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8
他知道猫是不会不喜欢鱼的。
大海上风晴日丽，天蓝得通透，一丝云都没有。
来往的船员们感叹着刚才那场像暴雨般来袭的渔汛，一边聊着今天的天气实在让人心情舒畅。
卫慈却在这澄澈的天空下，望着开阔的海面，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迷茫。
上古龙神，从具有意识起，就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存在的。
他是一名亘古存在的守护者，在这个世界最危急的时候出现。其余的，法则和血脉都不曾告诉过他应该怎样做。
他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纷繁复杂，就连神明也无法参悟的事物。
比如。
让一只小猫重新感到快乐。
卫慈注视着水手们闹纷纷捡拾甲板上的还格外鲜活的鱼，他们啧啧称奇，都很高兴。
你看，人类就是这么复杂。
他们既慷慨又贪婪，既怯懦又勇敢。
有时候他们很容易绝望，有时候又可以因为一点点微茫的笃信，坚持很久很久。
卫慈也曾短暂地融入过人类。
他了解他们的规律和习惯，知道应该怎样让自己看起来完美无缺。
他以为自己了解他们。
但现在，他的心脏上有了一个缺口。
原来，世界上的人类都是残缺的。
他希望赵有鱼开心。
而更自私的是，他希望赵有鱼的开心里有他。
如果是真正的人类的话，或许会因为这样自私的想法而感到惭愧和羞耻吧。
***
赵有鱼收到很多零七碎八的礼物。
比如一株会唱歌的草，看起来是海草，但在空气中也活得很活泼，学习能力很强，在短短几天里已经学会了赵有鱼播放过的几首歌。
布偶先生来看过，听说赵有鱼管这东西叫海草，只是笑笑。
后来又有一匣子圆溜溜的弹珠，赵有鱼很喜欢，拿来打弹珠玩。
孙小橘和余跃两只猫眼馋得不得了，一天三趟地跑赵有鱼房间问安，早请示晚汇报，就为了摸摸赵有鱼那套圆溜溜还会放光的弹珠。
东西是好东西，赵有鱼很宝贝。但做人（猫）呢，总不能太小气。分享才能获得更大的快乐嘛。
最后一猫给抓了一把。
不过这样的话，她那匣子就凑不成一套了。
第二天她收到了一个新的匣子，匣子里是新的弹珠，更大，更圆润，更光亮。
丢一颗在黑暗里，就像丢出一颗星星。
饕餮先生不无恶意地凑到她旁边，“龙神宝库里的东西，现在都逗猫玩了。暴殄天物，啧啧啧。”
赵有鱼慢条斯理地给鱿鱼刷上她特制的烧烤酱。
“礼物是很可爱的东西。”她看了一眼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严肃地说：“礼尚往来也是非常重要的美德。”
于是刚刚烤好的，色泽完美香气诱人只看一眼就知道无比Q弹的鱿鱼被从火苗上拿起来，精准地绕过了饕餮伸过去的手。
站在甲板另一头的卫慈，突然握紧了船舷的栏杆。
他听着女孩的脚步声，像某种有节奏的鼓点，神秘地操控了他的心跳。
卫慈在人类中的身份是学者和科学家，哪怕并非研究人体构造的专业，他也十分清楚——心脏病对于人类来说，是非常危险、非常可怕的疾病。
那个重要的器官只需要日复一日规律地跳动，似乎并不负担多沉重的工作。
可一旦它的节奏被打乱，人就极有可能会死于痛苦。
这种痛苦原来是连神明都难以幸免的。
她走近了。
带着来自人间的香味。
赵有鱼没有太多文艺的心思，她只是把那串火候刚刚好的烤鱿鱼举到了卫慈的鼻子底下。
“送你吃。”
她脸上带着一点笑意，看起来心情愉快。
卫慈有些僵硬地接了过来。
他的嘴唇微动，大约有许多句子从脑海中飞速闪过，被筛选、被考量。
最后都被直觉抛弃。
他甚至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干巴巴的“谢谢”。
只听赵有鱼道：“谢谢你的礼物。”她补充道：“我是说海草和弹珠那些。”
她的微笑很漂亮。
“鱿鱼趁热吃。”
***
“啧，需要情感专家给你解读解读么？”
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凑到了卫慈身边，笑容中恶意更盛，语气倒是很真诚。
卫慈迎风站在甲板上。他身穿长风衣，衣角被风掀起，显出窄腰长腿。
如果不是手里拿着一串香喷喷油汪汪的烤鱿鱼的话，他现在的确很像电影中英俊无匹的男主演。
但饕餮嫉妒的就是那串鱿鱼。
嫉妒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阴火，在他胸腔里熊熊烧灼。
所以言辞也格外锋利，刀刀见血。
“可不要把这当做一个好现象哦。”饕餮先生一副情感专家的模样，把某只布偶猫的行动掰开了揉碎了给卫慈讲。
“你送她珍宝，对她来说只不过是玩意而已。”
卫慈神色淡淡地看着他。
饕餮面上笑容不变，“你要说，只要她开心，珍宝能成为玩物也是好的，对不对？”
卫慈皱了皱眉。
“你看嘛，神明大人也懂得人间的道理。”饕餮幽幽道：“礼物的意义就像一场推拉。不在于它们本身价值几何，而在于……它们对于接受礼物的人意味着什么，而送出它们的人，又怀揣着怎样的期待。”
神明大人不关心凡人的爱恨情仇，但只要他愿意去想，话总不需要说得太前浅显。
卫慈没有说话。但他明白饕餮的意思。
他希望赵有鱼开心，于是他给出他能想到的所有。
鲛枝和明珠，就与猫草和弹珠没有区别。
赵有鱼用烤鱿鱼还他的人情。
对她来说，美食是经济来源，也是她快乐的初心。船上的每一个人，妖怪或者凡人，朋友或者家人，都尝过她的手艺。
她的快乐是分享给所有人的，他是其中之一。
猫猫也许很小气，但赵有鱼对大家都很好。
她能给他的，和她能给这船上每一个人的在意，都没有差别。
她可以为这船上的人牺牲她的性命，当然也包括卫慈。
这种赠与和牺牲，是没有期待的。
只因为她愿意。
也只有卫慈自己，知道他遗失了什么。
***
卫慈消失了一段时间。
或许是龙神在离开前用了法术，船上的普通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在航行中他们中少了一个人。
而意识到卫慈消失的几个人，看起来谁都不在意这件事。
赵有鱼该吃吃，该喝喝，凡事不往心里搁。
她想明白啦，也看开啦。
她的喜欢对神明来说是一种负担，但她的喜欢不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她还可以爱许多其他的人，其他的事，爱世界和生活。
就当是一场冒险。除了失败的恋爱以外，她觉醒了血脉，交了许多朋友，见过了上古的神明和沸腾的大海，烤出了全世界最大的鱿鱼。
就还挺划算。
想想，等他们的船穿过迷雾，回到现实的世界，她的海鲜“大”饭店还要继续开下去呢。
未来还有很多值得期待的事。
她每天给自己五分钟伤心的时间，现在卫慈消失了，连那种心脏被麻痹了的难过似乎也跟着消减下去，只剩下一股子怅然若失的感觉。
卫慈消失的第一天，船员菜单：火爆鱿鱼须+酸辣鱼蛋汤。
卫慈消失的第二天，孙小橘零食匣子新品：酥脆鱼仔。
卫慈消失的第三天，夜宵压轴大菜：深海旗鱼十二吃。
……
那条深海旗鱼是孙小橘和余跃两个下水玩的时候捉上来的。当然，船上的水手们只瞧见二人水淋淋地拎着这活蹦乱跳的大鱼上船，谁也没看到他二人下水时是什么样子。
两个毛团子最近都要玩疯了。
在意识到他们小鱼姐这就已经从莫名其妙失恋、莫名其妙差点被龙神杀死、又莫名其妙从死地之中复生的人生重大变故中重新崛起后，刚开始还小心翼翼把赵有鱼当易碎品对待的孙小橘和余跃终于恢复常态，在赵有鱼的纵容下开始撒欢。
两猫立下雄心壮志，誓要在回家之前吃上鲸鱼大餐！
当然，鲸鱼并不那么好捞。
连续几天无功而返后，水淋淋的孙小橘冲进了赵有鱼的房间。
“小鱼姐，我们抓到大鲸鱼了！我们抓到了！”
她气喘吁吁，眼睛“皮卡皮卡”地发着光。
还是猫型，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赵有鱼抬手摸了摸孙小橘的猫脑袋，湿淋淋的小橘猫瞬间恢复为毛蓬蓬的圆润大橘。
“快点嘛，小鱼姐，我带你去看我们的鲸鱼！”
她骄傲地领着赵有鱼走上甲板。
一大群水手正围拢在一起，议论纷纷。见赵有鱼来了，也对她身边跟着一只橘猫见怪不怪，为她让出路来。
余跃也没变人形，蹲在人圈子中间，大毛团子湿透了显得瘦巴巴的，只尾巴竖得高高的，像根骄傲的旗杆。
然而并没有什么大鱼。
甲板上躺着的是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一个少年，穿着单薄，浑身湿透，刚被水手们从海里捞上来。
听船员们七嘴八舌的介绍，这少年不知是从哪里落水的，被发现时就抱着半块板子漂流在海里，险些给卷到船底下。
“真是奇咯！小鱼的猫儿真有灵性！”
“就是就是，我看两只猫下水游泳还担心它们上不来呢，没想到这么聪明！要不是它们叫起来，我可瞧不见这海里还飘着个人嘞！”
赵有鱼挑了挑眉。
两只猫儿还沉浸在抓到鲸鱼的幻觉之中，骄傲地翘着尾巴，大摇大摆地走到“猎物”旁转一圈宣示主/权，孙小橘更是得意洋洋地直接蹲在了“猎物”的胸口上。
少年闷哼一声，缓缓地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