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屋内的夜明珠发出柔柔暖光。承晚正和桑落在窗边下棋,只听“笃笃”两声窗棂被敲响,苍濬的声音轻轻传进来:“是我。”

  承晚过去给他开了门, 两人一齐转进里间。桑落捏着绡扇端坐在那里, 往日温婉持重的面容微微带了些紧张。

  “神尊,”桑落起来拜了一拜,眼底有些惧意, “我……”

  她有些语塞, 不知该说些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的紧张是来自于哪里。害怕受伤?亦或者只是害怕那段被她选择遗忘的回忆又重新被提起。

  苍濬倒是没有往日的冷峻,语气很是平和:“这件事全凭司水仙君的意愿,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承晚上前去挽住她的手, 将自己的手抚在桑落手背上, 有力的握了握:“你别害怕,我们只是进去看一看而已, 不会有什么感觉的。”

  承晚的手柔软温暖, 抚平了桑落心里的不安。她看着面前的两人, 知道这是九重天上自己最值得自己信赖的人, 便点点头, 躺在了一旁的软榻上。

  苍濬挥手,将宫殿的四周升起无形的结界, 这样不管是谁在外经过都察觉不到任何殿内异常的声音和动静。

  承晚俯下身子在桑落耳边轻语:“你闭上眼睛, 只当是睡了一觉。睡醒这觉就好了, 什么都结束了。”

  桑落应了一声闭上双眼, 承晚双手捏决, 一道金光笼罩在桑落身上。

  只一息的功夫,桑落的呼吸就变得平稳绵长, 已然沉睡在了睡梦中。

  承晚侧头看着苍濬,脸上又从未有过的郑重和严肃:“走罢?”

  苍濬点点头,伸手抓住她的小臂。

  男人手掌宽厚且大,掌心温暖灼热,只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也烫的她面红耳赤。

  不过没等她乱想,苍濬便略一使劲,带着她进入了桑落的神识海中。

  桑落是水族,神识海与承晚的不同,入目一片水蓝色,水波纹荡漾着折射出柔软的光。

  承晚还是第一次到别人的神识海中,颇有些好奇的东看西看。苍濬捏决带着承晚顺着神脉一路往前,不消多时前面就出现了一道闪着紫光的封印。封印上纹路细密繁复,与桑落命格簿子上那团花纹一模一样。

  承晚扯了扯苍濬的衣袖:“这就是天帝的封印了。”

  他沉声说:“你且让开。”

  承晚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哎了一声就老老实实的退到了旁边静静立着。

  苍濬刚要聚气,余光瞥见承晚的身影,停了捏决的手。

  略想了想,他回身朝承晚散过去一团白色仙气将她拢住:“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解开天帝的封印,但至少得保证你别受伤。”

  承晚确实没想到苍濬会这么细心,心里一软。

  苍濬没再多说什么,他回过头去看着天帝的封印,拧着一双剑眉,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峻。

  他闭上双眼,将神力沿着神脉一寸寸沉到指尖。气沉丹田,凝神静气,神力在指尖越团越多,越团越厚,聚合成一个刺眼夺目的白色球形。

  承晚有些紧张,手指不自觉的攥紧了裙裾。若是一击不成,天帝的封印势必会反噬,到那时不光苍濬会受伤,更重要的是桑落肯定也会受到重创。

  苍濬猛的睁开双眼,手指前挥,薄唇轻启:“破!”

  随着一声话落,指尖上缠绕的白色神力如破竹般呼啸而去,在空气中划出“猎猎”之声。

  白色神力击到紫色的封印上,上面的花纹开始扭曲的转动,越转越快,直让人眼晕。

  忽的一声金石铮鸣,白色的神力将封印中间推开了一个圆形豁口,苍濬回头唤承晚一声:“走!”

  承晚回过神来,提裙赶上,两人纵身一跃从豁口处进了那段被封印的记忆。

  -----

  一袭蓝色衣裙的少女正抱膝坐在长街的墙下,脸埋在膝上,小声呜呜哭个不停。

  长街上走着一波又一波眼神呆滞,步履缓慢的鬼魂,远处忘川桥边看守的鬼差嘴里骂骂咧咧不知在说些什么,偶尔还有孟婆的笑声传过来。

  少女所在的地方不算显眼,幽都一向昏暗,不仔细看也看不真切。

  她哭的很伤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很快就将膝头的布料洇湿了一块。

  “你为什么哭?”

  少女头顶传来一声浅浅的声音。

  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幻听,匆忙抹了把眼泪抬起脸,对上了衔烛的那条龙。

  少女眼中水气盈盈,明亮的眼睛一如林中受惊的小鹿。

  烛龙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自己就轻轻的笑了:他自下生就在幽都衔烛执炬,哪里见过林中的鹿呢。

  “你又为什么笑?”

  少女开口,声音轻轻柔柔,还略带这些哭过之后的鼻音,直愣愣的撞进烛龙的心。

  烛龙找了个借口:“你是我这几千年来见过的唯一一个不赶紧去投胎的鬼,若是误了时辰你可要受罪了。你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事。”

  少女摇摇头:“没有,只是 —— ”她垂下眼眸,长睫如扇,“我忘了我是谁,也忘了我是怎么变成的鬼。”

  远处悬在半空中的承晚叹了口气:“那就是桑落,也就是后来的长岁公主。”

  如今这场景与当初君汝师兄给她讲的丝毫不差,承晚此刻就已经能够确定,桑落真的就是当年凡间的长岁公主。

  苍濬没说话,只喉中“嗯”了声算作知晓。

  承晚偏头打量他,苍濬的眼神逐渐阴鸷,一股冰冷肃杀之气渐渐弥漫了上来。

  她后知后觉的突然意识到,赤焰是苍濬的仇人,所有白鹭渊的血债都是源自此刻。

  她叹了口气,自己与他有仇一点不假,但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就算再恨他,也不能拿他父母族人惨死的这件事来激他。

  承晚有些后悔的绞着手指,心里觉得自己实在笨到无可救药,竟拉着苍濬来看这段往事,这无异于把他血淋淋的伤口再给撕开一次。

  承晚不敢再说话,屏气凝神看着眼前的桑落,一双耳朵又支得老高,仔细听着身旁苍濬的动静。

  后来的事情与君汝讲的也全都一样,蓝衣少女误了投胎的时辰被鬼差拉下去受了刑,回来之后赤焰帮她打掩护,她没喝孟婆汤就跳了轮回。

  眼前画面一转到了凡间,已是及笄之年的长岁公主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无论走到哪里身后总跟着那个名唤李怀微的高瘦侍卫,那张温和的面庞同赤焰如出一辙。

  “怀微,我想要那朵荷花。”

  “怀微,我好热,你快给我扇扇风。”

  “怀微,你来尝尝母后赏的这盅浆酪。”

  “怀微,……”

  “怀微,……”

  谁都能看出来他们两人之间感情是极好的。饶是承晚也还从未见过桑落这般小女儿家的神态,娇憨可人,柔情似水。

  这样快乐的日子没能维持太久,长岁公主十八岁生辰之夜,天降巨雷。

  长岁正和李怀微站在空地上看烟花,知道这是幽都来捉拿烛龙了,她偏头凄然一笑,说:“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害了你一次,不能再害第二次。”

  不等李怀微伸手去拉她,她便翩然向前一跃,正好挡住了第一道降下的天雷。

  李怀微向前扑住她,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长岁嘴里股股鲜血流出,很快没了声息。

  李怀微心痛的快要死掉,朝天长啸,黑色的魔气渐起。凡人的身躯难以抵挡魔的法力,李怀微口喷鲜血,肉身伏在长岁身上咽了气。

  这是长岁公主弥留之际看到的最后一幕。

  转眼间,桑落从东海醒来,想起凡间所经所历只以为李怀微已死。痛不欲生,泫然泣下,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刀搅一般痛苦。接着她便上了九重天,跪求天帝封印这段记忆。

  承晚看的入了神,也跟着桑落流了一回眼泪。她瓮声瓮气的说:“唉,真是可怜天下有情人。”

  半晌,身旁也没个动静。她侧头一看,旋即大惊失色。

  苍濬已然非常克制,但还是抵挡不住浑身的杀意凛然。不光如此,承晚竟看到了丝丝淡淡的魔气从苍濬的腿上逐渐向上缠绕。

  天!苍濬竟然入魔了!!

  承晚握住苍濬的胳膊,使劲的摇晃着唤他:“苍濬,苍濬!你清醒一点!!”

  可苍濬只冷着一双眼死死盯住眼前画面,有些神情恍惚。

  他从来没想过,让白鹭渊几千条无辜性命殒命的源头竟然只不过是桑落历的一场劫难。苍濬的脑海中不断闪过血流成河的白鹭渊,惨死的鹭帝鹭后,他只觉得心头如火烧般灼热,热辣辣的让他头晕目眩。

  苍濬身上缠绕的魔气越来越浓,就连他周身浮动的白色仙气也已经紊乱的不成样子,根本没有办法抵御逐渐滋长的魔气。

  承晚惊骇不已,定了定神,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趁着魔气还不多,赶紧往他身上注入纯真的仙气来帮助他抵挡魔气的滋长。

  她拉着苍濬的小臂,念诀脱身出了桑落的神识海。

  桑落还在安静的睡着,面容平静,承晚略略放下心来。

  她顾不上许多,现在当务之急是不能被别人发现苍濬的异样。

  承晚捏决带着苍濬瞬移到了他的宫殿里,一挥手也将四周升起结界。

  苍濬如提线木偶,他的神识已经掉入了血洗白鹭渊的那一夜,那一夜血腥的一幕幕正反反复复在他眼前上演。

  他身上的魔气越来越重,承晚闭上眼睛,将身体里所有的仙气凝成一点,与苍濬掌心相对。

  承晚忽的顿住动作,睁开眼睛,心里有些忐忑。

  她与苍濬并不同族,仙源不同,不知道自己的仙气到底能不能顺利进入苍濬体内。

  若是不能顺利注入到苍濬的神脉中,自己也必定会被反噬。自己是上神,可苍濬是天神,若是被他反噬,自己只怕非死即伤。

  她紧咬着下唇一阵心慌,若是不成,只怕来不及传音叫大帝过来了。现下桑落还睡着,夜舒也没跟到北海来,自己真真是孤立无援了。

  九重天上最尊贵的战神入了魔,这件事一旦传了出去被天帝和众神仙知晓,苍濬必死无疑。

  承晚想到这里,算了,顾不了那么多了,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而起,就算受伤也是自己活该,死马当活马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