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如意一直停在方舟的房车终于开出来了。
简麒这边派三辆装甲车一路护送,原本是不必盗火者佣兵团自己开房车的。但辰时雨在询问过方如意的想法以后,决定不坐劳德金属的装甲车了。
“自己的车比较习惯。”
简麒表示理解,然后抛弃了自己防护严密的装甲车,搬来了方如意的房车里。
“房车的护甲等级不达标。”跟在他身侧的男保镖道。
“既然打算对我出手,制定计划的时候会不把装甲车的防御考虑在内吗?”简麒摆了摆手,示意这不重要。他记得蔺封的嘱咐,相信辰时雨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简麒家世虽然显赫,但人丝毫不显狂傲,反而还很温和。
他也没把盗火者佣兵团单纯当做雇主和被雇佣者的关系,向他们细细解释他离开方舟此行的目的。
劳德金属如今的掌权人叫莫尔曼·林顿,是简麒的大伯。
作为联邦最顶级的军工企业家族,林顿家族的继承人身边安保级别极高,莫尔曼·林顿的两个孩子,不仅不会乘坐同一架飞机,甚至不会在同一时间乘坐飞机。
再谨慎的举措在突如其来的黑天鹅事件面前也不堪一击,污染光雨降临当天,莫尔曼·林顿的大儿子空难遇害,小儿子直接变成了丧尸。
鉴于莫尔曼·林顿已经年过七十,精子质量不达标,年纪也很难允许他看到下一代成年。劳德金属的继承权落在了莫尔曼·林顿的弟弟,简麒的父亲凯文·林顿头上。
谁都知道,凯文·林顿对家族事物一窍不通,这些年一直在花天酒地。但他对家族最突出的贡献,大概就是诸多儿女。
他先后有四任妻子,九位婚生子和四个私生子。
简麒的母亲就是他的第三任夫人。他们离婚以后,简麒改姓母姓,又因为母亲并非出身名门,是家族里最不起眼的人。
否则也不会被家族当做弃子送进蔺封的小队。
“为什么进入蔺封的小队意味着成为家族弃子?”辰时雨察觉到其中的蹊跷,发问道。
简麒也对她毫不知情的模样表现出惊讶:“五年前,做蔺队的队友三个月内死亡的概率接近百分之百,只有珀西一个人活了下来,调职到审判庭。近几年伤亡率才下降了一些。”
“抱歉打断了你。”辰时雨眼神暗了暗,示意简麒继续。
凯文·林顿的十三位子女中,现在活着的还有八个。不出意外的话,劳德金属未来的掌权人就将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这些本来就不太熟的兄弟姐妹如今势如水火。
简麒只是如今方舟内劳德金属分部的负责人之一,如果想争得继承人的位置,就得证明自己的价值。先前简麒负责的是金石城的武器工厂,武器工厂的建设进入正轨以后,他又被委派了新的任务。
清理出康古山区附近的一个兵工厂。
这是劳德金属早期一个并不起眼的兵工厂,这些年已经向外转移产能,规模很小。
但里面储存着一些对如今的劳德金属很重要的原材料。如果简麒不能清理掉内部的污染生物,至少得把仓库里的原材料运出来。
“你觉得你这些兄弟姐妹中的某个,会在这条路上暗杀你?”方如意睁大眼睛,对豪门密辛十分好奇。
简麒摊开手掌,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疤,这道疤再深一点,就能切断他整个手掌。“上次没得手,如果是我,一定不会错过这次的机会。”
————
做好了准备,当房车陷入泥泞中无法脱身时,没有人表现出慌乱来。
三辆装甲车呈三角形把房车围住,房车的车轮飞转,却阻止不了越来越下沉的趋势。
方如意大怒:“哪个龟孙!”
江帆:“他就在地底!”
庄纤纤素白的手握上了地锦藤鞭的柄。茂盛的藤蔓窸窸窣窣地打开了车窗,像蜿蜒的蛇群向泥泞里探去。
地锦藤蔓不足以杀死地下的异能者,辰时雨从车窗翻出去之前嘱咐大家:“保护好简老板。”
“放心吧。”方如意三人警惕着四周。他们知道,绝不会只有制造沼泽困住房车这么简单。
脚下的泥土变成了起伏不定的液体,像女巫沸腾的汤锅。
装甲车一开始想顶住房车车尾,将它送出这片沼泽地,但很快,装甲车脚下的地面也变得松软,车轮打转。
但装甲车的动力和轮胎都比房车强力的多,沼泽对装甲车的影响有限,三辆装甲车探出支架撑住房车,暂时减缓了房车下沉的速度。
辰时雨半蹲在房车车尾,视线下移,等待着制造沼泽的异能者被庄纤纤的藤蔓逼出地面。
江帆的声音从隐形耳麦里传来:“随行异能者共十一人,一切正常。”
“继续观察。”
这是辰时雨早先交代江帆的任务。除了简麒身边的两个可信的异能者保镖外,三辆装甲车里还有十一个异能者。简麒无法确认他们中有没有被买通的叛徒,辰时雨就不会把他们看作队友。
“雨姐,天空!”
不用江帆提醒,辰时雨也发现了来人。他看不清面容,却漂浮在不远处的天空,手中赫然是一架手持火箭筒!
辰时雨还没出手,几辆装甲车上的车载机枪纷纷调转枪口,疯狂的向着浮空者倾泻子弹。空中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浮空者向下坠落,子弹从他的头顶飞过,又被再次托起。他扬起火箭筒,对准房车。
此时,在众人看不到的地底,一道黑色的身影正与藤蔓追逐。他在黏腻的沼泽中,就如同鱼儿畅游在湖水里,藤蔓边的渔网正试图捕获这条狡猾的鱼,黑色影子双腿一曲,立刻窜出去几米,但藤蔓附近的沼泽却变得更加厚重,让渔网的动作越来越迟滞。
黑色影子大喜,但他始终无法在没有空气的沼泽里停留过久,不管藤蔓的骚扰起不起作用,他都要上岸呼吸。
他知道岸上有人在等着他,但他也不是没有同伴。
手里的银盒滴滴地响了两声,他默默倒数着,三、二、一,黑色的沼泽里浮出一张人脸。
与此同时,火箭筒炮弹轻而易举地撕裂了众多异能者制造的障碍,正中房车车顶!浮空者借着火箭筒的后座力迅速向后退去,很快消失成一个小黑点。这款火箭筒可以穿透200MM的装甲,房车的简陋装甲开始变形、融化。
子弹的破空声呼啸而来。却不是对着天空或地底的敌人,而是房车里的简麒!
这才是他们隐藏在最后的杀招!
子弹轻而易举的穿透了房车车壁,没有在上面留下一道痕迹。
异能-穿透!
身侧的保镖早早撑起了防爆盾。
子弹弹头触碰到盾面,如同水融化在水中,瞬间出现在另一面!
叮!
庄纤纤脸色苍白地放下了手臂,手中纹路粗糙的盾牌上嵌着一颗弹头。子弹与赛黑桦树皮碰撞,竟然发出了金铁交鸣之声。
简麒毫发无损。
————
得手了,三路夹击,这单子没有完不成的理由。沼泽中的人脸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
笑容还没敛去,一只带着战术手套的手伸过来,硬生生的把他从沼泽里拔了出来!
一道绚丽的极光映入眼帘。
嗬……嗬……
他张开的嘴里溢出鲜血,空荡荡的胸口有风吹过。
辰时雨随手拔出他胸口的那把叫做极光的高频振动刀,朝着身侧的装甲车掷了过去。
此刻,她的眼中不再是装甲车的车壁,而是一条条红绿的曲线,曲线后是热成像仪或深或浅的人形。
夜视芯片升级换代,辰时雨花了两千生存值,增加了弹道计算功能。
刚才射向简麒的子弹,就来自这个方向!
高频振动刀切开三级装甲,就像热刀切开黄油。
车内的人看着横贯胸口的长刀,不可置信地跪倒在地。
明明趁乱才打出的子弹,连身边的人都没有注意到,怎么会被车外的这个女人发觉……
辰时雨正欲收刀,脊背后瞬间窜上一股寒意。
她听见江帆慌乱的喊声:“现在是……十二个人!”
十一个异能者,死了一个,变成了十二个。
辰时雨撞进了一双金色的眼睛。
她向后倒去。
破败的村庄里,笼罩着一层散不去的硝烟味。
倒塌的牲口棚里探出半截燃烧过的干草,一旁的房顶上嵌着炮弹壳,灰黑色的地面连青草都生长不出来。
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拉了拉路过的少年的衣角:“哥哥,能给我点东西吃吗?什么都好,我快饿死了。”
少年停住了脚步,狐疑地看着她。
这是个好的信号,通常都是能要到食物的前奏。如果是吝啬和心肠坚硬的人,一开始就会粗暴的挥开她的手臂。
小女孩眼眶里洇出了大滴的眼泪:“爸爸妈妈都被炸弹埋在了房子里,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们。”
她摊开幼嫩的双手,上面是累累的疤痕。
“邻居大叔教我在废墟上插一个板子,说这就是他们的坟墓。”
“其他人都去更安全的地方了,我跟不上大家。”
“我好饿啊。”
小女孩细瘦伶仃的肩膀微微抖动,少年在她身侧蹲了下来。
“我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我的父母。”
“他们说我的父母为联邦牺牲了,所以我可以被军区抚养长大。”
“有一天,他们告诉我,也到了我该为联邦牺牲的时候了。”
“他们把很粗的针头扎进来,让我处在麻醉的状态。但我很清楚地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先打开腹腔检查器官的形态,然后取样。缝制的手法很粗糙,可以趁机测试伤口的愈合能力。”
“大脑也是可以切走一块的,你知道吗?这对人没什么影响,我现在也活得好好的。”少年语气平淡地像在说自己的早餐吃了两个煎蛋,“我的两个指标都不合格,肌体再生能力和额叶灰质体积。”
“但我还是被发现了,他们说我是成功的试验品,于是我来到了这里。”
小女孩半懂不懂地听着这番话,她把自己的泪意憋回去,认真地看着少年:“虽然你比我可怜一点,但这里是我的地盘,你最好去别处要饭。”
少年哈哈大笑起来。
他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明天我在这里等你。”
少年手里攥着从衣服上扯下来的代表军区的标识,他一开始疑惑于废区的孩子怎么敢向穿着军服的人乞讨,后来才意识到他的衣服并不合身,褶皱的布料盖住了军区的标识。
他把标识随意地塞进兜里。
第二天约定的时间,小女孩并没有出现。
她应该是认出那个标识了。
少年把手里的食物放在一块大石头上,“我走了。食物没下毒,你的命没有毒药值钱。”
他走出很远,一个像老鼠一样灰扑扑的小女孩从废墟后边跑了出来,取走了食物。
蔺封觉得自己养了个宠物。
那种怯生生的、带着一点徒劳的机灵、注定活不了多久的宠物。
投喂过很多次以后,他们终于又可以坐在一起说话了。大多时候是各说各的。
蔺封说“不知道E计划有什么意义,再强的人体也挨不过核弹。”
小女孩说“王大婶逃跑前蒸了一锅馒头当干粮,她儿子说这馒头硬得也可以防身。”
蔺封说“他们想直接往我的脑子里灌知识,但是那样会把我变成白痴。他们说我很没用,另一个人就不会。”
小女孩说“冬天快到了,我捡了好多柴火,昨天都被偷了。”
蔺封缓缓转过头,黑沉沉的眼珠泛着冷意:“谁偷的?”
柴火找回来了,馒头也有了。
小女孩捧着快有她脸大的松软馒头,啊呜一口,捂着嘴泪汪汪。
她吐出馒头,手心里多了两个小石子和一颗牙。
蔺封抢过馒头一看,馒头底下被人掏了个小洞,塞了好多石子进去。
他年纪比别人小了一大截,战场上又一向表现平平,还总是偷懒往外跑,很多人看不惯他。
蔺封怒气冲冲地走了。
回来的时候,脸颊和拳头上多了几道伤口。
“馒头呢?”他问两手空空的小女孩。
“我吃了。”小女孩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是……脏的!”蔺封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
“石头不脏的,比这还脏的我也……”小女孩看着少年越来越黑的脸色,换了个话题,“其实我本来就在换牙,掉了还会长。”
蔺封看向她紧紧攥着的左手:“那里是什么?”
女孩主动摊开:“是牙哦,死了的东西都要埋起来,我要把它带回去埋好。”
“那为什么不埋在这里。”
“这里是战场啊,埋下去也会被炸出来。”
“……你想离开吗?”
约定好的雪夜,辰时雨发了烧,她浑浑噩噩地蜷缩在塌了一半的房子里,看着茫茫的雪从天际落下。
这次,她没有等到那个人。
大雪将她淹没。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是一条长的看不到尽头的路。
有一股力量推着她向前。
路边站了很多人,所有人脸上都有着一模一样的冷漠,遥遥的看着她。
辰时雨下意识地伸手去握刀,握了个空。
她一直向前走,看到了很多熟悉的人。
被破碎的镜片刺穿眼球的江帆,他隽秀的脸庞被血糊满,徒劳地在地上摸索。
辰时雨越过了他。
方如意胸口有一个拳头大的血洞,火炬树细密的树根生长出来,如同腐肉里蠕动的蛆虫。
金磊的身体只剩小小一团,一张薄薄的人皮裹在枯骨中,只有一张脸鲜活如生。
庄纤纤脖颈处的齿痕深刻,喉咙里喷涌出止不住的鲜血,把路面都染成血色。
辰时雨继续走着,如潮般的孤独淹没了她。
只有她一人走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
她的心空洞洞的,仿佛里边有个山崖,泥土每天都在坍塌。①
路边冷漠的人群开始微笑着向辰时雨靠近,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大到脸庞扭曲变形。嘴巴挤压了其他器官的空间,好像脑袋都裂成两半。
远处有一个人在等她。
辰时雨快走几步,蔺封站在她面前,这个人一身风尘仆仆的痕迹,不知道赶了多久的路来见她。
只为了……
杀死她。
辰时雨缓缓低头,看向刺破心脏的长刀。她伸手握住刀锋,想把它拔出来,淋漓的血珠从手掌滑落。那些她引以为豪的力量、速度、耐力迅速地消逝,就好像从没出现过。
她还是那个普普通通的辰时雨。
路边的人群围住了他们,狂笑声震耳欲聋。
辰时雨的嘴角溢出血沫。有人说,拥有什么就害怕失去什么,一无所有又担心会永远一无所有。
辰时雨缓缓拔出长刀,反手刺穿了“蔺封”的心脏。
笑声像被扼住了喉咙那样瞬间消失。
辰时雨低低的声音在陡然静寂的空间内响起:“但我本就不是,要靠拥有什么才能活下去。”
“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这条路我走过很多次。”
作者有话说:
①化用自 多么可悲呀,仿佛头里边有个山崖,每天有泥土在坍塌—— 石川啄木 《石川啄木诗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