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怎么这么得闲,突然想起来找我出来逛?”米琉托着腮问。自从战争结束,悉杉好像就变了。他的眼神中多了很多复杂的她看不懂的东西。
“没什么,刚好有空而已。”悉杉将手中的一杯清茶一饮而尽。天青色的瓷制小茶杯上描绘着烟雨青竹,被放在几上时发出不协调的声响,仿佛在提醒持杯人,品茶不该是这个状态。
这里是乐园中一处安静的茶馆,装饰得古风雅韵,青色、白色的纱幔随着风自如地飘着,空气中氤氲着淡淡茶香气。
坐的是藤编的椅子,喝的是新制的茶,不过对面的米琉带着一丝疑惑,悉杉明显不在状态,似乎在神游。
“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在米琉的印象中,悉杉一贯是忙碌的,这也使得他们相处的时间很少,像是这样一个上午都泡在外面无所事事闲聊喝茶,极为罕见。
悉杉重新倒了一杯茶,然后将身体放逐于这张小小的椅子,头往后仰,闭上了眼睛。
昨天夜里,老国王私下找了他。
老国王对悉杉一直都不怎么热切,这他是知道的,但这次,确实不一样。
“父亲。”悉杉微低着头问好。
“你来了,坐吧,坐。”老国王穿一身十分家常的绸缎居家服,就像一位刚准备睡觉的平常父亲。
悉杉反而有些拘谨了,身体保持着一半坐一半悬空,恭恭敬敬地问:“不知父亲找我,是有什么事?”
“没事,你别紧张,只是父子聊闲。”老国王笑呵呵地解释,然后递给悉杉一杯热牛奶。后者顺从地接过来,抿了一口。
在瓦拉星三年,回来后悉杉就改了晚上爱喝牛奶的习惯,只是老国王还一直保持着那样的认知。
老国王用慈爱的眼光看着儿子,“悉杉啊,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也是能为因循建功立业的人了。”
“是因循给了我机会。”悉杉回答。
老国王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感概万分。“因循啊,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小帝国了。”他摸了摸鬓边的白发,接着说:“从前我们受过轻视,吃过苦,从不曾享受过物质和精神的丰足。但现在不同了。”
“因为我们占领了心环,获得了能源优势?”悉杉说。
“是,也不是。”老国王笑着摇摇头。“我们借助心环拥有了帝国身份地位的提升,拥有了一些物质上的好处,但我这心里啊,不安全感反而比之前更多了。”
“父亲在忧虑什么?”悉杉感觉到接下来才是这次夜谈的重点。
“你不懂我在忧虑什么吗?”老国王温柔地反问。他顿了顿,揉了揉发酸的腰,重新坐回儿子对面。
悉杉欲言又止。
老国王喟叹一声,“人老了,就会爱发愁。我知道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但是我也有难处,要我将威胁着因循发展的因素视而不见,我实在是做不到的。那会愧对整个帝国长久以来的努力,也会让因循失去登上荣光之巅的机会,更会让它变得畏畏缩缩,失去光彩。”
“父亲,可是……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一旦开始,将会与离椽星系内所有帝国为敌。而且,他们所说的那种能源暴动的方式,真的没有一点隐患吗?”悉杉还是不能不说,他的意志告诉他,因循正在向着万劫不复的深渊进发。
战争,悉杉不是没有经历过,但他并不是天生喜欢打仗。无休止的争夺,必将是毁灭的前兆。
“我明白,你一直是个妥帖的孩子。”老国王走了过来,柔和地拍拍儿子的背。“但是该有冲劲儿的时候还是得冲起来,懦弱是最要不得的。”
“……是。”悉杉大概懂了父亲的意思了,怪不得白天众臣们讨论的时候他会是那样一种状态。
“父亲,我队伍里还有些事忙,就不打扰您休息了。”悉杉提出告辞,双方的态度已经明了,再待下去就只剩尴尬了。
多可笑,本该是关系最亲密的父子,可除了公事他们竟也没有别的话可说,甚至当父亲的在谈公事时表露出的那一点慈爱,也不一定是真心流露。
“去吧。”老国王咳嗽两声,没有挽留。
少年时的一次放逐已经让悉杉明白,王室家庭的生活是多么残酷。而今他第一次明确地反对父亲的意见,会有什么结果呢?
……
“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聊聊。”米琉的话如一阵清风飘在耳畔,悉杉恍惚回过神来,他们还在茶馆里。
“我……是不是,太天真了?”悉杉笑了一下,却比哭还要难看。“没有人能改变父亲的决定,我的反对更是徒劳的。”
“反对……什么?”米琉顿了顿,她从悉杉少有的沮丧中读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她不想错过什么有用的信息。
悉杉看了米琉一眼,似乎是在衡量这种事该不该跟她说。胸中的苦闷一时涌了上来,算了,除了她,他还能对谁能毫无负担地倾诉呢?而且就算告诉她,她也做不了什么。
“父亲……和那些大臣,准备征服整个离椽星系。我认为这样做有极大的风险,但父亲并不听我的。”
米琉被惊得一时忘记了反应。因循,怎么敢?
“你不想他们成功吗?”她问。她还记得在某个遥远的晚上,他们在心环学院公寓阳台上的谈话,那时的他曾经表露出对因循的同情,对心环的不满,认为心环占据了太多不该拥有的地位和优势,而因循则过得太苦太卑微。
悉杉摇摇头。“也许是我想错了,追逐霸权的路是没有尽头的。然而这条路上所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我不想无休无止的斗争、战争,也不想让因循成为搅乱整个星系的帝国。”
“……没想到你是这样想的。”米琉喃喃。
“连你也想不到吧。是不是太可笑了?”悉杉站起身,来到窗边,望着外面整洁如新、热闹非凡的样子,接着说:“一个享受着权利和荣耀的人,怎么能说他不爱这些东西呢?还是爱的,只是略微有些疲倦了,不想再经历无休止的动乱,承受不知道多大的风险。也许父亲说的对,我骨子里始终是懦弱的。”
“不,我赞同你的想法。”米琉第一次觉得能共情悉杉。“不管你是因为什么而反对你父亲,这个星系需要的都是和平,而不是战乱。我不敢想象,如果真有一个帝国把其他帝国都踩在脚下,会是什么样子。不过,那肯定不是每一个离椽星系普通公民想要的样子。看看现在的心环人,这还不够吗?”
“对不起,米琉。”悉杉听她提起心环人,就知道她心中一定对因循有恨。
“你对不起的是他们。”米琉在心底说。回忆起从前的种种,米琉总是忍不住心酸。那些她所结识的朋友们邻居们,不知道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家园不再,到处都只有破败荒芜。
“我从来没想到,从瓦拉星出来短短一年时间,帝都星就变成了这样。”她也走到窗边,手臂摸着窗户的外框。“瓦拉……现在也早不似从前了吧?”
“确实……变了很多。”悉杉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选择了避开。他笑着说:“事实证明,以前的日子总是会成为最美好的回忆。”他以前总是爱和米琉回忆过去,那是因为知道那里已经回不去了。瓦拉星还归心环管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矿产挖掘地,因循接管后仍然是,甚至更加荒凉了。
“也许吧。”米琉嘴角牵起了一个弧度轻微的笑,无奈中带着淡淡委屈。她已经习惯了命运各种突如其来的无理安排,小小年纪历尽悲欢孤寂、纷争离别。
相对而坐的两个人,隔着短短一截窗台,不知道谈了多久,也不记得这天是什么日子。
窗外的街道上,一群士兵正运输着星舰所装配的武器,穆衍在其中十分不起眼,除了个子高一些。
“是悉杉殿下。”队伍中有人小声说。穆衍抬起头,那张容颜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些日子以来,由于通讯不便,他已经很少联络米琉了。今日远远一望,竟恍如隔世。
她好像在和悉杉说着些什么,隔得太远了看不清细微的神情,不过看样子两个人谈话氛围很融洽。
穆衍不舍地看了一眼又一眼,直到队伍拐过弯来,再也看不见。
穆衍想,人非草木。虽然米琉表达过对他的喜欢,但长久的分隔后她的想法是否还如初呢?也许在朝夕相处中她也会对悉杉产生一些模糊的感情,这也很正常。
他并不觉得米琉和悉杉聊天有什么错,相反的,他只会责怪自己,为什么还不能光明正大地陪在她身边?甚至和她聊聊天都不能够。
“叽叽!”“叽叽!”两声不长不短的鸟叫声提醒着穆衍,他们偷换武器的计划正在顺利进行。这个乐园唯一的好处就是对进来的人搜查得很严格,对出去的人和物却不是同一套标准。
穆衍“啾啾”两声,表示收到。米琉好像还没见过他这副伪装后的样子吧,会不会吓坏她?还是争取早日恢复原貌吧!
有时候他甚至畅想过,到了那个时候,他是否要重新热烈地追求一把米琉?他对心环的爱和对她的爱一样滚烫,只是总是把心环放在了更重要的位置。若真有光复的那日,该把一切都补偿给米琉才公平,如果她愿意的话。
嗯……到时候该向谁请教才好呢?都怪他平时榆木脑袋,不懂怎么讨人欢心。就算被人嘲笑也好,就……问问别人吧。
日子就这样又度过了一天,酝酿着巨浪的时候总是让人产生平静无波的幻觉。也许只是觉得没那么快,没那么迅猛,所以放松了警惕。
第二天,所有人都还在重复着昨天的预期,却发现事情似乎开始不对劲了。
童厉接到通知,他的上级不再是悉杉,而是暂时空缺!穆衍和士兵们发现,一切常规训练都暂停了!所有人都闲了起来。
“哥!你怎么还在家呆着?”修特一大早就踢开门,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悉杉还穿着家居常服,手中端着杯清水。
修特怒火冲冲,“那老不要脸的把你的军权给卸了!”
“啪!”玻璃杯掉到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什么时候的事?”悉杉问。昨天晚上和父亲结束谈话后他已经有不好的预感,只是没想到他真的做得这么绝,这么迅速。
“就今天凌晨。星网上已经发布了官方消息。”
“这是……警告吗?”悉杉颤抖着,不愿接受这一刻。
“哥!你别这样,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去做,大不了反了那个老不死的!”修特难过极了,这比他自己遭贬更糟。
“这不只是对我的警告,也是对其他帝国的警告。他们,还是要开始了。”说完,悉杉转身进了房间,换了一件规规矩矩的黑色衣服,穿好鞋子,又拍拍修特,说:“走了,去看看。”
十分钟后,兄弟二人来到了帝都星上最大的能源基地。
“殿下!这里您不该来……”基地工作人员将他们拦在门口。
悉杉脚步不停,硬是闯了进去,“哦?我怎么不知道,在这个星球上还有我不能来的地方?你有国王的禁令?”
“这个……我们都是奉伊潘大人的命令,您就别为难我们这些小人物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那些人在这里多久了?”悉杉指着中心正忙碌着的一群科学家。
小员工支支吾吾。修特一把抓了他的脖领,差点将人提了起来,才换来了一句“有半个月了,最近一直住在这里,白天晚上都不停的”。
“放了他吧。”悉杉发了话,修特恨恨地松手,威胁地看了一眼小员工。
“哥,怎么办?”
悉杉顿了顿,“如果我想做一件危险的事,你怕不怕?”
“我是哪样的人,你不清楚?”修特反问道。
“如果我要和所有人作对呢?”悉杉又问。
修特两手一摊,“那我一定是你最趁手的武器。”
“那好,叫你的人过来吧。”悉杉吩咐道,他的目光没离开那些远处的科学家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