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笼罩了竹林, 月光黯淡下来，夜色越来越深。
白湘出神地看着小徒弟，墨色沁入他的眸子, 他的眼睛在夜色中黑的发亮，像一只被遗弃的动物, 让人心疼。
明明已经知道答案, 但他还是在期待, 期待不可能的发生。
有那么一刻，小徒弟真的想过，抛下世间的一切，与他私奔。
可是下一秒，浓重的血色卷入小徒弟的脑海, 她仿佛看见了她一走了之之后, 三界沦陷的模样。
没了战神，天界便处于劣势，若魔界一旦翻身, 占领三界，一定会对人间展开屠杀。
到时候人间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而她和白湘也不可能在世外桃源里独善其身。
小徒弟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白湘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苦笑一下。
这些天的相处对小徒弟来只是一场意外, 而凡人和神仙相恋的传说也不过是水月镜花。
怕小徒弟为难，他抢先一步拿走了小徒弟手中的盖头，故作从容道：“还没掀过盖头，便不算是礼成, 你是自由之身，大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
“等等——”小徒弟还是不死心, 她运了运气，强逼自己回忆起来，继而向为首的天将问道，“若我没记错，天界是否还有一条规定，若肯将内丹分出一半，神仙便可与凡人缔结婚约？”
那名天将忐忑地回答：“战神所言不错，若是寻常神仙，大可以用此法与相爱之人成婚，但您是战神，若剖去一半内丹……”
天将的声音越来越小，但小徒弟已经明白了他没说完的话。
此时正值大战之际，战神是天界战力的顶梁柱，战神的内力尤为重要，若是战神将内丹分出去一半，那么法力也只剩原来的一半，这简直是将整个天界推上死路。
看战神和白湘两人脸色沉重，天将连忙安慰道：“臣有一法，虽不能成全您与白公子的姻缘，但臣等可以留下一笔钱财，保全白公子此生荣华富贵。”
说完这话，天将抬头看了看白湘的脸，只见他根本不为所动，脸上没有丝毫喜色。
月老在天上看着这一幕，也跟着着急起来，事情变成今天这样，也有他的责任。
为了使神仙们能感知世情，但凡是上神，都要经历一次情劫，这些情劫是由月老谱写。
战神陨落后，月老找司命看过，命薄显示战神此次危险至极，她已经失去灵力，化为凡人，沉寂在人间，若是没有外力相助，恐怕是九死一生，在劫难逃。
为了让战神死里逃生，月老给她安排了一场情劫。
他将红线系在了战神和附近一个名叫白湘的小大夫身上，他们的故事就此开始。
当时的月老没想到，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导致了战神上千年漫长的等待。
虽然天界为了成全诸神制定出一条允许仙凡成婚的特殊规定，但甚少有人真的舍得分出自己的半粒内丹。
寻常神仙经历情劫，都会在觉醒天界记忆之后选择独自归天，抛下人间的情缘。
为了弥补凡人的情伤，天界会赠予那位被留在人间的凡人一些功名利禄，而那些凡人往往都会欣然接受。
如此，神仙的情劫便算是顺利度过。
但这一次情况不同，白湘对金钱视若无睹，天兵天将又不能强行把战神掳走，眼看局面僵持不下，月老决定亲自出面，下凡调和。
茅屋前，天兵天将低头等候战神发话，战神咬了咬唇，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开口道：
“就算不能成婚，我也要把他带回天宫。”
为首的天将连忙阻拦：“不可啊！战神，白公子他并非仙道中人，没有灵力护体，到了天上只会快速衰老，恐怕在天宫生活不到十日，白公子他便会……便会寿终正寝啊！”
听到这话，战神眼里的光灭了几分，她仍是不死心地追问：
“那便让他修仙，哪怕只是个初级仙者，哪怕他不能与我成婚，但至少我们可以日日相见，这样也不可以吗？”
天将唯唯诺诺地答道：“禀战神，白公子他……不能修仙。”
战神眼里有了几分怒意，她强压着怒火，侧目问：“为何不可？天界不是也曾有过凡人修仙的先例吗？”
天将将头低得更深了：“战神息怒，不是臣等有意为难，而是白公子他实在没有仙骨，自古以来，凡是修仙成功的凡人，皆有仙缘和仙骨。”
“而白公子他虽然此生积德颇多，但却只是个凡人的命格，此事不可勉强，请战神见谅！”
战神听了这话，红了双眼，一瞬间握紧拳，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里。
天兵天将察觉到战神发怒，齐齐后退三步。
白湘及时拉住了她的手，缓声道：“别难为他们。”
就在这时，竹林中吹过一阵桃花雨，花瓣纷飞，屋檐下金光一闪，一个白胡子老头出现在人群中间。
老头笑呵呵地捋着胡子，走上前来做和事佬：“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嘛！”
虽然刚恢复记忆没多久，但战神立刻想起这个老头是天上的月老，也是她的老友。
看他这慌里慌张的样子，这次的事八成和他脱不了干系，战神没好气地一拳锤向他的肩头：
“你搞出来的烂摊子！”
月老赔着笑，安抚着众人，天兵天将得到他的命令，纷纷退到了一里地之外。
屋檐下只剩三人，月老与战神对视一眼，心虚地转移视线，白湘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老者，还以为事有转机，他郑重地恳求道：
“老神仙，若是今生小徒弟有天命在身，那能否许我来世？等他日四海升平，我和小徒弟，或许还有再见之日。”
月老慢悠悠地在门前踱步，未置可否。
战神抢先一步说道：“不行，凡是亡者都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清除前世记忆，纵使你我来世相见，我在你眼中也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白湘近乎绝望：“难道就不能不喝孟婆汤吗？”
战神摇摇头：“天规如此，自创世以来，凡是往生者都必须饮下孟婆汤，无一例外。”
月老走到白湘肩后，突然开口：“众生平等，恕老神不能偏袒白公子，但……凡人可以与神仙交易。”
白湘挑眉：“交易？”
“正是如此，”月老话里有话地说，“想必公子一定见过，在观音庙前，有妇人长跪不起，祈求神明保佑她的孩子高中，若果真灵验，她愿终身吃素。”
白湘听懂了月老的意思，月老自然不是想让他去吃素，而是在暗示他，要想得从神手中得到，首先要割舍自己拥有的。
白湘作揖道：“老神仙，白某自幼从医，家世清贫，虽有一片诚心，却不知自己有什么能拿去交易，请老神仙指点。”
月老打个哈欠：“你要换取什么，就要先舍下什么，我是月老，除了牵红线，我还能管得了什么呢？”
“老神仙是说——姻缘？”白湘恍然大悟，“我愿放弃今生姻缘，换取与小徒弟的记忆。”
月老伸出手指：“不是一生，而是十生十世，你这一生加上往后的九次转世，都要孤身一人，孤独终老。”
白湘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下来：“好，我割舍十世姻缘，老神仙是否能让我生生世世都不忘记小徒弟？”
战神一听这话急了眼，阻止白湘再说下去。
她纵然希望与相爱之人重逢，可人生百年，十生便要上千年，留他一个人忍受千年寂寞，她又于心何忍？
月老摆摆手：“非也，我不能让你永不忘记，只能让你每世有片刻的时间想起。”
月老指向战神，对白湘道：“每一世，当你见到她，与她有了肌肤接触之后，就会回想起你们之间的一切，但只有一柱香的时间。”
战神想开口争辩，月老一脸歉意，长叹一声道：“我亦知这对你们二人何其不公，但我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
白湘看向战神，眸光温柔：“是否真的别无他法？”
战神别过头去，轻轻拿开了白湘挽留她的手：“让我走吧，每一世有每一世的风景，不值得为我割舍世上其他的风景。”
“值得。”白湘坚定一笑，绕过战神，走到了月老身前。
“我愿舍去十世姻缘，保留今生片刻回忆。”
“老神仙，请动手吧。”
月老心绪波动，百感交集，最终还是决定成全白湘，他不顾战神的阻拦，念起了口诀。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月老的姻缘谱上，白湘名下的九根红线悉数断开。
接下来的近千年里，白湘再无姻缘。
看着契约成立，从未哭过的战神眼里有了泪意，她想上前向月老问罪，却被白湘一把扯住。
“是我心甘情愿。”白湘注视着她的双眼。
“糊涂！”战神想生气，却又气不起来，心里只有无尽的心疼。
千年对她一个神仙来说尚且漫长无边，何况他一个凡人？
白湘笑了，把一缕碎发绾回她的耳后，哄小孩一般说：
“这样也好。”
“我们生离，你就不会看到我垂垂老矣的样子了，我在你心里，永远是那么年轻。”
“往后时光流转，不论何年何月，何时何地，我永远是最爱你的那个我。”
“我心如磐石，千年不移。”
战神的眸子像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水，希望与绝望不断沉浮。
她踮起脚，轻吻了吻他的脸颊。
“等我，等我来找你。”
“那就在我二十几岁时来找我吧，不要忘记这片竹林，往后的每一世，我们都在竹影里相逢。”白湘勾了勾战神的小指。
“咳咳，”月老不合时宜地咳嗽了起来，“别怪我破坏气氛，如今正在交战之际，你们多说一句甜言蜜语，世上便会多一些生灵涂炭。”
战神背过脸去，抹去眼角的一滴泪水，再转过身时，她又变回了往日那个威风凛凛的战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