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欢一头扎进面包车。

  司机师父看似磨磨唧唧,踩油门的动作却十分凶狠,引擎发出爆裂轰鸣,飚出去的瞬间仿佛这不是一辆面包车,而是一架法拉利。

  “阿提密斯,帮我反追踪。”盛欢的呼吸有些不匀。

  合作近两年,在阿提密斯的印象里,盛欢其实很少提要求。他曾从南区的一处军事基地代替人质出逃,背后是六架高精密的无人机,红外光束探照如蛛网,他也没有这么火急火燎的问阿提密斯寻求帮助。

  有的人可能天生就适合做某些事,盛欢就是这样的人,这小子半路出家,丝毫没有接受过专业的训练,却能做许多雇佣兵都不能做不敢做之事,屡屡在枪林弹雨甚至是更加恐怖糟糕的经历当中抽身而出。

  所以今天这个任务的难度在盛欢的赏金生涯中根本无法论资排辈。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怕呢。”阿提密斯带了点幸灾乐祸的情绪:“放心,对方没有追上来。”

  盛欢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整个人瘫在车后座上。

  他手一松,那只武器盒滚落,暗淡的表面沾染了凝固的血渍还有一层薄汗。

  阿提密斯略有意外。

  “你真怕啊?”他说:“你在怕什么?”

  盛欢没回答,闭上眼缩成一团。

  “我困了睡会儿,到了叫我。”

  睡会儿?

  之前哭着闹着喊你睡你都不睡,现在天都快亮了你说要睡觉?糊弄谁呢?

  阿提密斯轻轻翻目,懒得拆穿他。

  困了确实是托词,盛欢闭着眼,却半点睡意也没有。

  他之前那句话没有说完。

  那个声音听起来很像一个人,像一个他会无条件听从信赖的故人。

  脑子里,略微沙哑的低沉男声在立体环绕的外放加持下追回了那些挥散不去的旖旎梦境。

  ……

  “自由活动!”

  体育老师吹哨,虞城中学六年一班的学生一哄而散。

  夏季的体育课并不受欢迎,比起在骄阳下奔跑,大家更宁愿躲在树荫下谈天说地。

  社会教育进展到三十世纪往后,义务教育的年份早已由九年改为了十六年,前十三年的教育被称之为知识储备阶段,后三年开始学习高等科目,为毕业后的国考做准备,各大高校按国考成绩排名接纳毕业生,给予他们进一步深造的机会,所以其本质上卷的内核从未改变。

  虞城中学是虞中的重点公立院校,分为低年级部和高年级部,低年级部有十三个年级,高年级部有三个年级,两个校区之间就隔了一道铁丝网,操场毗邻,彼此可以遥遥相望。

  有人神秘道:“我打听过了!高三年一班在篮球场练三分灌篮!谁要跟我一起去看顾学长!”

  “我我我!”

  “还有我!!”

  “带我一个!”

  “拍到照片记得发给我,我要正面照!”

  “姐妹修完图记得发到福利群啊!本周手机屏保就靠你了!”

  一呼百应,男生女生都有,什么明星偶像来开演唱会也不过如此。

  盛欢没跟他们凑这份热闹,他随着溜去小卖部买棒冰的大部队行走,于操场的一隅悄然拐弯,靠近高耸的铁栅栏。

  铁栅栏的顶端是尖锐的菱形,像是冲天的矛,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电线,为的就是防止学生翻墙逃学,但并不妨碍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交流。

  栏杆外倚着一个穿汗衫裤衩的男人,大热天还不停的翻着打火机的盖,显然等的很不耐烦。盛欢小跑着过去,对方大着嗓门道:“怎么才来啊!”

  “对不起对不起,最近主任抓翘课抓的比较紧。”盛欢仓皇的道歉,他手在两侧校服裤兜里掏了半天,将两叠零零散散的钞票汇总递给男人。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用现金啊!”男人发出不屑一顾的嘲笑,吐了一口唾沫在手指上,娴熟的数着钱。

  盛欢面对奚落没什么反应,只是叮嘱道:“记得吧,不要卖药给我爸。”

  “你爸?”对方心不在焉道:“你爸哪位?”

  “就是盛世网咖的老板盛长泽,那个每天傍晚问你批发艾斯挫仑的戴眼镜的男人。”盛欢说。

  “哦,有印象。”男人扭头说:“那你让你爸别问我买不就行了,钱给我我没理由不赚啊!”

  “你正常收他的钱,给他淀粉丸子就行。”盛欢说。

  “哈?”男人横目看他,好奇。

  老子花一分钱在自己这儿买药,儿子花另一份钱让老子买不到药,他收两份钱却连货都不用出,也太赚了吧!

  “你还真是个大孝子啊。”老板怪声道。

  “他在你这里买不到药就还会去别的地方买的,这是最好的办法。”盛欢低声说:“拜托了大叔。”

  男人舔了下嘴唇。

  这小男生长得男生女相,俊美异常,明明做着见不得人的事情,却一板一眼的穿着虞城中学的夏季校服,身上有种纯真和叛逆交错杂糅的隐忍感,很难让人不生出几分欺凌的欲望。

  “卖假药,这违背诚信啊!”男人装模作样说:“我赵水皮看起来是那种会被金钱腐蚀的人吗?”

  盛欢茫然道:“你不是吗?”

  男人:“……”

  他将那叠五块十块的票面抽出来,搁在掌心里“啪啪”抽响,恶狠狠道:“这点钱,不够!”

  “不够?!”盛欢眼睛睁大:“你昨天明明说够的!”

  “昨天是昨天!”

  “可我砸了三个储蓄罐,帮人家跑腿买烟攒了一周才攒齐!”盛欢急了,“你现在说不够,我上哪儿弄钱去!”

  “你可以帮人跑腿买烟也可以帮人干点别的嘛,我又没说不答应你。”男人的眼神多了几分泥泞晦暗,倾身透过栅栏之间的缝隙,将腥腻的口气吐到盛欢的脸颊上:“放学之后,来弥陀巷的修车铺找我,一个人来——”

  盛欢温润的瞳孔短暂收缩。

  他藏在裤兜里的五根手指慢慢的攥紧了。

  “怎么样?”男人期盼的追问。

  “不怎么样。”有人替他回答了。

  伸长的手臂揪住了男人的汗衫领口,来人轻而易举的将这个成年男人提的双脚离地。

  盛欢急退半步。

  那是一条修长的手臂,在金色炽烈的日光下白的像是大理石雕塑,紧绷的肌肉线条下隐隐可见青筋,英俊且性感。

  就像手臂的主人一样。

  盛欢抬眼,看着跟前这个高年级。

  “敲诈勒索卖假药猥亵未成年人。”对方懒懒道:“你可真刑啊!想判几年?”

  不知是不是天热的缘故,赵水皮的汗大颗大颗滴落,衬的他一张紫胀的脸油光满面。

  他其实不太想跟学校的这些人打交道,现在能办公立重点学校的基本都跟白道有关系,教育局警察局,为了响应国家保护青少年的号召,抓混混一抓一个准,真被关进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误会,误会。”他讪讪然,冲盛欢使眼色,“我们只是在聊给他爸爸买药的事,对吧?”

  盛欢犹豫了一瞬,低声道:

  “对。”

  他说完,心口闷得厉害。

  这应该是哪个高中部的学长吧,看校服样式应该是……好心来帮忙却得到这样的回答,肯定觉得他特别不识好歹,会很生气吧。

  盛欢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那个学,学长……”他试图劝对方离开。

  “顾沨止。”

  盛欢一愣,抬眸。

  “高三一班,顾沨止。”对方说:“你的直系。”

  差了三级下去,算哪门子直系?

  盛欢张了张嘴,不欲与他争辩,只好顺着道:“顾学长……”

  “哎!”顾沨止飞快的应下,笑吟吟掏出手机,“喂? 110吗?这里有个假药贩子敲诈勒索我学弟,猥亵未遂还试图恐吓受害人,对,被我拎着呢……就在虞城中学后墙这里。”

  “唉你你你!你还真报警啊!”赵水皮大惊失色,冲盛欢大叫道:“小鬼!你还想不想要你爸好了!我进局子了你就等着你爸在家发疯吧!”

  “我——”盛欢哆嗦了一下,宛若被戳到痛处,这下也急了,上手扒拉顾沨止,“我都说了没事了你干嘛!!你把电话挂了!!”

  顾沨止比他高上大半个头,能轻而易举的躲开他的扒拉,盛欢跳了几下无果,彻底急眼了,一道锋利的银色弧光从他的掌心里探出,朝着顾沨止拿手机的腕骨划过去。

  顾沨止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诧异。

  电话被挂断了,顾沨止腾出手来捏住盛欢的腕骨,看清了他手里藏着的东西——那是一枚被掰直了的回形针。

  “原来是只小老虎。”顾沨止挑了挑眉,转眸看向赵水皮,“这东西用好了可不比管制刀具差,你确定要喊他单独去你家玩儿?”

  赵水皮:“……”

  赵水皮在抖。

  盛欢挣扎了几下无果,白皙的耳根子通红,顾沨止的五根手指圈他的手腕绰绰有余,铐子一样纹风不动,他有种被拆台的羞恼,怒声道:“要你多管闲事!”

  “卖假药的也是人,我也要关心人家的人身安全好不好。”顾沨止振振有词:“不过我说了都不算,看,警察叔叔来了。”

  盛欢本以为顾沨止只是路见不平一声吼,但对方当着警察的面一通颠倒黑白,那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流畅程度足可以去当传教士,让赵水皮背下了全部的锅不说,还将自己从这场交易里完全摘了出去,整个故事严丝合缝无懈可击,盛欢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对方对自己的了解也许不仅仅是“初三一班”这么简单。

  赵水皮被警察带走了,顾沨止活动了一下指骨,发出“噼啪”脆响,看起来心情不错。

  盛欢的心情却很糟糕。

  爸爸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每天不是靠酒就是靠艾司唑仑入睡,最近甚至有了双管齐下的趋势。

  爸爸很疯,但他却是唯一的亲人,盛欢不想失去他。

  他的嘴角抽动了两下,低下头,刘海遮住了半边眼睛。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他的声音不大,嗓音也温润清朗,其中的攻击性却不假,“你根本不知道给别人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顾沨止垂眼,不愠不怒,目光里带了几分饶有兴致。

  他忽然变戏法似的指间一晃,一块手机垂到了盛欢的眼前,上面是一片短信界面,抬头是【网咖老板-安定】

  半月前 18:00

  【晚八点弥陀巷】

  【到了。】

  10天前 21:23

  【晚十一点西康路夜总会门口】

  【到了】

  三天前 20:56

  【最近货紧缺,只有20片,总价不变啊,先钱后货,十二点整,弥陀巷。】

  【知道了。】

  10秒前

  【最近卫生系统抓药贩子,不方便当面交易,八点老地方,药在垃圾桶上,钱过段时间一起给。】

  【知道了,谢谢你。】

  盛欢一愣。

  “赵水皮的手机?”他纳闷道。

  顾沨止不置可否,收了手机又从兜里掏出一个润喉糖的罐子,倒出几粒白色的糖果来。

  “这个够不够像艾司唑仑?”他问。

  盛欢:“……劲爆薄荷味儿?”

  “就白酒吞,什么味儿应该也吃不出来吧?”顾沨止耸了耸肩。

  盛欢:“。”

  好有道理。

  不当面交易的话,是谁卖假药好像都无所谓。

  但是等等,为什么这家伙连爸爸吃药就的是白酒的事都知道!

  “还有问题吗?没问题的话,我送你回去上课?”顾沨止说:“一三一班的盛欢同学。”

  盛欢猛地抬起头。

  “你怎么连我名字也知道!”他错愕道:“你——”

  “别误会,我可没有找人查你什么的,只是观察了你几节体育课。”顾沨止摆手道:“很多信息其实通过分析就能得到,比如你每次都借自由活动加课间休息这半个小时来找赵水皮交易,他总是记不得你爸爸是谁,所以你每次都要把你爸爸安定配酒的事迹说一遍。”

  “这么偏僻的地方,你用肉眼观察?”盛欢震惊道。

  “抱歉,并不是。”顾沨止以食指指了指斜上方,梧桐树的树冠翠绿如盖,电线缠绕近进出,一枚金属物被挡的严严实实,“这里有个老摄像头。”

  盛欢:“……”

  “你们班体育委员家里是做白酒批发的。”顾沨止说:“你跟他的沟通来往最密切,应该是能底价拿到两瓶酒吧,代价是运动会上替他包揽所有他不擅长的项目。”

  盛欢:“……”

  “至于名字,你在低年级部很有名。”顾沨止笑的有些闷骚:“原因,大概和我差不多。”

  “你会出现在这里果然不是一时兴起。”盛欢麻了,幽幽道。

  顾沨止轻轻勾唇,居然还挺骄傲,“嗯,是蓄谋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