪看,这是第一代“国家工匠”的烙印,“看到会稽山瀑布了吗?那些乱石支棱的浅滩。”

  “见过,我还跳过,差点扭断脖子。”

  “他们把外族人赶到瀑布前,不归顺就把婴儿砸死在尖石上,这样抓够了修海塘的奴隶。我到了这个年纪,看到黑藤甲黑铜殳,还止不住发抖。”后来他害了疠风,就被扔到岛上……那些盘踞会稽山的大人物,根本就不在乎罪行被人知晓,没有道义上的畏惧。没有神权的谴责,只有随心所欲的禁令,留下一座座巍然耸立又一年年被台风海啸摧毁的建筑台基,人、只剩下人,我们都是残忍的人。

  桂囡送来午饭,特地撒了肉末的稀粥。鲸鱼杀死后,几十斤腌肉送到夜雾岱岛,大部分鲸肉由神巫分配。小部分是阿堪分送的,仲雪从没过问,今天却再一次承受鲸鱼的恩惠。

  “上边还有更好看的……”但他们面对的是垂直的岩体,岩缝也塞着零落的布头和贝壳,“这是我们自建的‘梦见屏’,有一条采蜜小道。”采蜜人轻松地说着,头上披麻袋,腰系一撅带铁爪的麻绳。缓慢稳健地攀岩而上,他家世代采集悬崖蜂巢,死后把悬棺挂上峭壁,桂囡攀援得轻巧、像壁虎一样调头弹跳,父女俩教仲雪如何分配体重、抠抓石缝……海风长吟,如霞如锦的蝴蝶栖息岩壁,亿万彩翼颤动,连须钩足地倒悬于远古龙骨那凌空岩层的两肋下,信天翁在风中伫停……

  山巅坐着昨夜的“竹竿人”,竹竿插在地上作为标杆,他用仅有的右手像刺绣一样在绷紧的白布上描绘弯弯曲曲的线条。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皮肤黝黑、身量瘦小的因因乎人,从南方吹来的信风被称为“因因乎”,这些来自遥远岛国的南方人,发着卷舌的颤音,述说着不为东方闻知的因果轮回;而竹竿人也打扮得像因因乎人,他看出仲雪的好奇,把宽大的裹身布料甩过单肩:“主人都是被他们的仆人塑造出来的。”

  “您是山北的药司吗?”仲雪哑然失笑。

  “不,不过药司今晚会乘愚人船来送药品。”竹竿人也一笑,两人互不通姓名,但嗅出熟悉的气味:难以理解的异乡人,不遵从父兄的逆子,远离正路的迷途黑羊……“愚人船”指送疠风子的班船,运来疑似恶疾的病人、无法自制的疯子,以及疯到愿意亲近并救治他们的药司。疾病与疯狂,人们急于将与众不同者引渡出境。

  “那头麋鹿最初是我牵来的,鹿妖是我一手促成的……”仲雪说起自身的流亡,仅仅他的国籍,就像疾病与疯癫一样威胁越国这个封闭在自我催眠中的静谧梦乡。

  “海麒麟那群人才是真正的越人,他们迷信是因为他们认为鬼神能被收买,”竹竿人听得哈哈大笑,认为越人根本不拘泥于概念,“别提什么魂魄的原罪,你被驱逐,和建德人赶走我的理由一样,是什么?”他故意问采蜜人。

  “在于你们是无益于耕战的禽兽!”采蜜人喊,抖动麻袋,把昨晚过世的病友骨灰撒入风中,风向一转,骨灰刮得他们满嘴。

  “啊呸,还有你那混乱的因果律,”竹竿人呛得直乐,“难道卷耳大夫测绘了地图,吴国人抢走地图,按路线把船开进会稽山打神巫耳光,也是大夫一手促成的?”越国第一张陆上地图,是卷耳绘制的,那时他还是个不得宠的公子,用五年走遍全国,他的妹妹一路照料他……海风吹起布帛一角,竹竿人独臂去按,另一角油墨又打翻,忙得他直冒汗,“嗷我画得太慢,不过近三十年这海图也只对敌国有用。”他的豁达感染了仲雪……仲雪也禁不住附身图上寻找游弋过的航道,一下被记忆的浪潮吞没,“我见过您的签印,在那幅地图的背面。”卷起的牛皮地图,装在髹漆竹筒中,盖着“建德菅川主”的泥印,竹竿人年少时也曾追随师长,誊写山川关隘的别名,而今,“在大夫止步的地方,我继续绘制海图。”那个不幸未能成为越王的男人,他所播撒的稻种,在每个流通至海的岔路口结穗。

  “前代御儿君在宫廷里豢养很多侏儒,这是古怪父亲分给孩子的礼物,好让侏儒优伶逗他们开心。卷耳大夫受不了这种礼物,越过了浙水;卷耳大夫的妹妹繁枝夫人也受不了啦,把侏儒扔给丈夫,也逃去吴国;雪堰继承了如此周折的财产,和侏儒住了太久也发疯了,竟然带兵去和夫镡作战!更要命的是,竟然还赢了!”

  “你是说改变历史进程的竟是这批侏儒?”仲雪问。

  “我只是闲聊,让谈话更有趣。”阴冷的滑稽感像刀一样刻在菅川主饱经风霜的两颊,那种绝对的孤独,吸引着彼此。菅川主拨弄獬豸面具,是仲雪把它系在腰带上无意中带过海的,这是司寇的图腾……在越国,大护法不仅照管人间的刑狱,还纠察神的诉讼。

  “你知道第十二世越君是谁吗?”菅川主一副“我早知道你不知道”的表情,“我们今天的一切都是由过去组成的……整整二十七代人湮没无闻,直到舒鸠之盟再次登临祭台,为此大斋宫提供军队。卷耳大夫陪同,与智者相谋,与仁者为友,可是没有财力?雪堰去抢!以大禹的名义攻打姑蔑。”结果呢?楚国讨厌逐渐强盛的越国,在歃血中下毒,卷耳大夫失明。山阴君挺了过来,然后死在会稽山的床上,人们痛恨夫镡保护不周,就把他下了奴役场。偶然的荣光,但所有人怀恨在心,依然没有越王。

  “这才是因果律。”菅川主戴上獬豸面具,灰蓝色的海妖从海面升起,鳞片闪着点点磷光。翻转为片片蝶翅,围绕独角的神兽起舞,手牵手搭成透明的珊瑚礁,梦以新的形态在仲雪眼前展开——菅川主化身武原君,穿过遍布海图的岛礁去游说众多弱小以攻强者,发出纵横家的先声,监视雪堰的胖神官在拔河——驯象师那一队总输,输了罚酒,罚了酒更溃不成形。雪堰瞥了一眼武原君,也加入队尾,被神官拉到跟前,神官十分自得,刚要开口。雪堰就一拳揍在他眉心,打得很有分寸,打得他不省人事……然后将他倒挂树上,与武原君从容对谈。

  武原君是为大斋宫复仇而来,“掌握天数有两种办法——巫术与工艺。而您,是战争的工匠。”

  “卷耳大夫才是,我只是守藏之史。”所有即将腐烂的先知与预言碎片的看守,“旁观才是我的天职。”

  “偌弗要抱人上吊,逼大夫钻圈套!”神官流着鼻血喝止武原君:“千林的人很穷,很累,他们攻击任何人!他们无法持久,不能为谁所用,他们将一战而溃!”

  “徐偃王实行仁政,周穆王惧怕他的强大,就讨伐他,徐人流亡吴越之间——舒鸠之盟,越国又一次重复徐偃王亡国故事;这也是卷耳大夫的下场,吴国就像风,摧毁越国丛林中最秀美的神木,”武原君不理会杂音,“您接纳他的遗民,成为浙水以南、会稽山以东仅剩的大领主,夫镡一旦手握权柄,恐怕您就像砧板上的鱼,任他炙烤水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