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并不像故事里那样…….”关凛看着壁画的第六幕,在他们的父母死后,关冷重整妖族残部,拿起神枪镇狱,在天魔王破狱而出无往不胜后,成为第一个竖旗与对方宣战的人。

  在那样的绝境下,每个人都将她视作救星,视作不倒的旗帜,可只有关凛知道,关冷藏在悍勇外表下的脆弱。

  在经历溪水中漫长的几乎要杀死他的漂流后,他被关冷找到了,并且带了回去。浸湿的毛皮被仔细的烘干,火焰的“噼啪”声中,不大的营帐被光和暖所包裹。

  关凛在这样的温暖环境里再一次恢复了意识,可这意识依然很朦胧,他昏昏沉沉,像是仍在溪水中扒着那根泡烂的浮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水流吞没。

  是一抹冰凉的液体惊醒了他,关凛以为自己还在水里,求生的本能让他努力的挣扎起来,但挣扎没几下就有一双手将他紧紧抱住。

  跟父母的又不同,这双手更稚嫩一些,更青涩一些,但相同的是,他们彼此相连的血脉。

  关凛在这个怀抱中第一次睁开眼,懵懂的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他看到了那个又一次打湿他皮毛的东西,不是他以为的溪水,而是泪,关冷的泪。

  关冷身上有太多名号,狴犴一族的第十一任首领,破军星,史无前例的女首领,每一个说出来都威风凛凛,她这样的人,就该是与天魔王死战不退的英雄,是不该哭的。

  她也确实很少哭,这是唯一一次,在她获得这些响亮的名号前。

  她哭的不成样子,没有半分后来故事里勇武的模样,只像个寻常的,刚刚痛失双亲的小姑娘。

  关凛那时候不明白这些从眼角流淌下的东西叫泪,也不知道哭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多大的难过,但他记住了这一幕,记了很多年。

  他在外面逞凶斗狠,却不敢在关冷面前惹事,不是因为他害怕关冷会冲他发火,而是因为,他觉得哪怕姐姐在旁人眼里再厉害,但实际上也只是个会伤心会难过的寻常小姑娘。他不想让关冷难过。

  “我姐姐其实并不想做什么首领,她也并不喜欢厮杀,可她没得选,我父母死后,她是族里唯一能拿起神枪镇狱的人,她必须扛起一切。”

  “我想帮她。”

  关凛小时候是族里的一霸,到处逞凶斗狠,有仇没仇都要找人打架,不是他天性凶恶,他其实就是想早点变强一点。

  只要他比关冷强,他就可以保护她,让她不用再经历难过的事,可以接过她肩上的担子,替她去那些危险的前线

  可这些他通通没做到,因为他是个胆小鬼,是个废物。

  关凛对关冷的怕,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惧怕,他只是害怕他姐姐再像那一天那样,伤心的哭。

  他此生真正惧怕的,唯有一个。

  魔。

  “我很没用,懦弱又无能,嘴上说着大话,实际上一件事都没做成,而且出尽了洋相。”关凛将自己贬的一无是处,毫不留情。

  “罗波说的没错,我们族里是有用镇狱来测试族人能力的传统,能够让枪身铭文亮起的越多,则代表对方的实力越强大。”

  “我第一次触摸镇狱的时候,被镇狱弹开了,飞了有七八米,摔的灰头土脸。”

  “这是史无前例的事,血脉能力弱的族人即便拿不起镇狱,但镇狱也不会伤害他们,它的锋芒只对着魔族。”

  “可它排斥我,抗拒我,厌恶我。”

  “因为我是个胆小鬼,是不是很不可思议?神血狴犴,这样天生为对抗魔族存在的种族,竟然会害怕魔族。”关凛用一副说笑话的语气说着这件事。

  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笑话,无论是事情本身,还是他这个人。

  任何一个人听了这件事都是要笑上两下的,那段时间这件事更是成为了虎牢关内各个妖族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关凛则是所有人口中的笑柄。

  可顾怀山没有笑,非但没笑,他反而一脸认真的反驳:“关凛,你不是胆小鬼,你也不是废物。”

  他说的信誓旦旦,像是亲眼见证过一样。

  说完后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意识到了不妥,又赶紧补了一句:“你前不久还救过我呢。”

  关凛没把这反驳当回事,毕竟现在是现在,过去是过去:“我以前就是,就是胆小鬼,就是废物,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五岁那年,参加试炼,说满了大话,结果却被镇狱弹开后,关凛落荒而逃,关冷在后边追他他也不停。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表现有多糟糕,有多狼狈,他怎么、怎么会是这样的胆小鬼呢?

  他以为自己应该天不怕地不怕,天魔王都得被他踩在脚下,直到他在镇狱所化的幻境里看到真正的魔,真正的天魔王波旬。

  他一切自以为是的胆量和嚣张,都在对方那遮天蔽日的魔力下,被击成碎片。

  关冷找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缩在河岸边。

  不是他不想继续往前跑,跑到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是因为河水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不会游泳。

  他不记得父母的死亡,但那段在溪水里漂流的经历终究是给他带来了一定的阴影,别的同族都喜欢戏水,只有关凛从来不下水。

  一接触水,他就有种冰冷的僵硬感,像是下一刻就会被水流吞没,哪怕那溪水刚刚到他的脚踝。

  关冷一度试着帮他克服对水的阴影,就像那一日,在河岸边,她试着让关凛克服对魔的恐惧,重新证明给其他人看那样。

  全都失败了。

  “我就是做不到……我不是没有尝试过,我跟别人打架时伤的再厉害也不怕,可只要一见到魔,感觉到对方的气息,乃至听到对方的名字,我就会全身僵硬,血液像是凝固一样,动弹不得。”

  “以前别人看我姐姐是部族的首领,我自己打架也厉害,都敬着我。但这件事传开后,他们都不再跟我玩了。”

  别人瞧不起这样的关凛,关凛自己也瞧不起,只有关冷和他的那两个朋友不会。

  关冷是因为血缘,而郎延和赵玄明,则是因为同病相怜。

  “郎延和赵玄明是我那时候唯二的两个朋友,郎延是风狼一族的,跟郎二一个种族,他因为早产,所以体型瘦小,在慕强的妖族里被歧视和排挤,赵玄明则是因为毛色变异,他也是神血狴犴,却通体漆黑,就像魔一样不详。”

  “我们三个各自都有被歧视排挤的原因,凑在一起,倒是谁也不嫌弃谁了。”

  也多亏了有他们,关凛的童年才不至于太过孤单。关冷是部族首领,要忙的事情太多,连续几个月不回来都是常事,所以他们姐弟聚少离多,陪伴关凛最多的是郎延和赵玄明。

  “但后来……他们也走了。”

  赵玄明比关凛大一点,在关凛大概相当于人类十岁的时候,他已经十四了,身形挺拔,依稀都能瞧见几分成人的高大。

  那一天,本来三人是如往常一样的凑在一晒太阳,可赵玄明突然说:“我准备走了。”

  郎延和关凛听着都是一愣,忙问他准备去哪。

  “我年龄也差不多够了,我想到前线去。”赵玄明说。

  十四岁其实并没有成年,但在战时,这个年龄却也够格去参战了。

  但族里也不会主动派这样青涩的少年去危险的前线,顶多安排在安全许多的后方,是赵玄明主动要去。

  原因……其实关凛和郎延都知道,因为赵玄明想证明自己。

  他因为那身漆黑的跟魔分外相似的毛色被排挤,但他本身其实样样不差,比武力比胆识比谋略都不输给族里的任何同龄人。

  他父母也都是在战场中英勇牺牲的烈士,旁人却因为这身毛色而质疑轻视他,他要用在前线的功绩来证明自己的勇武,哪怕这危险重重,命悬一线。

  关凛和郎延都没有阻止他,因为阻止不了,赵玄明在他们三人中一向是沉稳的大哥哥,做关凛和郎延吵架时的和事佬,但他也是最说一不二的,他一但下了决定,那就没有人能够阻止。

  并且,他们也没立场阻止,在以强者为荣的妖族里,与魔对抗,受伤,乃至战死,都是很光荣的事。

  他们不能阻止自己的好朋友去建功立业,只能送上祝福。

  可关凛刚刚接受了赵玄明的离开后,总是跟他吵架的郎延也要走了。

  “我父母被调去另一片防区,离前线比较近,有一定危险,可能会遇见魔,他们让我跟着去,要我去锻炼锻炼,你要跟我一起去吗?”郎延问。

  关凛……他想痛快的应下,像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可实际上,听到“可能会遇见魔”这几个字时,他就不可能有答应的勇气了。

  郎延没说什么,也没有嘲笑他,他只是拍了拍关凛的肩膀,在临别时跟关凛说:“我等你。”

  他等着关凛战胜恐惧的那一天,那时候,他们,连带着走的最远的赵玄明,都将在最前端的战场上聚首,并肩。

  郎延走后,关凛难过了很久,因为从今往后,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了。

  也因为,他的朋友们都在向前走,只有他还是个停滞不前的废物。

  他怎么那么没用!

  关凛心里发着狠,他突然往山下跑,他要去跨过汜水,去魔的地盘,去证明给别人看,他不是胆小鬼!

  他果不其然的失败了,他就是个胆小鬼。

  他不敢跨过汜水,更不敢去对抗魔。

  关凛在河边站了很久,最后灰头土脸的回来。

  关凛回来时发现,族里很热闹,因为关冷也回来了,她是族里的英雄,每回回来,大家都是热情相迎的,跟对关凛的态度全然不同。

  关凛远远的看着,没有凑上去。

  他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当关冷的弟弟,关冷怎么会有这样的弟弟呢?

  他知道关冷并不嫌弃他,他姐姐只会鼓励他,但他还是会自我厌弃,觉得自己不配跟关冷站在一起。

  众人将关冷围着问好欢迎的时候,关凛一个人转身离开。

  因此,他没有看到关冷这回回来带了一个人,一个日后与他纠缠颇深的人。

  关凛看着壁画的第九幕,两军对峙时,己方军队里,那个外壳是与其他人相同的白色线条,内里却是如魔一般污秽的简笔小人。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唤出了对方的名字,依然刻骨铭心,不曾淡忘分毫。

  “他叫顾临渊。”