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雨住。
天边悬挂着一道彩虹。
那双凤眸缓缓睁开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和洛星夜正双双跪坐在地上。
她抱着他,紧紧地、温柔地抱着他,头轻轻放在他的肩上,碎发摩挲着他的脸颊。而他的一只手中握着匕首,捅进了她的身体里。
玉离魂愕然。不知是她拥他在前,还是他捅她在先。他刺向她,也未能使她放开他。
白猫站在窗沿上,像是刚从外面滚了一圈宿雨回来,石化一般立住,大大的绿眼睛里变得毫无生气。空气里送来湿润的花香,还有清脆的鸟鸣。地上全是血,已干了大半。
他刹那间失神地大叫了一声。
手颤抖地离开了匕首,她仍抱着他,抱得很紧,很难让她放开。他用尽全力把她推开,然后单手揽住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探她的鼻息。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会在雷雨天的噩梦中杀人,他知道。
“星……洛星夜,你醒醒。”
太好了,还有呼吸!
他哆嗦着爬起来,将她抱到水仙床上放好。她失血太多了。
他忽然想起来,昨天的噩梦中,那些扑向自己的鬼魅,似乎到中途时突然被一股强大的灵力挡在了外面。
——那不是来自鬼族的力量!鬼族,没有谁会帮他。他们只想他历练,再历练,练得最终不再像一个活物,而是冰冷的工具。
星夜娇俏灵动的笑脸忽然浮现在眼前。他还从未见过她这般了无生气、虚弱憔悴的样子。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件件,此刻都清晰在他脑海中浮现。
“为什么……”
没有谁会这样帮他的。如果不吝帮助他一丝一毫,那也一定是别有所图。他们都惧怕他,同时又指望着他。他是魔童,可以灭世,助他们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让人族得到鬼族认为的应有的下场。
沈修这时清醒过来,从窗户上跳进屋子里,一道白光变成了人形。
殿下昨天夜里果然又梦游起来杀人了,幸亏他早有先见之明。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洛星夜竟然肯为殿下做到这个地步……
“殿下,现在该怎么办?!”
然而他收到了玉离魂一个冰冷的眼神。这个眼神与以前冷冷的目光,皆不同。
他看着他。他在怪他!
沈修愕然。
过了许久,诺诺出声:“现在绑她回鬼族,是最好的。”
“是嘛?”玉离魂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是不是在长清山他们怎样对我,到鬼族父君便会怎样对她?”
“依我对鬼君的了解,君上定会让她付出比您更惨烈的代价,为您报仇。”沈修用余光偷偷观察着他,“您该不会因为她说喜欢您,就真的想救她吧?她的背后,可是整个长清山!长清山背后就是整个人族!”
“来不及思考了。再拖下去被发现了,您只怕又要被抓回那个地牢!您难道愿意吗?!咱们现在趁机绑了她是大功一件……”
“谁说的?”玉离魂打断他,“我现在是她的贴身侍女,我说她怎么了她就是怎么了,谁敢质疑?”
沈修惊呆。
半天,也没能再吐出一个字来。
“出去。”
“我……”
“出去!”
沈修落寞地转过身。
“猫。”他不耐烦地最后提醒道。
沈修知道,这是玉离魂已经到达了忍耐的极限。他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了。一闪身又变成白猫,照例从窗户跳了出去。
小母猫正在草垛里偷瞄着它。她很生气。因为昨晚这只不知从哪里野来的公猫竟然强占了她的窝,还吃掉了她的食物。今早她循着气味来找他算账。沈修一跳下来,母猫便炸毛了尾巴,一个猛子扑过来,将他猝不及防地掀倒在地。
你的窝是我占的,但你的食物不是我吃的!谁要吃你那猫粮啊!?沈修内心咆哮道,小母猫的利爪却已经毫不客气地扑过来,他只好也伸出爪子回抓她。就这样,和母猫打了大半个时辰的架,累得他气喘吁吁。
扑呼呼,扑呼呼!扑呼呼呼呼!!!哗哗哗!哇啊啊啊啊嗷!
可恶!我堂堂正正一个鬼,竟然沦落到和一只母猫打架。
他委屈地爬起来,舔了舔毛,耷拉着尾巴走开。
小母猫感到嘚瑟。她赢了!她打赢了!她可是一只会和公猫打架的小母猫耶!
一声猫叫响彻天籁。
这时沈修才又想起玉离魂来。他主子该不会……真的想救洛星夜吧!?他自己重伤还没好呢!奇怪,奇怪!这个洛星夜奇怪,自家主子也是个怪胎。怪葩碰怪葩,这就……
不行!他必须回去看一下!!!
他哀伤地舔了一下爪子,蹬蹬蹬跳上了窗户台。
……
玉离魂静静看着她。
以后,他还是会在雷雨天做噩梦。只不过,那梦境里不再只是他一个人绝望地屠杀。他的旁边多了一个蓝衣少女,她用不属于鬼族的灵力为他支起屏障。然后,抱住他温柔地说:别怕,我在。
方才他给她疗伤,不惜动用了鬼族的法器。鬼族法器要使用,必须事先禀明鬼君,若擅自使用,则必将受惩。
“殿下……”沈修跳了进来。
“您动用法器了?”这次他的脸上变得十分凝重。
“不过是件东西而已。”如何能与多次助我救我性命之人相比?
玉离魂满不在乎地道,一双凤眸只平静看着床上的女孩。
“这……这不只是寻常的东西,这是我们鬼族的圣物。它只可以用来救您。”他没有看见他使用法器的情形。但他知道,使用它的条件之一,是要将自身精血的三分之一注入其中。后面的,他也没有见识过。鬼族使用这件法器,之前只有两次。一次,是上一次人鬼大战时用来对付长清山的长老,第二次,就是他拿着用来救他们的殿下玉离魂。
“沈修有罪。”他忽然重重跪下。
玉离魂却没有看他,也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有罪,他有重罪。他受了法器,找到了殿下却没能把他带回,是罪一;没有看好殿下使用法器,让殿下用鬼族圣物救了长清山的少主,是罪二。这两桩重罪,足够他在鬼族万死不得超生了。
“主意都是我拿的,和你无关。”过了好半天,玉离魂终于开口道。
“殿下难道不明白?”沈修叹了口气,“您是继承人,鬼君怎会真的罚你,不过会罚我罢了。更何况法器是给我带出来的,是我辱没了使命。”
“那你想怎样?”
沈修摇头,“事已至此,还请殿下即刻随我回鬼族请罪吧。”
“等等。”玉离魂打断他,“你之前不是说,法器是你偷来的吗?”
“你说谎了。”他的神色一下子冷沉如铁。
沈修慌了神,一时说不出话来。
“呵,想来也都是紫凝的授意,对吧?她想让我感恩戴德。”玉离魂笑了,“这算盘可不高明哦。”
“现在这些已经不算什么了,殿下,法器被使用,鬼君那里是可以感知到的。届时怕会……”
“我知道。我怎会不知?”
“您都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呢!您方才叫我出去,我早知道,我!”
“你现下在这里与我饶舌,不如好好想想后头要如何回应鬼君。”玉离魂冷声说。“你该不会认为,本殿下会维护于你吧?”
沈修闻言睁大眼睛,“殿下真的不打算管我?”
玉离魂皱眉,“怎么,你是第一天认识我?不知道我的脾气?”
“可是我……!”
“你是紫凝的人。要求,也该求她去。”玉离魂微微笑着说。
“可是紫护法这次怕是护不了我了……殿下,不让我报信的可是您啊!您用法术控制了我……”
“这重要吗?若你我所说有异,父君信谁?”
“……您若不救我,我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与我何干?”
“殿下……”沈修咬咬牙,决定最后再恳求他一下。“您真的要看我死吗?她……她!”他忽然看到床上的洛星夜,似找到了救星一般,“我是她的灵宠!我死了,她会伤心的殿下!”
玉离魂忽地站起来。
“殿下!”沈修以为终于看到了希望。谁知,他指尖在他额上一点,只听得一声惨叫,玉离魂打开一个锦盒,将沈修收了进去。
“你太吵了。”
短短一个月之内,发生了这样很奇怪的事——鬼族王子的体内,多了第三种灵力;而长清山少主体内,多了第三种鬼族之力。
这无论在鬼族还是长清山看来,都是绝无法容忍的。
“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不要命了,也要对我这么好吗?”星夜,他握住她的手,坐在她身畔。
“看来,人族也并非全是恶的。”
噩梦中的他煞气太盛,以至于最终星夜的灵力也未能阻挡住。他噩梦中拿着匕首终于还是捅向了她。她胸口插着短刃,站在他的梦境里,为他支起了那道灵力屏障。
每一个雷雨的夜晚,噩梦中重复着他最不想看到的过往,曾经的血淋淋的现实。他曾听过“报应”一说,也曾问过鬼君,既然鬼族是正义一方,为何他会在梦境里受到此种折磨?鬼君听了答道,其一,报应在世间并不存在;其二,梦中所见,亦是历练。他说,他今后会变得无比强大,而这一切都要感激于这些历练。
到底是不是如此呢?
洛星夜,如果问你这些问题,你会怎么回答我?
“快点醒过来吧。”他坐在她身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鬼族震动。
全族上下,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过。
鬼君看着他们,如看着一堆死人。
法器被殿下使用了,竟然还是,救一个长清山的,少主。
世间再没有比这更荒诞之事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救她,但仅仅此事发生,就是让鬼族绝无可能容忍的。
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
这一切都证明,玉离魂还在长清山,并且……
“君上,君上!”
是紫凝的声音。
鬼君眯着眼向来人望去。好啊,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有脸过来!若非她偷了法器给沈修带过去……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阴谋,一定是长清山的人逼迫殿下的!君上息怒!”
“紫凝。”鬼君冷眼看着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你不就是想保住他的血吗?至于这样着急么?呵,你盗法器的事,我要如何和你算?!”
“原来君上都知道了……”
“怎么,你当本君是傻子不成?”他从台上走下来,一只手讽刺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诡异笑道:“也只有本君的枕边人,才有办法盗得法器啊。”
“紫凝也是想殿下平安回来……”
鬼君冷笑一声,“别把自己说得多么好似的。你,我,不都是一样的。”
紫凝怔住。鬼君竟用“一样”这个词,把她与他联系起来。这……是第一次。
“你要他的血,可以。”他与她擦肩之际,给了她一个回眸。“但这得等到人族灭了以后。要么,他给我铲平长清山。要么,他就给长清山陪葬。”
“你最好祈祷是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