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一件挺玄妙的事,贝铭在褚云端肩头靠了一会儿,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治愈,两人很久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贝铭蜷着的脚麻了,转了转脚踝,松开揽在褚云端肩上的手,扶着他的肩膀一使劲儿跳下床,说:“我去找我爸聊聊。”

  褚云端看他在地上蹦着促进血液循环,那双脚白得不像男人的脚,瘦长又秀气,脚趾柔软泛着粉红,在木质地板上蹦蹦跶跶弹弹跳跳,仿佛踩在褚云端的心尖上,让人想抱在怀里吻一吻,他盯着那双脚,说:“一会儿聊天的时候别着急。”

  “我又不是炮仗转世。”他边说边蹦,完全忽略事实。

  褚云端听乐了,终于把视线转回他脸上:“原来不是啊?”

  “褚云端?你现在胆子很肥啊。”他龇了龇牙,狠狠叫这人全名。

  褚云端赶紧答应一声,两手张开想抱,贝铭脑袋一梗躲开了,说:“又抱,怎么越来越痴汉了。”

  褚云端好像也很受不了自己,先叹了口气,才说:“那怎么办?我就是忍不住越来越爱你。”

  贝铭已经不能听了,脸皱起来冲他说:“我的哥,求求你,厨房那一桶花生油都比不上你这一句,你再多说两句,咱们家往后都不用买油了。”说完趿拉上拖鞋,“照顾好宝宝。”

  褚云端嗯了一声,坐在床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当初装修的时候褚云端在院子里摆了套铁艺桌椅,阳台上拉了灯架,晚上夫妻两个能赏个月聊个天什么的,现在这条件便宜了贝铭跟他爸。

  铭盛华还在屋里躺着,正躲在被窝里默默流泪,就连当初贝建国跟他离婚他都没哭得这么委屈这么痛,他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就这么硬生生地朝着他心窝里捅。

  贝铭在门外喊了一声爸,说:“你晚上都没怎么吃东西,我给你把饭热了热,出来吃点儿吧。”

  铭盛华擦了把眼泪,没吱声。

  贝铭不是那种见好就收的人,转了下门把手,说:“你要不吭声我就进来了啊?”

  铭盛华赶紧说:“我不饿,不吃了。”

  贝铭:“不吃怎么行?你快点儿吧,我都弄好了,你出来,咱俩说会儿话。”

  铭盛华叹口气,只好踩上拖鞋下了床,走到门边又擦了把脸,心想,儿女都是父母的债,活了几十年,他哪儿受过这种气,就算是贝建国,他当初也是六亲不认狠狠动过手骂还回去的,可放到贝铭身上,他能说什么?都是自作孽,都是他自己养出来的。

  贝铭还在外面等着,手里端了一碗面,见门吱呀一声打开,赶紧冲里面挤出个笑:“出来吃饭吧,咱们去院子里吃,喝一杯。”

  铭盛华:“喝什么呀,这大半夜的。”脚步却跟着他往院子里走,一边说,“你赶紧上楼照顾孩子吧,我自己吃就行。”

  贝铭笑着把碗放到铁艺茶几上,说:“孩子有褚云端呢,你先吃着,我去拿啤酒。”

  铭盛华看这架势,估计贝铭是要长谈,心里又有点打鼓,他是老派人,觉着这世上无不是的父母,以前贝铭爷爷奶奶还在的时候他也这么一直贯彻着的,但贝铭显然不吃这一套,就算他心里再怎么坚持那套二百年前的孝道方案,也挡不住贝铭不认,一会儿怕是还要再剜他的心。

  贝铭从冰箱取了两罐啤酒出来,铭盛华已经低头吃面,莹黄的灯温柔地照在两人身上,贝铭拉开易拉罐,递了一瓶到铭盛华手边,沉默地看着他爸吃饭。他的目光让铭盛华有点不自在,从前他们的矛盾都化解在日常生活的琐事里,还没有哪一次正经八百地拿到台面上去解决过,两人其实都对这种谈话有点陌生。

  过了很久,久到铭盛华以为贝铭不打算说点儿什么,才像从前他们解决问题那样故技重施,半是抱怨半是真心地说:“等宝宝长大一点儿上幼儿园,我就从你们家搬回去,咱们彼此都眼不见心不烦。”

  贝铭笑了一下,说:“你先吃饭吧。”他独自喝了半罐啤酒,等他爸快把那碗面条吃完,才开口,“刚刚是我不对,不应该那么说你,还当着褚云端的面儿。”

  铭盛华的筷子一时顿在那儿,半晌才接口:“没事,亲爷儿俩,你以后别总戳我心窝子就行,我岁数大了,经不住你那么折腾。”

  贝铭听见这话,又不开口了,他意识到铭盛华完全没有将他在饭桌上那些话放在心上,只认为他在耍小孩子脾气,丝毫没有反省之意,心里顿时失望极了,他当然知道人生的结局最终还是要归咎于自己,但父母在其中不能说一点责任都没有。

  铭盛华把面吃完,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你对我怨气这么大,我虽然不够好,可从小到大对你也算是尽全力了,铭铭,你都这么大了,博士也读了,懂的肯定比我多。你心里清楚,只要你需要,爸爸能把命都给你……你能不能……”他顿了一下,“你能不能别怨爸爸?”

  或许就像褚云端说的,他们这一代,成长过程中父母多多少少都有些亏欠,那不是出于长辈的本意,他们也是迫不得已,可贝铭心里忍不住想,难道如此那些亏欠就能一笔勾销了吗?因为他爸愿意伟大地为他付出生命,所以爱与亏欠的天平就能达到平衡了吗?

  贝铭垂下头,过了很久才嗯了一声,说:“你吃吧,我上楼去看孩子。”

  铭盛华没答应,像是在酝酿什么,又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似的,问:“你是不是……怨我当初逼你结婚?”

  贝铭站起来的脚步一顿,微红的眼睛对上铭盛华,看见他爸眼里希望的答案,如铭盛华所说,他已经在他能力范围内尽力做到了最好,况且,人活在世上,又有谁不是彼此亏欠的呢?毕竟,他也不是个完美无缺的儿子,也不是没让铭盛华操过心。

  他笑了一下,说:“没有,孩子都生了,还说什么怨不怨的,一切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铭盛华沉默了。

  贝铭将茶几上的残羹收好,说:“挺晚了,回去睡吧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