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世胄阐秘>第152章 一百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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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体在听到这声呼喊的一瞬间便动了起来,除了插在身体里的两根尖刺而恢复不了的伤口和依旧眩晕的脑袋,在冲撞中断裂或者脱臼的骨骼和受伤的肌肉已经复原,他曲起一条腿半跪着抬起身体,但下一刻腹部又传来贯穿的疼痛,他还未撑起的身体又猛然跪了回去。

  除了这第三根插来的尖刺,与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无形的压力,他双手撑在地上,汹涌而来的恐惧让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你怎么……出来了……”

  冷汗与鲜血融在一起流进眼睛里,李焕拼命地瞪大眼睛,想要把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但无论他如何眨动双眼,那浑浊的赤红始终隔在眼前,而他的前方,那半跪在地上的人低着头,冷着眼看着从身前慢慢流淌过来的血液,直至托在地上的玄色的衣角被这侵染过来的血液染成如夜般的黑色。

  围在湖岸上的人也许看不真切,现在这个宛若杀神的人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他跪在地上屈着腰身,腹部插着的三根尖刺把他牢牢地钉在地面上,一贯穿着的白衣被鲜血浸染得不剩一处,他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肩头,脸上,脖子上全是血,仿佛死人一般。

  这是夏侯珏第二次见到这样的李焕。

  第一次是在岐阳的郊外,那人同样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趴在雪地上。

  那次是为了报仇,那么这次呢,能让这个恶鬼执着的究竟是何物。

  前方没有传来声音,李焕恨死了这得不到回应的感觉,他艰难地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道:“你赶快……走……这里……不需要你……”声音沙哑得仿佛被人掐住了咽喉,他停顿了一下,喘了一口气接着道,“听见没有……你……”

  他每说一个字,嘴里便有血冒出来,那些粘稠的血液混着没有力气咽下的唾液流到地上,背上的压力快要压断他的脊柱,可是他依旧抬着头,语气急切地道:“你不能在这儿……”

  突然,脸上传来冰凉的触感,话还未说完,一只手便抚上了自己的脸,接着,那细腻的指腹轻柔地擦过自己的双眼,眼前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是那张熟悉的,俊美的脸,还有在分离时无数次梦到过的淡如止水的双眸,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颤抖的手举在空中,那人捧着他满是血污的脸,薄唇微微张开。

  “李焕,”他轻声叫着,眼眸里不似平日那般淡漠,而是交杂着不解,疑惑,还有隐隐的心痛,“你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

  李焕闻言又张开嘴,可他刚要说话时,他突然看见夏侯珏肩头的发丝轻轻晃动了起来,明明周围没有风,只有不断往下飘落的雪,可那发丝和衣摆却飘向了空中,那一瞬间,所有的伪装与谎言都被粉碎,他把脸凑向那只冰凉的手,眼眶有温热的液体涌了上来。

  “我要你活着……我要你活着……”嘴唇触碰到有温度的掌心,压抑的声音像是野兽的低吼,“夏侯珏……你不能死……”

  玄衣之人单膝跪在地上,发丝和衣衫都飘扬在空中,脚下扩散出一圈又一圈的寒气,他垂眼看着那一行从李焕眼中划落的泪水,手中的温度滚烫又炽热,心脏因那滴滚落到掌心中的泪水而剧烈跳动。

  他这一生太过漫长。

  害死了自己的亲人,也杀了这么多人,他残忍,无情,他的结局本应是惨死在谁的剑下,跑尸荒野,或者在不见光明永无天日的土地上立个一个坟冢,受世人唾骂,可是他只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世间的尘埃里,世人不知晓他的一切,也不记得他曾来过。

  这一天注定会到来,他做好了一切的准备,什么人记不记得住他,死后会如何,他都不在意,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想让这个为他流泪的人把他牢牢的记在心里。

  因为这是他此生唯一无法抛却的不舍之物。

  “殿下,”

  悬浮在湖底另一头的凌绝子朝二人的方向微微颔首。

  “该启程了。”

  双眼里的坚冰终于融化,他握住李焕血迹斑斑的手,把它放到心脏的位置,倾身向前。

  “李焕,你记住。”

  四目相对,鼻尖上的距离若即若离,在那双震惊的瞳孔中,夏侯珏浅浅地笑了起来。

  “这颗心是你的。”

  融化的坚冰被烧灼成了沸腾的泉水,就连温柔也被这滚烫所紧紧包裹。

  “今后无论你走到哪儿,它都会跟着你。”

  唇上传来冰冷的温度,可那温度转瞬即逝,李焕却无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要说这嘴上的温度,他甚至理解不了这些话的含义,他瞪着双眼,泪水混着血液不断地从眼眶里涌出,他动了动嘴唇,可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听见前方的人用他陌生的、温柔的语气说道:

  “愿你此生有良人相伴,不再孤单。”

  大雪忽地飞扬了起来,那跪在地上的人也跟随着这雪消失在了原地。

  “太子殿下!”

  裴炼跳上屋顶,朝宫门的方向飞奔而去,他神情严肃,飞扬的剑眉拧到了一处,两步之后,他向后跳上了围墙,沿着那狭窄的墙沿继续朝皇宫正门跑去,十步之后,便翻身跳上了午门。

  “启禀殿下,”裴炼双手抱拳,单膝跪在地上,“太京城十万户人家已尽数撤离。”

  前方传来低沉的声音,“剩下的呢。”

  “禁军卫还在搜救之中。”

  话落,前方便吹来一阵劲风,那风里带着被烧焦的碎屑和刺鼻的浓烟,他侧头看去,遥远的天边泛起了一丝白光,破晓即将来临,可苍穹之下,这座被福光笼罩的城池已房屋倾塌,大火弥漫,硝烟四起,而他们身后的皇宫便是最后的净土。

  裴炼收回目光站了起来,他平视前方,看着眼前身穿白金衣袍的人,他负手站在午门中央,那曲起的手背上已鲜血淋漓,他额上浅金的胎记正在逐渐淡去,裴炼垂下头,咬着牙道:“殿下,摄政王,圣上,左相还有朝中一品大臣皆在宫中不肯离去,若您下令,您可以和他们一道出城……”

  话音未落,耳边便响起了号角声。

  “裴炼,”站在他面前的人始终不曾侧头看他,他的双眼始终盯着上方的天空,面色平静如水,“快走吧。”

  在裴炼跳下城墙的那一霎那,爆炸声在身后响起,那被重拳砸碎的石块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他握紧了拳头,眼里通红一片,正当他准备离去时,死亡的号角又响了起来。

  这次袭击比起方才的降落前后不足五息的时间,裴炼猛然回头,阴影瞬间笼罩了他,碎石飞乱之中,燃烧着火焰的石头已经逼近了城头,可那个冷峻的男子却刚从地上抬起头来,裴炼大惊失色,在他的腿动起来之前,黑色的毁灭之物降落到了男子的身前,他瞬间瞪大了眼睛,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从他的嗓子里发出。

  “太子殿下!”

  头顶上袭来能融化一切的温度,连身上的衣物也跟着发烫。

  手臂还因为方才那一击而麻痹着,若要恢复知觉至少要等上十息,从灾难降临到现在,除了自南而北袭来,陨星的降落的频率毫无规则,而这两次却都是朝着他而来。

  头发和衣摆都被飓风吹到了身后,夏侯玙在一片灼热的光亮中抬起头,他面色冷然,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慌乱,那幽深的瞳仁里倒影着不断靠近的火光,就在石头即将触碰到额头的那一瞬间,周围突然静止了。

  紧接着,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

  裴炼惊恐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黑色的陨星定格在头顶,燃烧着的火焰也停止了跳动,就像进入了一个停止的空间,而在这个静谧的空间里,只有夏侯玙一人能够动作。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远处停滞的浓烟,片刻后,他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面前,那里站着一个同他身量相仿的人,只是对方穿着玄黑色的衣袍,垂在两侧的手腕上分别有一道贯穿的伤口,那伤口的血液分明已经凝固,可是他的双手依旧沾满了鲜红的血。

  “你终于来了,”那冷峻的面容在见到这人时瞬间溶解,连赤色的眼瞳里带都着温柔的笑意,“珏儿。”

  “太子殿下。”夏侯珏看向他的眼睛,漠然道:“你涅槃成功了。”

  “多亏了朝鹤仙人。”夏侯玙朝他笑了笑,眉眼弯弯的,“在伏昆山呆了几日,倒觉得太京城喧闹了许多。”

  即便两人周围房屋倾塌,大火弥漫,在这定格的时间里两人依旧四目相对,穿着玄色衣袍的人一副淡然的模样,夏侯玙一向知道他的性子,不温也不恼,声音轻柔道:“三弟还好吗。”

  “吃了些苦头,但人还活着。”夏侯珏淡淡道,“四殿下如何了。”

  夏侯玙想了想道:“听皇叔说,四弟在我们离开以后老是哭。”

  夏侯珏垂下眼帘,“是吗。”

  话落,两人都陷入的短暂的沉默,片刻后,穿着浅金色衣袍的人上前一步抱住了眼前的人,而后者就站在原地,任由他抱着,两只手依旧垂在身侧,目光越过夏侯玙的肩头平视着前方。

  “我宁愿你不出现在这里。”

  他的笑容在抱住夏侯珏的那一瞬间消失不见,眼里露出压抑的悲伤,他紧紧地环住眼前的人,名为血缘的纽带让他此刻心如刀割,他长了长口,还想说什么,耳边却传来了轻声的呼唤。

  “皇兄。”

  夏侯玙瞪大了双眼。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从夏侯珏听到过这个称呼了。

  “你是大胤的太子,是这世间唯一的光。”他盯着前方黑夜之中的皇宫,继续道:“天命时刻到了。”

  那声音依旧这般冷漠,夏侯玙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接着放开环住他的一只手臂,五指成拳放在了夏侯珏心脏的前方。

  内力瞬间在拳头上翻涌,那高速旋转的气流连周围的空气都在震荡,夏侯玙抬起头,双眼通红一片,他看着眼前这片硝烟弥漫的大地,同怀抱中的人一道说出了他们第一次在国子监相遇时说出的那句话。

  “愿夏侯,千秋万载。”

  话落,那悬挂在空中的拳头便直直地捅进了夏侯珏的心脏里,迸出的血液溅在夏侯玙浅金色的衣袍上,他的拳头埋在那团紧密的肉团里,接着微微撑开,一把握住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夏侯玙面色一沉,内力不断地注入右手,他深吸一口气,接着把右手握住的东西用力地拔了出来。

  那是一个银色的剑柄。

  剑柄的正中间是一个云团状的花纹,这花纹之间又一道玄黑色的暗纹,那道暗纹似一条游龙,穿梭在云纹之间,而云团的两侧还镶嵌着其他复杂的花纹,有的像火焰有的像蝴蝶,它的剑身还埋在心脏的位置里,随着夏侯玙拉扯的动作,一寸一寸地暴露在空气中。

  耳边是如同割肉般痛苦的嘶吼声,夏侯玙死死地握住剑柄,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咬着牙,拳头上爆出一条又一条的青筋,心脏里涌出的血液像是泉水一般,夏侯珏仰着头,瞪大着眼睛张着嘴,全身都在紧绷,他缩小的瞳孔因为疼痛而微微涣散,在剑端拔出的那一霎那,那双浅色的瞳仁猛烈收缩了一瞬,接着慢慢暗淡。

  夏侯玙垂着头,在喘息之中拖住了怀中垂落的身体。

  静止在这一刻解除。

  周围的一切重新动了起来。

  夏侯玙举起了手中的剑,头顶上的陨星在碰到剑尖的那一瞬间化为了粉末。

  裴炼怔在了原地。

  同样怔住的,还有皇宫盛乾殿外站着的一众朝臣。

  夏侯玥仰着头,看着那飘散在空中的粉末,喃喃道:“那是……”

  左非臣盯着那把神光四溢的银剑,晦暗的瞳孔逐渐变得狂热起来。

  “烛龙……”

  王左书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跪倒在了地上,“天神终究庇佑我大胤。”

  城门之上,那消散的粉末之中,一男子轻柔地把怀中的放到地面上,而后他站起身,举起还在滴血着的银剑,在手中转了一圈,把所有的内力都注入剑身,他抬头盯着那陨星坠来的方向,额间金光闪动,接着他侧过身体,向前跳了一步,满脸狠唳地把手中的抛射到了空中。

  银剑在脱离手掌之后立刻弹射了出去,它对着苍穹高速飞去,所有落下的陨星在它经过之处皆化为了粉末,在黑夜之中划出一道白色的轨迹,这道轨迹直冲云霄,淹没在了云层之后,随后苍穹传来一声如地震一般的闷响。

  那声闷响绵延不断,震动着脚下的土地,夏侯玙站在原地,散落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

  等到那空中的粉末被风吹尽时,声响终于停止。

  黑色的云层之中破开了一道缝隙,有金色的光线从那缝隙之中照射而出,无论是抱着孩子死死趴在墙角的妇人,仓皇逃离而摔断腿的小二,抱着金盒不肯撒手的富商,趴在废墟底下找人的官兵,抱着爹娘哭泣的孩童,太京城里外的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抬头望向了天空,劫后余生的泪水从无数双眼眶中落下。

  那破晓的阳光逐渐扩散,站在城门上的男子在这片炽热的暖阳中转过身,慢慢地跪在了躺在地上的,已经了无生气的男子面前。

  他的痛苦也许正从现在开始,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在苍穹的另一头,那把银色的剑在这金光射下的时间里,飞过了无数道重叠的云层,绵延的山脉,湍急的河流,在一处山顶上飞速降落,直直地插在了另一个绝望的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